人的一生,總該有一種堅持。總該有一些東西會令你激動,令你沸騰,令你熱淚盈眶的吧。
也許有人會笑著說這一切不過是愚忠、愚孝、或者是些狹隘的痴情。也有人勸我們應該置身事外,學習用一種客觀的態度來觀察、來選擇。
他們哪裡知道,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一點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在這個島上慢慢長大,在這個島上讀書做事,在這個島上生下了我的孩子。我所有的記憶都與這個島有著關聯,在所有曲折的巷弄和蒼鬱的山路上都有著我的足跡。
我只想在這一塊與我有著極深關聯的土地上繼續走下去,身旁的每一個人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盼望我都能了解都能明白也都能參與。
我活在這裡。這無法替代無法捨棄的一切就在我的身邊,我毫無選擇的餘地。
人的一生,總該有一種堅持,我的堅持就在這裡。
我一點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沒寄出的信
夏先生:
拜讀您十一月十四日在聯副上的鴻文——,知道您今年夏天,周遊列國,非常羨慕。對您遊記中的文採,也非常敬佩。
只是,讀了您其中的一則——臺北之"行"後,心裡實在忍不住,想說幾句話,希望您能夠原諒我的冒昧。
在您的大作裡有一段話。大意是說您的親戚有一輛車,芳齡僅三歲,卻常常要修理,而且就算是修了也不管用,甚至在您離臺返美的那天,在高速公路上咳嗽、發燒及水瀉,終於行不得也,使您只好在高速公絡上,翻越禁錮,僱車落荒而去。
您原文的大意是如此,我對您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不過,您因為這樣的一次經驗,就說出了一句"臺北的車輛檢修方面,不敢恭維。"這樣武斷的一句話,加在臺北所有車輛檢修人員的身上,我實實在在不能服氣。
因為,據我所知,也據我的親身經驗,在臺灣的幾個大廠,如裕隆、福特和三陽,他們都有很完善的售後服務系統,在很多地區都設有專門的車輛檢修和保養場,每五千公裡為你的車徹底地檢查及修護。我最早的一部車是福特,開到十二萬公裡仍然得心之手,沒出過一點差措。(當然,有時候車內的小燈泡會燒壞,每次檢修也總要換一換火星塞之類的消耗零件等等,該換的東西,也會按時換。)後來一部裕隆已經開到十萬公裡,仍然看起象新車一樣。而現在一部三陽喜美開到兩萬公裡了,正是最好的情況,車子靈敏極了。
我這樣一部部車子地向您數來,並不是向您炫耀我的幸運,(我若有此心,是會慚愧的。)我只想向您說出一個事實,就是說,在國內,有肯設立服務網的企業家,也有肯專心安心為您服務的車輛檢修員。可是我們一般人都視這個為理所當然的事,並不會特別寫一篇文章來介紹或者宣揚。
今天,我一路開車上臺北,心裡一路在反覆地想著您所說的那兩句話。我想,其實,您也許只是一句無心的話而已,並沒有意思要做一種權威的判定,我實在不必這樣激動,這樣小題大作的。照我以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生活原則來說,我應該只是自已一個人生上幾天悶氣,然後再把這件事放到一邊。應該就只是知此而已。
可是,我發現如果每次都認為這是"小事",或者是"小小的悶氣",而永遠做一個沉默者的話,那麼,我就無法面對我的孩子、我的學生、還有我周圍的同胞了。
夏先生,我希望您下次再回來的時候,能有機會去參觀一下散布在全省各地的,裕隆、福特和三陽的修護廠。如果我能有榮幸充當你的嚮導,我一定要帶你到新竹中華路上的裕隆修護廠去。你會發現,修護人員的有禮可親,技術方面也足可信任。(我不敢說高超這兩個字。不過,在德國和比利時的修車廠裡,我確實也領教過一些不很高明的服務。)更重要的是,在那裡有一種很活潑很快樂的氣氛。車輛檢修完畢之後,還會有人把車子擦洗得乾乾淨淨的交到你手上。多去了幾次之後,你還會認得幾個微笑的熟面孔,有的是極有自信熟練的技師,有的是有點害羞的夜校工讀生,收帳的小姐認得你之後,有時候也會請你吃一兩顆水果,或者很開心地問,為什麼這一陣子跑了這麼多公裡?
夏先生,我一點也沒有美化我的經驗。或許,我實在是個幸運的人,或許,我與這些修車廠之間的故事只是一個特殊的個案。那麼,既然您因為您的一次特殊經驗就可以肯定"臺北的車輛檢修,不敢恭維"的話,想必我也可以因為我這八九年來的特殊經驗來肯定"臺灣的車輛檢修,實在很令人滿意"這一種結論的了。
說到這裡,不禁想起今年八月的美國之行,多年不見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在房地產與股票之後,就開始痛數當年在國內所見到或受到的種種社會與教育上的缺失,談興趣來越高,嘻笑怒罵之餘,過去的歲月竟然一無是處。我心裡不服氣,可是竟然不好意思開口駁斥,因為這樣一來擾了大家談天的興致,我反而好象會變成那個臉紅理虧的人了。此刻的我也有點這種心態,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寄出這封信,一切聽憑編輯先生的處置了。
再一次請您原諒我的冒昧。
席慕蓉破上 84年11月16日
悠長的等待
一個女性藝術工作者的領悟
我今天才能明白。真的,要到今天,我才能知道,很多事情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只有等時間來證明,很多很多事情只有在回頭看的時候才能夠得到澄清。所以。在事情發生的當時,要生氣或者要爭辯似乎都沒有什麼用處,家們唯一能做的事情應該就只是安靜地等待,等待時光和歲月把所有的證據拿出來。
可是,在二十年前,在我的大學畢業美展上,我卻不知道要怎樣來回答阿雄說的話。
阿雄和我們同屆,他雖然不是藝術系的,但卻因為和藝術系男生同一個寢室的緣故,和我們這一班男女同學走得很近,我們系上的活動他也常來參加。
那天,他來看我們的畢業美展,站在走廊接待籤名的桌前,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對我們這些女生說:
"其實,你們這些女主根本就是來搗亂的。佔了人家男生入學的名額、上課的名額、到今天,又來拼死拼活佔了人家得獎的名額;實在沒道理!"
我們三四個女孩子坐在桌子的後面,原來是微笑著招呼他籤名,可是他根本不理會我們遞過去的筆,仍然大聲地對我們說:
"我問你們!你們知不知道?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資歷對將來要繼續幹這行的男生有多大用處?你們是來搗什麼亂?你們這些女生現在拼成這樣到底是要幹什麼?到最後一個個一出校門就嫁人生孩子去了,這些獎要捧回去當嫁妝嗎?有什麼用?"
我開始生氣了,把筆一摔,站起來回答他:
"為什麼沒有用?假如我們以後一直畫下去的話當然就有用!你們男生將來還不是會結婚會有家累也會有入改行?"
阿雄面對著我,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用更大的聲音對著旁邊的同學說:
"好笑啊好笑!整個美術史上就沒出過幾個象樣的女畫家,她還不明白嗎?她還能這樣天真嗎?"
二十年前的我是很天真,所以才會在那天和阿雄吵得面紅耳赤。那個時候的我實在並不能明白,原來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單獨或者仍然發生的,所有單一的現象後面都有那潛伏著的來龍去脈。
我所處的時代,其實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女性可以完整地發揮她們能力的時代。不管是在東方或者在西方,從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女性在受教育的機會上幾乎可以說已經和男性完全平等了。
因此,一個女性可以在正常的情況下得到和男性完全相同的求知機會,如果她能夠善自把握,那麼,她所表現出來的成績應該可以和她所放進去的努力成正比。
但是,整個的社會卻還沒有準備好。
這個千年來一直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卻還沒有準備好,所以才會有人認為是家庭電氣化的結果促成了職業婦女的出現,或者因為副刊興旺才會造成女作家的出頭,這單種種似是而非的荒謬說法在近十幾二十年中間不斷地被傳述著,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似乎暫時滿意了,可是,這實在並不是事實的真相。
事實的真相併不是這樣的。在我們的上一代以前,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嫁人和去生孩子。好女孩的一切都是為了準備將來的婚姻,而結了婚以後,好妻子和好母親的傳統定義就是——放棄你自己心裡一切的好惡,從今以後,只能以你親人的好惡來決定你一生的方向。
所以,很多婦人就這樣交出了她的一生,並且以為這是唯一的道路。
而其實在這-條路上,我們還有很多的可能、很多的發展和很多的自由,我們的命運,是上一代以前的婦女所無法想像得到的命運。
在這條路上,現代女性所要做的,並不是去和男性爭奪什麼,而是去和男性並肩往前走去,一起去觀察、學習、並且努力去改善這個世界。
今天的我,雖然並不是一個特別出色,將來可以走進美術史裡的畫家。但是,只要女性能夠明白自己的命運,也能把握一切的學習機會,能夠知道,除了做女兒、做妻子、做母親之外,我們也可以在幾十年的人生歲月裡做我們自己另外還想要做的那個角色。那麼。我相信,二十年以後,或者再二十年以後,一定會有很多傑出的女性畫家可以走進美術史,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當然,我現在說這裡話的時候,也沒辦法拿出任何的證據來。但是,假如二十年前的阿雄今天遇見我,我就可以微笑地向他說:
"你看,阿雄,二十年了,我還一直在畫畫,所以我並不是要在心和你們男生搗亂的。我雖然有家累,可是也並沒有改行。所以你該承認,女生也有權利把畫畫當作一生的事業的。"
因此,證據的提出需要一種悠長的等待。也需要整個社會的配合,當然,更需要女性本身的自省自覺。
讓我再說一句吧,我們並不是要去爭奪,也不是要去刻意表現,我們只是想在自己這一段生命裡做一次我們自己。我們可以用很多的時間來儘量做好一個女性應該做好的那些角色,就像男性也要做好丈夫與父親的角色一欄。但是,我們也有權利給自己另外走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我們只是一個獨立的生命。
我們應該有權利在某些時刻裡,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生命。
我們應該是可以有這種權利的。
獨 白
1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一切都發生在回首的剎那。
我的徹悟如果是緣自一種迷亂,那麼,我的種種迷亂不也就只是因為一種徹悟?
在一回首間,才忽然發現,原來,我的一生的種種努力,不過只是為了要使周遭的人都對我滿意而已。為了要博得他人的稱許與微笑,我戰戰兢兢地將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中途,才忽然發現,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2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他們說,在這世間,一切都必須有一個結束。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時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太多的人喜歡把一切都分成段落,每一個段落都要斬釘截鐵地宣告落幕。
而世間有多少無法落幕的盼望,有多少關注多少心思在幕落之後也不會休止。
我親愛的朋友啊!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察覺,那生命裡最深處的泉源永遠不會停歇。這世間並沒有分離與衰老的命運,只有肯愛與不肯去愛的心。
湧泉仍在,歲月卻飛馳而去。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3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而在那高高的清涼的山上,所有的冷杉仍然都繼續向上生長。
在那一夜,我曾走進山林,在月光下站立,悄悄說出,一些對生命的極為謙卑的憧憬。
那夜的山林都曾含淚聆聽,聆聽我簡單而又美麗的心靈,卻無法向我警告,那就在前面窺伺著的種種曲折變幻的命運。
目送著我逐漸遠去,所有的冷杉都在風裡試著向我揮手,知道在路的盡頭,必將有愴然回顧的時候。
愴然回顧,只見煙雲流動,滿山鬱綠蒼藍的樹叢。
一切都結束在回首的剎那。
把向你借來的筆還給你吧。
鏡裡與鏡外
好羨慕那一位遠遠地住在東部海岸的作家,喜歡他文字裡那種深沉的單純,能夠住在自己親手蓋好的草屋裡靜聽海洋的呼吸,該是一種怎樣令人神往的幸福!
我為什麼不能做到呢?
那樣愛戀著海洋的我,為什麼不能舍下眼前的一切,也跑到荒遠的海邊去過日子呢?
好羨慕那一位在說話的時候永遠堅持著自己的原則,不怕得罪人,卻因此也真的沒有得罪了什麼人的朋友。喜歡他言語裡那種鋒芒、那種近乎勇敢的公正,能夠在眾人之前暢所欲言並且知道自己的見解最後始終會被眾人接受,那種胸懷有多爽朗啊!
我為什麼不能做到呢?
我為什麼講話的時候總是有著顧慮,總以為別人不一定會同意我呢?
為什麼,我不能做到我生命裡面想要做到的那種人物?卻只能在生活裡隨波逐流地扮演著一個連我自己也不太喜歡的角色呢?
在我的生命裡有著一種聲音,一種想吶喊的聲音,一種渴望,一種想要在深莽的山野裡養越的渴望。仰首向無窮盡的蒼穹,向所有的星球膜拜,那樣一種一發不可遏止的熱淚奔流,一種終於可以痛哭的歡暢,在心裡呼喊著:
"讓我做我自己吧,讓我這一生做一次我自己吧!"
然而,在心裡這樣吶喊著的我,在現實世界裡,卻仍然在努力地扮演著一個安靜平凡的角色,努力走上一條安排好了的長路,努力不再茫然四顧。
努力變成一面冰冷的鏡子,把我所有的生活都從中剖分,終於沒有人能夠說出誰是鏡裡誰是鏡外,終於沒有人,沒有人能真正解我悲懷。
給我一個島
你知道嗎?在那個夏天的海洋上,我多希望能夠象她一樣,擁有一個小小的島。
她的島實在很小,小到每一個住在島上的居民都不能不相識,不能不相知。
船本來已經離開碼頭,已經準備駛往另一個更大的島去了,但是,忽然之間,船頭換了方向,又朝小島駛了回去。
我問她為什麼?是出了什麼事嗎?
她微微一笑,指著把舵的少年說:
"不是啦,是他的哥哥有事找他。"
碼頭上並沒有什麼人,只看見遠遠的山路上,有輛摩託車正在往這邊駛來。天很藍,海很安靜,我們也都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等待著,等待著那越來越近的馬達的聲音。
果然,是少年的哥哥要他去馬公帶一些修船的零件回來,樣品從碼頭上那隻粗壯黝黑的手臂中拋出,輕緩而又準確的,被船上另一隻同樣粗壯黝黑的手臂接住了。沒聽到有人說謝謝,也沒聽到什麼人說再見。只有船上的少年微微向岸上揮一下手,船就離開了。
回頭望過去,小島靜靜地躺在湛藍的海上,在幾叢毗鄰的房屋之間,孩子們正在遊戲追逐,用砳硓石砌成的屋牆聽說可以支持一千年,灰色的石塊在陽光下有一種令人覺得踏實和安穩的色澤。
再延伸過來,在島的這一邊,是連綿著的又細又白又溫暖的沙灘,長長的一直伸到海裡。天氣很晴朗,海水因而幾乎是透明的,從船邊望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海底的珊瑚礁。
我問她:
"這是你的家鄉嗎?"
"是我先生的,他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
她的回答裡有著一種不自覺的歡喜與自豪,讓我不得不羨慕起她來。
船在海上慢慢地走著,在廣闊的海洋上,船是多麼自由啊!從小到大,一直喜歡坐船,喜歡那一種乘風破浪的歡暢,不論在那裡,往前走的船永遠能給我一種歡樂和自由的感覺。但是,我現在才明白,所有的歡樂和自由都必須要有一個據點,要有一個島在心裡,在揚帆出發的時候,知道自己隨時可以回來,那樣的旅程才會有真正的快樂。原來,自由的後面也要有一種不變的依戀,才能成為真正的自由。
我多希望,也能夠有一個小小的島,在這個島上,有我熟悉的朋友,有我親愛的家人。
我多希望,也能夠有一個島,在不變的海洋上等待著我。
不管我會在旅途上遭逢到什麼樣的挫折,不管我會在多麼遙遠的地方停留下來,不管我會在他鄉停留多久,半生甚至一生!只要我心裡知道,在不變的海洋上有一個不變的島在等待著我,那麼,這人世間一切的顛沛與艱難都是可以忍受並且可以克服的了。
你說,我的希望和要求算不算過分呢?
天真純樸的心
快下課的時候,我要學生再看一次亨利·盧梭的那一張畫,那張在星光下的獅子和波希米亞女郎。
我問他們有什麼感想?一個女孩子站起來回答我:
"老師,我覺得他是在告訴我們,不管這世界規定的法則是什麼,象他畫裡這樣溫和平靜的境界應該是可能會發生、可能會存在的。"
我微笑地面對著這個剛剛滿了二十歲的女孩,心裡覺得有許多的話想說出來。
她說得不錯,在星光下沉睡的波西米亞女郎與獅子的邂逅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要被所有自認有知識有理智的人嗤之以鼻的夢境。
可是,也有人能了解並且相信盧梭的世界,相信在那樣的一個夜晚。在沙漠裡,可以有那樣的一場相遇。
在星光與月光之下,獅子輕喚著身穿彩衣的流浪者,充滿了好奇和關懷。宇宙間生物之中的關係除了為生存的廝殺之外,也可能並且可以發展到這樣一種溫和美麗的境界的。
藝術家在創作這樣一張藝術品的時候,所懷抱的是怎樣清朗柔美的心思啊!
奇怪的是:我們今天大家都能欣賞的在他畫中所獨具的美,卻使藝術家在他自己的那個時代裡受盡眾人的奚落。大家都嘲笑他、戲弄他、甚至一起畫畫的友伴們也從來沒有真心看待過他。
而盧梭卻沒有因此改變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和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在他的作品裡,總滿含著一種天真純樸的特質,使人在看了他的畫以後心裡覺得溫暖和踏實。
"天真純樸"應該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吧?不然,那樣好,那樣感動人的作品該怎樣來解釋呢?
前年夏天,當我在紐約現代美術館裡與"它"相對的時侯,八、九十年的時光已經靜靜地流過去了,可是,在畫面上,盧梭想要告訴我們的那個世界卻依然鮮活美麗。原來,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進去,所有的色彩和線條都會誠摯地幫你記錄下來。
原來,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進去,這個世界也絕不會虧待你。
書與時光
寫給楝楝
楝楝,我的朋友,你可還記得,二十歲時候的我們,是怎樣讀書的嗎?
我們在二十歲的時侯,讀書不過是一種功課罷了。高興起來,我們可以把老師的講義和書裡的字句整段地背誦下來,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每一張寫過字的紙都拿來撕得粉碎;讀書對我們來說,不過只是隨著情緒來起伏,而且是一種在考試以後就可以完全忘記的事情罷了。
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這幾天屋前屋後的四株紫鈴藤都在開花,紫色的花簇爬滿了屋頂和簾間,甚至掛在蓮霧樹高高的枝椏上,遠看過去,真象一串一串隨風搖曳的鈴鐺。到了晚上,在我的窗外,充滿了草葉拂動和蟲鳴的聲音,我的心裡也充滿了許多小小的驚喜與感動,想在燈下說給你聽。
我想問你,我親愛的朋友,在這世間,有沒有對我們是太遲了事呢?
如果,一個象我這樣的婦人,到了今天,才開始領略到讀書快樂,算不算太晚了呢?
到了四十歲,再翻開書來,才發現,這書裡的世界原來是一直存在著,可是卻有了一種不太相同的面貌。在沒有人要求我去背誦,也沒有人要求我去強記的時候,書裡的一切卻反而都自自然然地走到我眼前來,與我似曾相識,卻又一見傾心。
原來,在這二十年中,我們所有的遭逢,所有曾經使我們哭過、笑過也掙扎過的問題,這書裡早就已經有了記載。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讀它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二十年後再翻開它,卻發現,在每一個段落裡都有等在那裡的驚奇和喜悅。
楝楝,我想,你該能了解我此刻的快樂了吧?
原來,這個世界一直是存在著的,也沒有改變,只看我們想不想去重新認識它而已。
就好象重新去認識一個親愛的朋友。一個從少年時就已經相識的朋友,要真正的相知,卻要等到二十年後。要我們從生活中自己去觀察與反省,自己去發掘與整理,自己去選擇和判斷,才能找到那個答案,才開始明白生命裡種種不同的層次和不同的面貌。
心中的快樂是無法形容的了,就象這二十年時光裡的努力也無法計算一樣。知道心仍然是從前的那顆心,世界也仍然是從前的那個世界,可是中間多了一種無法形容計算的生活的累積,就會讓我在翻開書頁的時侯,有了一種不同的溫暖與感動了。
楝楝,我的朋友,在這仲秋時節,在這深紫淡紫的花簇都開滿了的時候,能夠在手邊有一本書,並且不為什麼特別的目的而想時時去翻開它,實在是一種很奢侈的快樂呵!
現在的我,在讀書的時侯,不一定能夠很準確地向你重述每一段落的字句,但是,卻常常能夠很清楚地明白作者為什麼要寫這一段落的用心。好象書裡的脈絡和人生的脈絡都已經逐漸相融重疊了起來,在嘻鬧的字句裡其實藏著深沉的悲哀,而在冷酷與絕望的情節後面,所擁有的又是怎樣熱烈與不肯屈服的一顆心啊!
楝楝,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一個象我這樣的婦人,到了今天,才開始從書裡領略到一種比較豐富與從容的快樂,算不算太遲了呢?
會不會太遲了呢?
孤獨的樹
在我二十二歲那年的夏夭,我看見過一棵美麗的樹。
那年夏天,在瑞士,我和諾拉玩得實在痛快。她是從愛爾蘭來的金髮女孩,我們一起在福萊堡大學的暑期法文班上課,到周末假日,兩個人就去租兩輛腳蹬車漫山遍野地亂跑,附近的小城差不多都去過了。最喜歡的是把車子騎上坡頂之後,再順著陡削彎曲的公路往下滑行,我好喜歡那樣一種令人屏息眩目的速度,兩旁的樹木直逼我們而來,迎面的風帶著一種呼嘯的聲音,使我心裡也不由得有了一種要呼嘯的欲望。
夏日的山野清新而又迷人,每一個轉角都會出現一種無法預料的美麗。
那一棵樹就是在那種時刻裡出現的。
剛轉過一個急彎,在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座不算太深的山谷,在對面的斜坡上,種了一大片的林木。
大概是一種有計劃的栽種,整片斜坡上種滿了一樣的樹,也許是日照很好,所以每一棵都長得枝葉青蔥,亭亭如華蓋,而在整片傾斜下去一直延伸到河穀草原上的綠色裡面,唯獨有一棵樹和別的不同。
站在行列的前面,長滿了一樹金黃的葉片,一樹絢爛的圓,在圓裡又有著一層比一層還璀璨的光暈。它一定堅持了很久了,因為在樹下的草地上,也已圓圓地鋪上了一圈金黃色的落葉,我雖然站在山坡的對面,也仍然能夠看到剛剛落下的那一片,和地上原有的碰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後者已經逐漸乾枯褪色了。
天已近傍晚,四野的陰影逐漸加深,可是那一棵金黃色的樹卻好像反而更發出一種神秘的光芒。和它後面好幾百棵同樣形狀、同樣大小,但是卻青翠逼人的樹木比較起來,這一棵金色的樹似乎更適合生長在這片山坡上,可是,因為自己的與眾不同使它覺得很困窘,只好披著一身溫暖細緻而又有光澤的葉子,孤獨地站在那裡,帶著一種不被了解的憂傷。
諾拉說:"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可是,天還亮著呢。"我一面說,一面想走下河谷,我只要再走近一點,再仔細看一看那棵不一樣的樹。
但是,諾拉堅持要回去。在平日,她一直是個很隨和的遊伴,但是,在那個夏天的午後,她的口氣卻毫無商量餘地。
於是,我終於沒有走下河谷。
也許諾拉是對的,隔了這麼多年,我再想起來,覺得也許她是對的。所有值得珍惜的美麗,都需要保持一種距離。如果那天我走近了那棵樹,也許我會發現葉的破裂,樹幹的斑駁,因而減低了那第一眼的激賞。可是,我永遠沒走下河谷,(我這一生再無法回頭,再無法在同一天,同一剎那,走下那個河谷再爬上那座山坡了。)於是,那棵樹才能永遠長在那裡,雖然孤獨,卻保有了那一身璀璨的來自天上的金黃。
又有那一種來自天上的寵遇,不會在這人世間覺得孤獨的呢?
此 刻
我是在海邊的巖石上忽然想起來的。
印度新德裡的市郊,有一座佛寺,寺廟內的牆上畫滿了佛祖一生的事跡。
據說是位日本藝術家畫的,他把佛祖的一生分別用好幾個不同的"剎那"聯結起來。
在牆邊一個角落裡,畫著年輕的王子深夜起來,悄悄走出他的宮殿,站在門口回頭再望一眼時的情景。
深垂的帳幔裡,熟睡中的妻兒面容美麗而又安詳,只有站在門邊的王子是悲傷的,深黑的雙眸之中充滿了不舍與依戀。
我想,我也許能夠明白佛祖在這一剎那間的心情。
我是在海邊的巖石上忽然想起來的,安安靜靜地坐在三芝海邊的巖岸上看落日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佛祖當年的那份不舍與依戀。
海邊的落日在開始落得很慢,雲霞在天空裡不停地變幻出各種不同的顏色和面貌,我甚至會很樂觀地覺得"來日方長"。
但是,當太陽真正要墜入大海的前一刻,當波浪變得透明並且鑲嵌上細細的金邊,當青白色的水鳥掠過紅日的正前方,當那輪熾熱的斜陽緊貼在水面上的那一段時間裡,所謂韶光正以來不及計算的速度飛馳而過!
"剎那"的意思正是如此。
前一秒鐘我們還有就在眼前的令人無法置信的美景,剎那之後,就什麼證據也提不出來了。
"此刻"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此刻"又好象從來沒有離開過。
依戀與不舍的關鍵就在這裡。
因為,如果美景消逝之後,所有的感覺也都會跟著消逝的話,那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問題是,在夕陽落下之後,我的心裡還會永遠留著剎那之前的景象,並且,在我的一生裡,那景象會象海浪一樣反覆前來。
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拋棄了王子的身分與生活、拋棄了妻子與孩兒之後,他卻永遠沒辦法拋棄那一份生命裡的記憶。他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裡,儘管巳經把從前的那顆心完全荒蕪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記憶,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兒那安祥美麗的面容將會反覆前來,一如海潮反覆撲上那荒無一人的沙岸。
而他會想起他們來。
我想,這也許就是佛祖為什麼會那樣悲傷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議
在唱片行買了一卷錄音帶(注),回家以後很興奮地叫孩子都來聽,因為裡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聽一聲他們母親故鄉的聲音。
這首牧歌原來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調子,當起首那悠長的高音從極弱的感覺慢慢增強的時候,我和孩子們都凝神屏息,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漠的邊緣上,聽著一個古老的旋律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在向我們召喚。可是,這樣的感覺不過只持續了幾個小節而已,然後,音樂一變,各式各樣的樂器就都加了進來。有鋼琴、小提琴,還有種種我根本分辨不出聲音也叫不出名字來的樂器,曲調也變得非常複雜,仔細去聽,原來那個主要的旋律還在反覆出現,可是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的故鄉,我那極單純極美麗的大漠裡的聲音整個被淹沒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來:
"媽媽,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我無詞以對。
其實,仔細聽下去,編曲的人真是用盡了心機,利用了各種樂器的特性來表現邊塞的風光,極盡曲折婉轉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渾身解數,每一個音符後面都有幾十年的功力吧,他們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種比原來的曲綢還要包涵著更豐富層次的藝術品來。
可是,他們所努力要得到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最基本的錯誤!
樂評家可以用豐富、華麗、華美、雄偉、多彩或者任何種類好聽的形容詞來形容這一首經過改編後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認,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來那一首簡單的歌。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一個人孤獨地趕著羊群的時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樣的一個旋律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那樣的一首歌是從曠野上世代牧著羊的人心裡生長出來的,一代傳給一代,就像一棵樹的種子一樣,是有著淵源有著來處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藝術品都是從人的心裡自自然然生長出來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編去塑造的。
請那些要塑造藝術品的專家們去塑造交響樂或者協奏曲吧,所有有音樂修養的學者們嗎!如果你們真要創作,我懇求你們去想一些新的調子,去聽聽你們自己心裡的聲音,去尋找一種真正的從心裡生長出來的藝術品,那才是你們該負的責任,該走的路。
請你們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輕易毀損了一個民族那麼多年所傳下來的聲音。
請讓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無際,空曠和單純的草原上。
請把那樣的藝術品還給我。
註:錄音帶是日本貨,上面夾雜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來處都語焉不詳,心更悲切。
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鄉間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馳。
車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綿延,車窗內熱淚開始無聲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馳。
車與人仿佛已成了一體,夾道的樹影迎面撲來,我屏息地操縱著方向和速度。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然後再一個急轉彎;剎車使輪胎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路邊的灌木叢從車身旁擦刮而過,夜很黑很黑;這些我都不懼怕,我都還可以應付,可是我卻無法操縱我的人生。
我甚至無法操縱我今夜的心情。
熱情的渴望與冰冷的意志在做著永無休止的爭執,這短短的一生裡,為什麼總是要重複地做著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決定呢?
難道真有一個我無法理解和無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無法形容和無法澄清的章節?真有一座樊籠可以將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種塊壘是怎樣也無法消除?
而那些親愛的名字呢?
那些溫柔的顧盼和熱烈的呼喚,是已經過去了還是從來也不曾來過呢?那些長長的夏季,是真的曾經屬於我,還是只是一種虛幻的記憶呢?生命裡一切的掙扎與努力,到底是我該做的還是不該做的呢?
在這短短的一生裡,所有的牽絆與愛戀並不象傳說中的故事那樣脈絡分明,也沒有可以編成劇本的起伏與高低。整個人生,只是一種平淡卻命定的矛盾,在軟弱的笑容後面藏著的,其實是一顆含淚而又堅決的心啊?
而那些親愛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裡恍惚的時光,那些極美卻極易破碎的景象真的只能放在書頁裡嗎?在我眼前逐日逐夜過去,令我束手無策的,就是這似甜美卻又悲涼,似圓滿卻又落寞的人生嗎?
而在生命的沙灘上,曾經有過多少次令人窒息暈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裡曾經怎樣舒展轉側的靈魂與軀體,終於也只能被時光逐日逐夜衝洗成一具枯乾蒼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裡有沒有風呢?有沒有在清晨的微光裡還模糊記得的夢。)
生命真正要送給我們的禮物,到底是一種開始,還是一種結束呢?
在初寒的夜裡,車燈前只有搖曳的芒草,沒人能給我任何滿意的回答。在鄉間曲折的長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馳。
夜很黑很黑,在疾馳的車中,沒人能察覺出我的不安。
困 境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
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唐·韋應物
剛剛離家一個人去歐洲讀書的時候,寫了好多家書,厚厚的,每一封都總有十幾頁。
那時侯,父親從臺灣也給我寫了許多,信裡常有令我覺得很溫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裡。父親這樣說:
"在家時的你,就愛一個人到處亂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海的,我總覺得你是我五個孩子裡最不聽話的一個,就象一匹小野馬。現在,小野馬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我還真有點不放心,有時候會輕輕叫你的名字。小野馬,離我們老遠老遠的小野馬啊!你也開始想家了嗎?"
在異國冰寒的夜晚裡讀著父親的信,熱淚怎樣也止不住地滾落了下來。心裡很不得能馬上回到父親的身邊,可是,即使是當時那樣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個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這人世間;有些路是非要單獨一個人去面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夜再黑再暗,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撐著自己的,也許就是遊牧民族與生俱來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個世界,不管是在畫裡、書裡,還是在世人的心裡,渴望能找到一塊水草豐美的地方,一個原來應該還存在著的幽深華茂的世界。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在這條長路上慢慢地摸索著。偶爾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好象那美麗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數的時間裡,所有的理想卻都永遠遙不可及。
在這條長路上,在尋找的過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無法預料。一切的現象似乎都彼此對立卻又都無法單獨存在,欣喜與歉疚,滿足與憾恨總是同時出現,同時逼進,並且,誰也不肯退讓。而在這些分叉點上,我逐漸變得猶疑與軟弱起來,仿佛已經開始忘記我要尋找的到底是一些什麼了。
難道,這就是年少時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嗎?
那個無憂無慮、理直氣壯的小野馬到哪裡去了呢7
對於眼前的處境,對於自己的改變,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混亂與不安,在這一條迢遙的長路上,我難道真的就只能做一個迷途的過客而已嗎?
而這並不是我當初要走上這條路來時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夠的智慧來越過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寬廣寧靜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擁有那跑沙跑雪獨嘶的心情?還有,我那極為珍惜的,在創作上獨來獨往的生命?
在靜夜的燈下,我輕聲問著自己,能還是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