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是賈伯斯留下的激情四射的口號,無數青年受其鼓舞投身於科技創新,欲憑才智大展身手、創業致富,甚或引領時代風騷,名揚四海——這也正是本劇主角Richard一開始拒絕互利(Hooli)總裁Gavin的技術收購而決意自己建立魔笛手(Pied Piper)的初衷。歷經六年悲喜交織、相愛相殺的日日夜夜後,他和團隊夥伴(主要包括系統架構師Gilfoyle、來自巴基斯坦的程式設計師Dinesh、運營官Jared、財務官Monica)卻宿命般走到了一個荒誕的境地,以致不得不親手摧毀凝聚自己數載心血的成果。伴隨Richard一句飽含酸楚的「That fight is over」,魔笛手的奮鬥歲月正式宣告終結。
終結之因出人意料:Pied Piper一手打造的發散壓縮算法(Middle-Out Algorithm)與AI安東之子(Son of Anton)的結合優化了區域鏈網絡,使網絡容量得到極大提升,但不斷更新的安東之子會持續學習,破解更多複雜參數,直到人們的隱私權蕩然無存。到那時,電網、金融機構、甚至核武器發射的密碼統統都將曝光,「純粹的暴力會成為權力的唯一基礎。」Gilfoyle預想了未來種種黑暗場景,以一貫冷靜平穩的口吻揭露道,「人工智慧在優化壓縮,壓縮也在優化人工智慧,任何讓它變得成功的東西也在讓它變得危險……我們製造了一個怪物,我們得殺了它。」
於是,在技術水平已臻極致、獲得與AT&T公司合作機會、估值高達80億美元的巔峰時刻,Richard作出了一生最痛苦的決策:徹底搞砸去中心化網絡PiperNet的發布會,昭示此項發明存在嚴重缺陷,繼而終止合作,解散公司,清算資產。這一番風雲突變掃蕩了貫穿六季的喜劇基調和進取精神,漫生出一種近乎悲劇的崇高與沉重感:為了拯救世界,主角們放棄了巨大的成就、金錢和名譽,甘願承受失敗和嘲笑,各奔東西。
如此收場固然閃耀著英雄主義的光輝,卻令一路見證Pied Piper成長、期待它再創奇蹟的觀眾惆悵若失。然而回顧全劇,就像童話裡的魔笛手終究引出群鼠齊奔,劇中人的命運也仿佛早已註定。內向靦腆、口舌笨拙的Richard,經過六季風雨的洗禮,褪去初出茅廬時的輕信和膽怯,也逐漸懂得如何耍花招、如何向現實妥協,可在他身上,理想主義的火花並未熄滅,危急關頭還要大放光明。昔日不肯數據造假,不願過河拆橋,這一季他也拒絕智利富豪的骯髒巨額投資,更在國會聽證會上斥責臉書、谷歌、亞馬遜等網際網路巨頭對用戶數據的搜集監控,承諾自己絕不會步其後塵。這些難以被同行理解甚至被視為笑話的不識時務之舉都為通向大結局的捨生取義埋好了伏筆,最後的回歸淡泊也算求仁得仁。
Gavin,在我眼裡全劇最有趣的角色,劇末從叱吒大半輩子的科技圈退場,開啟了另一種人生模式。這位追求完美的IT大亨,生命不息,奮鬥不止,暴躁好勝,幹盡爾虞我詐之能事,偏偏滿口高尚動聽的鬼話;偶爾流露出的憤世嫉俗以及看似良心發現的反轉也使人物性格更為飽滿。如果說Richard是表面向現實讓步、實際仍堅守原則,Gavin則可謂具備一種「真誠的虛偽」:他完全了解自己冠冕堂皇外表下的道德墮落,卻又深信這便是世界運行的規則,以做一個出類拔萃的偽君子為榮。在互利被收購後仍大言不慚地提倡科技倫理,尋求對Richard的終極復仇;接著又利用影子寫手搖身變為國際暢銷作家,熱衷接受記者採訪。相比之下,作出慘痛而偉大犧牲的Pied Piper卻在十年內迅速被人忘卻,化為歷史的塵埃。奏罷一曲理想主義的輓歌,編劇仍不失冷峻地提醒觀眾:世人渴羨的「成功」多屬Gavin這樣充滿欲望、狡猾精明之徒,而與是否讓世界更加美好無關。
舊金山堪稱美國最左的城市,Silicon Vally的落幕卻頗含宗教啟示的意蘊。作為全球高科技創新產業中心,矽谷群英薈萃,風雲詭譎,鑄就過無數一夜暴富的神話,也反覆上演剎那樓崩的大戲。佛教見繁華夢散,世事無常,因果有報,眾生須戒貪嗔痴;基督徒或會預感五花八門的黑科技將提前迎來末日審判。從開篇的歡樂昂揚到結尾的深沉批判,折射出的正是近年來科技公司對人們日常生活無處不至的入侵所帶來的危機感。數據洩露,條款捆綁,語音竊聽,鋪天蓋地的廣告投放,等等等等,旨在帶給人類福祉的科技創新,如今卻越來越有淪為貪婪與罪惡的淵藪之虞。Richard帶領團隊創造了「史上最棒」的作品,卻最終意識到:「它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但絕非所有人都這麼想。兩年前,我和Boston Dynamics的一個工程師聊天,詢問她對《黑鏡》的看法;她的眼裡閃著不屑的光芒,飛快說道:「That’s stupid.」 六年前,我去參觀百度總部,講解人得意地列舉大數據的各種用途。十年前,我聽人滿懷希冀地說:「網際網路是獨裁者的噩夢」。發言者沒能料到,十年後的今天,網際網路在某種程度上已變成愚民和洗腦的利器。Will Durant在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裡指出,每種新發明,其實都是強者手裡的工具,用來使役弱者、增強主宰地位。而進入後真相時代,高新科技若不受限制,並與權力、資本緊密結合,便極有可能催生出比弗蘭根斯坦的人造人更可怖的產物。一個毫無隱私可言、全面監控與異化的世界正朝我們奔來。怪獸將誕時,是否真的有人會像Pied Pieper的英雄們那樣,抱住它縱身入火,同歸於盡在太陽升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