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時候,拉薩的陽光開始明晃晃的刺眼,天氣炎熱而持續。我整天蜷在屋子裡看電影,無聊或是失眠的話就上網。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否需要緊密的接觸,遇到小A之前,我一直閉門不出。高考之後經常有同學叫我去聚會,我回絕。回來他們給我留言說,昨天玩的很開心,如果你在就更好。我笑,時間會洗滌舊跡,時隔多年後,我們在街頭偶遇,僵在原地,卻都叫不出彼此的名字,那是怎樣尷尬的境地,我寧願不曾出現。
「A」是她網名的首字母,Absurd,荒謬的。我喜歡叫她小A,聽起來很親切。我固執的認為,她是一個輕鬆有趣的談話對象。但其實我一直不太確定現實中是否會有這樣的女孩子存在。
我跟她說,總覺得四季裡面,夏季最為漫長,像是所有時光放滿了速度,沿著窗臺,沿著雲的絮絲,沿著河邊慢慢步行。拉薩的夏天,滿地都是楊樹繚亂的影子,烈日當空,陽光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達的地方,下乾淨的暴雨,大量的旅客來避暑,天空藍得心情愉悅。
A:南方夏日,有溽熱而潮溼的空氣,樹木在街道綻放濃鬱,同時傳出蟬有恃無恐的綿長叫聲,鉛灰色的雲朵布滿天空,鳥類振翅的聲音被潮水般的噪音所淹沒,植物有樸實的飽滿色澤。在拉薩的晚霞面前大概所有植物都會失去光澤吧,我看過照片,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是震懾。
我沒有出遊的經歷,十七年都生活在這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小A跳過傷春悲秋忍冬告訴我南方青綠的夏天,那個我不曾遇見的夏天。
書上說:夏天是一年當中最慘烈的季節,那些用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忍耐、蓄積的事件和情感好像都忽然被炎熱喚醒了,然後預謀不軌的一起跳到生活來搗亂。讀到它的時候,我感極而悲,因為作者仿佛是為了這年的我而寫。父母開始了無休止的打罵,常常會為了誰去洗碗的小事而爭吵,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侷促又詭異,彼此一言不發。我走進廚房,在水槽邊洗碗,心裡無助,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然後躲進房間看電影,我看到西西里蔚藍的大海,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我截圖給小A告訴她這是拉薩的天空,小A不在線,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回復,面對電影結束後升起的黑色字幕,我越來越難過。
上面寫著「獻給我的女兒」,導演把一整個大海的寂寞獻給了他的女兒。
二
半夜醒來,聽到淅瀝的雨聲打在玻璃上,而後逐漸變得大起來,我很疲倦,可輾轉幾次還是無法入眠,於是打開電腦,雙擊小A的名字。
我:還沒睡?
小A:恩。
我:這邊在下大雨。
小A:我記得你說你喜歡雨。
我:但我並不開心。
小A:?
我打了一排排的字,又全部刪掉,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說家裡的事情。最後告訴她,我感覺高考沒考好,不知道怎麼辦。
小A笑了:真想抱抱你,小孩子。分數沒出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不要想那麼多,更別跑出去淋雨。她聰明的恰到好處,讓我心裡的溫暖點滴復甦。
小A:快去睡吧。不要動不動就熬夜。
我:你呢?
小A:我要看《Blue》。小A笑了:真想抱抱你,小孩子。分數沒出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不要想那麼多,更別跑出去淋雨。她聰明的恰到好處,讓我心裡的溫暖點滴復甦。
小A:快去睡吧。不要動不動就熬夜。
我:你呢?
小A:我要看《Blue》。
我想到她馬上就要看到「拉薩的天空」,惡作劇的開心。後來睡的安穩,再沒有醒,直到天大亮。推開門,看見母親一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父親不見蹤影,我知道不該多問什麼,於是默默去做兩人的早飯。母親拿起筷子,踟躕了一會兒,又突然砸到桌子上,我驚慌的看著她。良久,她問道:「你父親的飯呢?」我說,我以為父親不在所以沒煮他的。母親大聲的訓斥我,「你父親要突然回來了呢?他回來沒飯吃,又會說我是故意的。他一晚上沒回來,你就不煮他的,那是不是他一個月不回來,你就不認他了。」我為這些話,覺得母親不可理喻,不答她的話,默默埋頭吃飯。感覺到母親一直在看我,我更不敢抬頭,不知道怎麼面對她。她的臉憂鬱而憔悴,明明知道自己滿心希望丈夫回家,卻又不甘願低下姿態。
那以後父親經常不回家,一回家就是不可避免的爭吵。我在房間裡看書,母親的聲音尖銳刺耳,父親暴躁地摔門而去。我合上書,出去看到母親伏在沙發上,肩膀在顫動,不復平日的精緻妝容,狼狽不堪。我立在臥室的門邊,一直看著她,大概是累了,母親沉沉睡去,我這才走過去,將她的鞋脫下,讓她平躺在沙發上,給她抱一床被子。突然很煩躁。回到房間上網,看到小A給我的留言。「如果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我感到宿命一般的力量。
三
小A說,她以前開過音像店,有很多像我這樣喜歡電影的人,他們都年輕,有一雙挑剔的不喜歡忍耐的眼睛。他們看很多電影,從此會對這個世界更加不耐煩,她說,要在電影裡看到真實。生活是無法被記錄的。
我半懂不懂的點頭,然後給她推薦中島美嘉的【娜娜】。兩個同名娜娜的女孩子,性格迥異,都為夢想而奮鬥,雖然追求的理想跟湧現的現實總是敵對的姿態,但兩個孩子性格堅忍,惹人喜愛。
她看完對我說,我覺得你像娜娜,天真乾淨。
我說:我也覺得你像娜娜,隱忍孤傲。
七月流火,高考成績公布,而我考上的是第三志願,父親沉默著低頭抽菸。母親並未做午飯,一直絮絮叨叨的數落我,完了又將矛頭指向父親,「叫你不要給她買電腦,一天就知道上網,這下好了,考的這叫什麼成績,阿佳巴桑的小孩收到了復旦的通知書,早上一直問我小至成績如何,同樣是做母親的…」「那你認阿佳的小孩做兒子好了,小至已經大了,上網有她自己的規劃,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你身上。」父親摁滅了菸頭,站起身來。「怪我?……」我內心十分疲倦,不想再聽下去:「爸,媽我先回臥室了。」說罷轉身回房。我想,我再也不要聽到他們爭吵了,我怕自己會習慣。母親的哭聲從客廳傳來,陽光明晃晃的刺眼,我閉上眼睛,眼皮上一片血色,我想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害得父母這樣,是高考麼?還是以前的什麼事?還有這次的成績,果然是沒考好,到底該怎麼辦呢?我睡的很淺,感覺有人捋我前額的發,然後說:「小至啊,要不是因為你高三,我們也不會忍到今天在你面前大吵了,忍了一年啊,你沒考上,這該怎麼辦啊小至?」有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我臉上,我知道是淚。
四
我想了很久,終於告訴小A我要去找她。她不應我,問我,高考是否失利?
我:是啊,我現在很絕望,你能理解我的。
小A:為這種程度的事,就輕易的絕望,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小A第一次用這麼冷的語氣跟我說話,像在責備,我有些手足無措。
我:我父母離婚了,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我想離開這,靜一下。
我終於把這些事情攤開給她看,胸膛裡充斥著悲傷,將我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出來。我清楚的知道,我在乞求小A的憐憫和關心,過好一會,小A的頭像跳動起來,我點開對話框。
小A:「即使身處絕望的深淵,被負面情緒吞噬,只要有一線的希望,哪怕是蜘蛛絲,也要緊緊的抓住,絕不放手。」這是我從電影對白中看到的真實,小至,你還年輕,生活有無限可能。
小A:八月的內地,渾汗如雨下,我想來拉薩避暑,順便看看你。
五
我終於見到小A,這個支撐著我信念的人,她這麼美,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覺得周圍一切都變得透明。我有點害羞的低下頭,她大方的擁抱我:「小至,我好想你。」這場景給我無限安慰。
我暫作導遊,帶她去各個景點。在八角街買藏式飾品的時候,小販說:「看你這麼漂亮的份上,那就這個價好了。」我就在她身邊,想大聲宣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帶她去尼泊爾餐廳吃酸奶冰淇淋,她說,小至,你成績不差,高考發揮失常了,那麼選擇復讀吧。
窗外的雨不停的下,雨中有三三兩兩打著傘慵懶漫步的人,神情淡定。我從未想要復讀,再上一個高三,怕吃苦,怕壓力,怕一年的昏天暗地又一次向我襲來,但是,這仿佛是我唯一的路了,我並不情願上那個大專。
六
作為高四的學生,我再一次踏進了中學的大門。在這個夏末,同時迎接了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當我再一次的聞到卷子熟悉的油墨香時,我已經離開了小A。我把電腦放到了箱子裡,並沒有跟小A做任何告別。我也知道她不需要這些形式,我消失了,一年後自然會回來。她會等我,一起聊天,就像十七歲那年夏天。
作者簡介
卓瑪
同濟大學2011級
原雪之印跡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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