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0日,第十三屆中國攝影金像獎將「中國文聯終身成就攝影家」榮譽稱號頒給了一位攝影界元老——魏德忠。
曾任河南省攝影家協會主席的魏德忠,從新中國成立之初就開始了攝影工作。作為《河南日報》社的攝影記者,他多次為來到這片土地上的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拍照,並用鏡頭聚焦河南本土,記錄了近半個世紀以來河南建設發展道路上的風風雨雨。他用近半個世紀豐富珍貴的影像文獻,踐行著攝影人「為時代寫真、為歷史留影」的使命。
特別是在上個世紀60年代,他堅持十載為「人工天河」寫真作傳,用數以萬計的瞬間,真切生動地再現了「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團結協作、無私奉獻」的紅旗渠精神,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氣壯山河的英雄史詩。晚年時光,他致力於「紅旗渠」精神的發揚光大,多次在國內外展示這些充滿激情與力量的作品,其中的《鐵姑娘》,至今都被譽為「最美奮鬥者」。
《紅旗渠上的鐵姑娘》,紅旗渠工地,1971年5月
作為「口述影像歷史」項目的第二期工程,《口述影像歷史——與共和國同行(1949—1978)》(三卷本)由中國攝影出版傳媒有限責任公司(中國攝影出版社)出版發行。
該系列叢書共三卷,結合影像資料,通過60位年齡在80歲以上的老一輩攝影師本人的口述整理和採訪,將口述、訪談與文獻資料互為對照,深入挖掘了歷史的真相,展現了中國攝影師的群體形象。攝影師的口述復活了他們生活其中的那個年代,使歷史更鮮活地呈現在人們面前,為新中國攝影史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影像史料和影像文本。
《口述影像歷史——與共和國同行(1949—1978)》(三卷本)
口述人:魏德忠 採訪人:楊峰記者:聽說您十幾歲的時候就拿起相機了?魏德忠:不錯,我是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到部隊以後,被分配到宣傳部門,跟我一起參軍的戰友被分配到連隊當教師。那時候,高中生就算是知識分子了,比現在的大學生都厲害。後來我到了瀋陽軍區,有一次,我陪著老同志接新兵,正好我們騎兵第五師有一個戰鬥英雄馬春雨,他是教導員。我就寫了一篇報導,標題是「我們的教導員就是戰鬥英雄馬春雨」,在瀋陽軍區《前進報》刊登了,部隊反映很好,那個時候,部隊的榮譽感很強啊。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們部隊的一名攝影幹事,一位老同志,因為歷史問題提前復員回家了,這樣就缺一個搞攝影的人,就把我選去搞攝影了。
所以,1950年我就開始搞攝影了,那時我才十五六歲。那也是個機遇,是我一生很重要的轉折。當時部隊裡有文化的人少,好多人是文盲,我家庭成分好,歷史清楚,憑藉這幾條大的優勢,就選我搞攝影了。
記者:您第一臺照相機是戰利品?魏德忠:是的,第一臺照相機是德國的蔡司,是摺疊式相機,還是戰利品。當時,領導把照相機給我的時候說:「這就是你的武器,要用它做到『為兵服務,記錄軍史』這8個字。」我記得清清楚楚。
記者:您第一次按快門的感覺是什麼樣的?魏德忠:第一次按快門緊張得不得了,那時候膠捲很貴,膠捲也是戰利品。拍完也是自己衝,自己配藥,D72、D76,衝卷的時候不能有光,只能用抽菸的菸頭的紅光看膠捲衝的厚薄怎麼樣。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是溫度,那時候沒有冰箱,溫度很難掌握,加溫降溫全憑手感。
記者:抗美援朝的時候,您當過隨軍記者,之後又轉業到《河南日報》,能講講這些經歷嗎?魏德忠:那時候志願軍的二本部,後勤、醫院等是歸瀋陽軍區派出的,軍區經常去慰問這些後勤部門,我曾隨慰問團採訪拍照。當時部隊實行軍銜制,文職官員不發軍衣、不授銜,搞攝影的、畫畫的都不授銜,還穿便衣。到邊防採訪,我穿著便衣,往往引起誤會,很不方便,當時覺得彆扭,怎麼辦?那時年輕,不夠轉業條件,我就申請考大學,磨來磨去,我們瀋陽軍區的文化部部長許裡同意了。我複習了半年功課。當時瀋陽軍區攝影組長叫董哲,認為考上大學,編制就在外了,還不如轉業,勸我去新華社遼寧分社當記者。1956年我回家探親時,感到家鄉物資供應好,就產生了回來的念頭。我寫了一封信給河南日報社,把我在《解放軍畫報》上發表的剪報寄了一份,不到一個禮拜就給我回信了,說家鄉歡迎我回來,我就到河南日報社報到了。一到《河南日報》就定為正式記者。
記者:您還記得在《河南日報》第一次採訪的是什麼內容嗎?魏德忠:第一次採訪印象還很深,是到濟源王屋山(「愚公移山」的故事發生的地方)拍王屋山搞水利建設,出了一版搬山攔河大型水利建設的畫刊。拍水庫我是用4張照片接起來的,用祿萊相機拍攝的。在《河南日報》通欄登出來,好多人問,這麼大的場面怎麼拍的?那個時候都不會用接片,何況是4接片,報社領導非常滿意。
1958年6月,嵖岈山人民公社成立之時。
1958年6月,嵖岈山公社召開生產隊大會討論生產。
1958年6月,嵖岈山公社食堂正為社員準備午餐,擀麵條。
1958年6月,嵖岈山公社婦女整裝待發,集體參加勞動。
記者:您採訪了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魏德忠:當時都認為七裡營是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毛澤東主席1958年8月6日到七裡營視察,看到「七裡營人民公社」這個牌子,稱讚道:「人民公社好。」其實嵖岈山比七裡營要早三四個月成立人民公社,我是6月份去的嵖岈山。
我採訪住在村莊裡,中午午休時,聽到外面鑼鼓喧天,出來一看,看到幾百人在敲鑼打鼓,慶祝人民公社成立,場面甚是壯觀。當時我所處的地方沒有制高點,我就在打麥場上,找到兩個人把犁耙綁到一起,我站到耙上拍。這麼多大鼓、大鑼、大鑔,三角旗迎風招展,還有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人維持秩序,完全是群眾自發的,這是唯一一幅能夠見證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成立時的真實場景的照片,我給它取名「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成立」。
1960年2月,紅旗渠工程開始了,數以萬計的人們用獨輪車把修渠用的水泥、石料源源不斷地運往工地。(《移山造海》)
記者:一提到「紅旗渠」三個字,很多攝影人都知道魏老師您的大名,因為是您留下了一幅又一幅歷史照片。魏德忠:那是1960年,剛過了春節,《河南日報》組織採訪團報導太行山抗日根據地的山區建設,林縣當時是抗日根據地,八路軍總部在涉縣和林縣交界的地方。我們到林縣參觀,報導林縣山區建設,縣委書記楊貴帶著我們去採訪。有一天來到河南林縣、河北涉縣和山西平順縣交界的地方,有座橋叫「雞叫鳴三省」,雞一叫3個省都能聽見。當時在那聽到施工的聲音,問這是幹什麼呢,楊貴說是「引漳入林」工程,就是把漳河水引入林縣。
後來這個工程改名為「紅旗渠」。林縣歷史上嚴重乾旱缺水,因為是山區,山大石頭多,地上無河,地下沒水,一下雨洪水暴發,滔滔不絕,洪水過後,河水乾涸。這裡的人祖祖輩輩就過著這種水貴如油的生活,為了吃水,逃荒、要飯、餓死人、人吃人的現象經常發生。林縣老百姓眼睜睜看著漳河水從林縣擦邊而過,白白東流,但是又無力把它引入林縣。只有新中國成立後,人民在黨的領導下,組織起來才可以實現夢想,於是提出了「引漳入林」工程。我走到近處一看,山上一個個農民正在半山腰打炮眼。我就爬到半山坡,往底下一看,下面車水馬龍,幾百個人推著小車,形成一條長龍陣,將石料運往工地。
我心裡感到震撼,這不就是當年的愚公嗎?這不就是當年的魯班嗎?這不就是當年的大禹嗎?這就是中國的民族精神,我很振奮,很激動。我印象最深的作品是《移山造海》,反映的是運石的車水馬龍的陣勢,該作品入選1961年的全國影展,之後入選中國攝影年鑑,1962年被中國攝影家協會推薦參加在德國柏林舉行的國際婦女攝影藝術展並獲獎,當時我還納悶為什麼會在婦女攝影展獲獎了呢?照片放大以後,我才發現畫面前方推獨輪車的、頭戴安全帽的都是婦女。
1960年2月,正當共和國處於最困難的時期,林縣縣委組織了千軍萬馬的修渠大軍,浩浩蕩蕩從四面八方開進了太行山。(《千軍萬馬上太行》)
記者:紅旗渠修了10年,您就跟蹤拍攝了10年?魏德忠:是的。當時我很感動,我想別的地方我不去了,我就在這裡採訪。其他記者都到別的地方去,我就留在紅旗渠工地。當時的紅旗渠工地在山西的平順縣石城鎮,渠首在那裡,工地指揮部照顧我,把我安置在農民家裡,沒和他們一塊住山洞。當時農民真苦,一天半斤糧食,那肯定吃不飽肚子。那時沒有副食,沒有油,他們就採些野菜,他們的夥食是「早上湯,中午糠,晚上稀飯照月亮」。1960年,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物資極端貧乏,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全靠一雙手,一錘一釺地敲,經過10年的艱苦奮鬥,終於在太行山上修成一條長達1500公裡的盤山大渠,他們靠的是什麼?是一種信念,一種精神,中國精神。
在採訪中,他們給我介紹了除險英雄任羊成。晚上剛吃過晚飯,他到我住的地方,我看見他身上穿的棉襖很多地方都露著白棉花、白棉絮,全身一片白,像雞啄過的一樣,他把棉襖脫下來抖一抖,抖出幾百個野棗刺,原來是在山裡除險的時候,野棗刺把棉襖扎爛了。當時,指揮長馬友金開玩笑說:「羊成,讓我摸摸肚皮,別人的繭子長在手上、腳上,而他的老繭卻長在肚皮上,那都是麻繩磨的啊!」看著這些,我眼睛都有些溼潤了,從內心裡佩服他們!從這個人物身上,我看到了修渠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犧牲、敢於爭取勝利的精神,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感動著我、激勵著我下決心一定把這個紅旗渠拍好。
那時他們也沒準備修10年,沒想到會修10年,也沒想到50年後它還有這麼大的影響。我下決心拍紅旗渠的每一項重要工程,架橋、鑿洞、劈山,我就是再忙,也要從鄭州趕到現場。那時候生活很苦,交通不便,我從鄭州坐火車到安陽,從安陽坐公交車到林縣,從林縣再到工地,工地在深山老林,沒路,也沒有車,我就坐牛車、馬車、拖拉機,或者往渠首送菜、送物資的貨車。我坐到車頂上,下了車以後,渾身是土,像個泥人一樣,下了車就去採訪,也不覺苦,也不覺得累。我之所以能堅持不懈地去那裡採訪拍照,是林縣修渠人的精神感染了我,教育了我,激勵了我,給我以無窮的力量。
《凌空除險》,紅旗渠工地,1961年8月
《英雄懸崖忙開鑿》,紅旗渠工地,1961年8月
記者:提起紅旗渠,大家最難忘的照片,就是那張《凌空除險》,這張照片拍攝的難度很大吧。魏德忠:對,剛才我講的任羊成感動了我,我下決心要把他的精神和風採反映出來,把他那種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面貌表現出來。我拍了幾次,都不理想,有時他晃動得厲害,特別是幾個人同時晃動時,人物非常容易重疊。我拍了三四次,最後一次,我選好天氣和時間,想要抓拍他們舞動的姿態,表現出工程雖然非常艱險,但他們還是很輕鬆,像打鞦韆一樣來回悠蕩的狀態,給人以勞動的壯美感,以表現他們不畏艱險、以苦為榮、以苦為樂的內心世界。
因為紅旗渠的渠線是用炮崩出來的,炮一崩,懸崖上的石頭就被崩掉了,但還是有崩松沒掉下來的石頭,就成了活石,一颳風、一震動,這些活石就掉下來了,很危險,會把下面的人砸死、砸傷,很多修紅旗渠犧牲的人都是因為這樣。所以必須先排除險石,才能保證下面施工者的安全,於是就成立了除險隊。那時候別看麻繩很粗,但在山上蕩來蕩去,磨損得厲害,不定啥時候就斷了,人摔下來就會粉身碎骨。有一次任羊成在除險時,一塊活石突然從上面掉下來,正好砸到他,砸掉了他4顆門牙,鮮血直流,他忍住疼痛把4顆門牙和滿口鮮血吐了出來,打著口哨(因為當時沒有對講機),與上面取得聯繫,才避免了一次生命危險。還有一次除險,麻繩磨斷了,他摔了下來,還好正巧掛在一枝樹杈上,又躲過了一劫。
我拍他的時候沒有長焦鏡頭,只能近距離拍照,我站在近處的一個山巖上,為了安全,指揮部把我也綁起來,掛在山頭上,我不敢亂動,還要在用光上下功夫,反覆觀察,精心捕捉。朋友問我,畫面是剪影,應該是逆光,但並不像逆光啊。為了突出人物的姿態美,我選擇了剪影的表現手法,但還要把周圍的環境突出表現出來,經過反覆考慮,我採用斜側光進行拍照,既彰顯了人物,又交代了環境,把人物設置在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人物形成暗影,而遠山、雲彩都設置在陽光照射的地方,近處的巖石都能看到層次。我採用這一方案拍照,角度好,光線好,只等抓取精彩的瞬間了。他們不停工我就不停地拍,拍了大概兩個多小時,他們收工了,我就下來了,腿都站麻了。
《石姑娘隊》,輝縣石門水庫修建工地,1971年5月
記者:紅旗渠總共拍了多少張照片?魏德忠:有人統計過,可能有幾麻袋膠捲吧,10年來我去紅旗渠起碼有七八十次,沒法算,得用麻袋計算。
記者:當時是有一個鐵姑娘隊嗎?魏德忠:當時輝縣有個石姑娘隊,林縣沒有。在工地有很多姑娘,她們是輪換著去的,一個月或半年輪換一次,不是長期固定的,所以沒有成立專門的鐵姑娘隊。我拍過一張照片《紅旗渠上的鐵姑娘》,當時4個姑娘抬著大石頭,行走很艱難,形象沉重壓抑,我覺得不能表現出她們的精神面貌和風採。等她們把石頭放下後,我說:「姑娘們照個相吧。」她們站在一起喜笑顏開,我按下了快門,這一照精神狀態表現出來了,雖然沒抬石頭,但有鐵鏈子、槓子、墊肩,照片生動地再現了那個時候的勞動狀況。
《鳳凰雙展翅》,紅旗渠工地,1961年8月
《為紅旗渠精心填泥縫的姑娘們》,紅旗渠工地,1963年4月
記者:跟我們講述一下開渠放水那天的情景?魏德忠:總乾渠通水是1965年4月5日,通水那天,十幾萬人從四面八方自覺自發趕到渠首看水,有的老婆婆走不動,讓兒子推著車去,有的人病了,叫人抬著擔架去,可見紅旗渠在人們心中有多重要的位置,是多麼重大的喜事。我把通水那天的照片命名為「盛大的節日」,就是表現林縣的老百姓像過節似的歡慶紅旗渠通水。那個場面(照片)放大以後,每個人的臉都是面帶笑容,說明紅旗渠看起來是修在太行山上,實際上是修在人民的心裡,人民永世感激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為人民幹的大好事!還有一張照片叫「喜悅」,你看照片上的老人家笑得多麼燦爛,真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盛大的節日》,紅旗渠,1965年4月5日
《喜悅》,紅旗渠,1966年4月20日
記者:您認為一名優秀的影像記錄者應該具備哪些素質?魏德忠:我覺得一名優秀的影像記錄者要有高尚的思想品德,有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要有較高的審美情趣,要繼承和發揚中華民族文化真善美的光榮傳統;要有淵博的知識,對時代和社會有正確的審視能力;要能看清時代的主流,分清社會的真假和美醜。我覺得攝影工作者與攝影愛好者、業餘攝影者是有差別的,一些以攝影為娛樂的人是玩攝影的,想拍什麼就拍什麼,但是作為攝影工作者,應當為人民群眾而拍,為歷史寫真,為時代留影,歌頌人民。古往今來沒有一例藝術作品不是藝術家有感而發,沒有一例不是藝術家藝術感情的流露,沒有一例不是藝術家愛與恨的內心表達。
2020年12月20日,第十三屆中國攝影金像獎將「中國文聯終身成就攝影家」榮譽稱號頒給了魏德忠。圖片由中國攝影家協會提供
魏德忠,1934年生於河南新蔡。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曾任中國攝影家協會河南分會副主席、河南省攝影家協會主席,現任河南省攝影家協會名譽主席。
1949年參軍,1950年到瀋陽軍區從事攝影工作,1957年春到河南日報社任攝影記者,1959任攝影組組長。《車水馬龍》《得獎歸來》等近20幅作品入選第一屆至第十屆全國攝影藝術展。《小水庫顯神威》獲1963年荷蘭世界新聞攝影大賽榮譽獎。《移山造海》1962年入選在德國柏林舉辦的國際攝影展。曾採訪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1960年至1969年用了10年時間採訪紅旗渠建設,拍攝大量珍貴歷史照片。出版大型畫冊《紅旗渠》,後出版《一代偉人在河南》《永遠的紅旗渠》及文集《鏡頭感知錄》。舉辦「一代偉人在河南」圖片展、紀念紅旗渠通水五十周年攝影展和「守望紅旗渠,輝煌中國夢」圖片展。
內容節選自《口述影像歷史——與共和國同行1949—1978》(第三卷)(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