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期上映的國產劇中,改編自日本崛田由美創作、小畑健執筆繪畫的《棋魂》,無論在演員知名度和流量,還是後期宣傳等方面都十分有限。而隨著它的播出,雖然引起的討論和熱議也始終局限在一定範圍之內(尤其相比於新版《鹿鼎記》與其他劇在網絡中引起的討論和爭議),但許多觀眾對其的評價不僅越來越好,其在豆瓣的評分也水漲船高,達到了同時期國產劇中難得一見的八分以上。
漫改劇《棋魂》之所以能有如此好成績,一方面是其在儘可能忠實原著的基礎上進行了較為成功的本土化改編。當《棋魂》1998年開始在日本著名漫畫雜誌《周刊少年Jump》中連載時,引起熱烈歡迎和討論,畫手小畑健也由此聲名大噪。而伴隨著2001年同名動畫的播出,《棋魂》成為一代人的童年記憶。也正因此,對漫畫改編的忠實度便是劇版所秉持的重要目標,而與此同時,為了能夠本土化,對其的一定改造也並未破壞這一原則,從而能夠獲得《棋魂》原漫畫讀者們的接受。而根據我們的粗略觀察也會發現,在劇版《棋魂》的觀眾中,原著讀者佔據很大的比例。
除此之外,是新人演員們的盡職表演使得這部劇不會出現過分尷尬之處,而能夠讓觀眾至少舒適地看下去。尤其是對原漫畫中少年熱血和執著精神的刻畫與表現,劇版演員的表演也都可圈可點,自然舒暢。
這兩部分看似基礎的條件在當下一眾頗為粗心大意甚至粗製濫造的國產劇中使得《棋魂》至少從一開始就達到了水準線之上,其後才能有許多「自來水」觀眾開始積極推薦和介紹它,從而使其在一定程度上也小小地出圈。而除了這兩點之外,《棋魂》能夠引起眾多觀眾——無論是原著讀者還是新觀眾——熱議和喜歡,還有一個或許更重要的原因,即觀眾從中找到了CP且得到了嗑CP的巨大快樂和滿足。
漫改劇《棋魂》在豆瓣的評分達到了同時期國產劇中難得一見的八分以上。
一、嗑CP與牟利「CP」出自英文coupling的簡稱,來源於日本ACGN同人圈文化,原意指的是有戀愛關係的同人配對,但如今大都指粉絲對影視動漫中的角色進行情侶配對,或者是兩者之間存在的親密關係等。自從原本屬於同人圈的「CP」文化漸漸在網絡中傳播開,我們發現它成為觀眾和粉絲們對自己所觀看、閱讀和喜愛的虛構或現實中的人物進行想像性創造的重要手段;而與此同時,當影視市場或明星公司開始發現這一寶藏後,也開始積極或隱晦地參與其中,從而希望通過利用「CP」文化一方面進行流量和人氣的累積,以及明星或相關影視作品的宣傳,另一方面則通過它進行商業營銷,從而帶動資本和利潤的增長。
「CP」文化或許可以說原本只是二次元圈內自娛自樂的一個同人創作和娛樂,但當它與快速發展的市場、流量、明星和影視作品等因素結合時,便成了一個既被人關注和希望爭取的東西,同時又往往在「猶抱琵琶半遮面」中拉扯曖昧,甚至還會遭遇到批評和不屑。但無論如何,影視娛樂已經發現這一寶藏,並且也開始積極且十分擅長地把它融入自身的宣傳和造勢之中。這一點其實從這幾年大火的幾部劇中都能略窺一二。
如著名的耽改劇《鎮魂》與《陳情令》,雖然它們的火爆一方面來源於其原著本身所累積的讀者資源以及劇本身在某些方面所擁有的優點,但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其實還是其中是否能有「CP」可組,以及組成的CP是否能夠為觀眾提供足夠的資源和素材供他們消費、想像和再創造,即圈內所謂的「嗑CP」。無論是《鎮魂》中的朱一龍和白宇,還是《陳情令》中的肖戰與王一博,他們都由劇內角色的CP而成為被關注的焦點,也由此帶來爆紅的豐盛收穫。
然而誰與誰能夠被組成「CP」或是這一CP擁有多少可供觀眾嗑的資源,本身也存在著許多隱性的條件和制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於正改編自同名耽美小說的《鬢邊不是海棠紅》一劇中找到些許端倪。相比於《鎮魂》和《陳情令》的爆紅,《鬢邊》顯然未能達到這一效果,雖然原因複雜,但如果我們從「CP」這一角度去看便會發現,《鬢邊》的兩位主要角色雖然本就是或是可以組成CP,但它卻因為演員本身的制約而導致這一對CP可供嗑的資源十分有限。兩位主演黃曉明和尹正一方面大名在外,且個人形象鮮明,因此缺少可供想像的空間(《鎮魂》與《陳情令》四位主角其實在知名度上都遠遠比不上他們);另一方面,相比於前兩部劇中的演員,他們年齡稍長,而很難成為如今漸漸開始以「年輕、俊美」男孩們的形象所組的CP文化的消費對象。
「CP」的不成功,或許也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為什麼即使無論在製作還是其他服道化甚至演員演技方面都不錯的《鬢邊》未能大火的原因。而反觀《棋魂》,雖然導演和製作在採訪中都言明,他們並未有意地設置CP或是以此作為劇的爆點,但在各種二次元、耽美文化中打滾多年的觀眾還是輕而易舉地就在這部劇中找到了各種CP,其中以主角俞亮與時光的「光亮」組合最受歡迎和被討論的最多。
在原著漫畫中,進藤光和塔矢亮從小到大都是亦敵亦友的關係,因為想要追逐或是超越對方而成為彼此的「起爆劑」。劇版延續了這一關係設置,而也正是在對這一段關係的處理中,讓觀眾找到了他們的CP親密。並且劇中確實在許多場景和情節處理上,都或有意或無意地留下了「糖」,而讓觀眾有機可乘,也由此使得大家能夠對其進一步地發揮和想像,從而創造出強勢的「光亮」組合。
製作方對是否在劇中賣腐的否認,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做是為了應對主流而產生的自保行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是某種默契,即創作者與觀眾之間「你知我知」但都不能戳破的樂趣。也正因此,「光亮」組合的出現不僅未給《棋魂》帶來任何負面影響,反而使其在網絡上得到更多的關注,由此吸引了新觀眾,從而一定程度上使其出圈。
人們或許會懷疑只是「嗑CP」是否會有如此大的力量,但當我們打開《棋魂》的彈幕就會發現。在這一觀眾與粉絲再創作的即時平臺中,各種關於CP的討論、趣點和意淫都會引起眾多同好的回應。而這些彈幕本身就是「無形」的人氣資源,無論對演員、還是對於《棋魂》來說,都十分寶貴。而作為市場或製作方來說,也正是這些出自粉絲和觀眾們的再創造,才使得一部劇或是作品能夠首先在同溫層中快速傳播,而由於這一圈層本身的龐大基數,再加上各種副文本(如粉絲的CP剪輯、同人文和圖片等)的出現,必然會使其能獲得大量流量。而流量便是資本。
也正因為巨大利潤的出現,才會使得製作方也願意積極地參與其中,如諸多明星公司對自己旗下明星在粉絲圈內的組CP大都睜隻眼閉隻眼,一些新的影視作品也在還未播出前會通過各種花絮、圖片或互動等來炒CP,從而為作品預熱和營銷……粉絲們的嗑CP早已經不再僅僅是圈內的自娛自樂或意淫,它們也在市場和資本的長袖善舞中成為其牟利的重要工具。那為什麼CP文化會有如此大的魔力呢?
《棋魂》劇照
二、CP與男性友誼無論是《鎮魂》還是《陳情令》,以及我們討論的《棋魂》,其中的CP大都在男性之間。雖然CP也包含異性,但相比之下,男性同性CP的熱度始終遠遠超過異性。
相比於《鎮魂》與《陳情令》這類耽改劇中對兩位在原著小說中原本是情侶關係的改編,《鬢邊不是海棠紅》則走得更遠,即徹底「扭轉」原著中的同性情侶關係,而改造成男性友誼。為了防止主流的關注,耽改劇的觀眾和粉絲也打趣地把這些表面上看著像是朋友,但實則是情侶的男性同性關係稱作「兄弟情」。而也正是在這一自我揶揄的名稱中,我們或許能發現更多的東西,即「兄弟情」這一原本存在於男性同性之間的情感在當下似乎正在經歷著新的變化。
傳統所謂的「兄弟情」大都指的是兩個男性之間的友誼,即友情。在瑪麗蓮·亞隆與特蕾莎·多諾萬·布朗合著的《閨蜜:女性情誼的歷史》中,兩位作者發現,傳統對「友誼/友情」的界定往往只發生在男性同性之間。在古希臘,男性作者們「將友誼讚頌為男性的事業,不僅是獲得個人幸福必備的條件,而且是公民和軍隊團結的必要條件」,而這一觀點即使在之後遭到女性友誼崛起的挑戰,但卻始終強勢。古希臘所謂的「柏拉圖之戀」所強調的也依舊是男性同性之間彼此促進的友愛與友情,而在聖託馬斯·阿奎那看來,愛情是為了自我滿足的渴望,友誼卻是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的幸福的渴望。而在這裡所未曾言明的前提依舊是男性之間。
在傳統男性社會,由於女性遭到空間上的區隔——無論是古希臘女性無法參與公共事務,還是傳統中國女性被束縛於閨閣之中——而使得公共空間中的男性之間的友誼往往成為重要的關係。而當我們回溯這些男性友誼時便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在這些友誼之中所承載的情感往往超過我們當下所普遍認為的友情的界限。意思是說,傳統的男性友誼之中往往存在著「愛」的痕跡,並且這些「愛」往往摻雜著強烈的情愛成分,即使並不存在真實的肉體關係。而這些親密我們可以在男性來往的信件中發現,情感的熱烈和語氣的親密程度往往比肩於情侶,有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見《閨蜜》頁35;奧德·郎瑟蘭與瑪麗·勒莫尼耶《哲學家與愛》第三章《蒙田:進擊的愛情》)。
然而伴隨著19世紀的發展,當女性也開始能夠擁有友誼之時,人們對友誼的理解也開始改變。「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那種認為友誼完全或者主要存在於男性之間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推翻了」,伴隨著兩性性彆氣質的本質化——即男性往往是理性的、陽剛且堅強的;女性是感性、溫柔、情緒化和細膩的——而導致友誼開始漸漸被「女性化」,曾經那種存在於男性之間的親密且充滿柔情的語言和關係開始消失。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福柯才會指出,正是西方傳統男性友誼的終結,成為同性戀得以誕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同於《鎮魂》《陳情令》這類耽改劇,《棋魂》無論是原著漫畫還是動畫都表明小亮與小光之間的友誼關係,但為什麼到劇版之後,觀眾們卻能嗑起他們的CP?或者可以進一步地追問,為什麼我們不再相信或是對兩個男性之間的友誼產生懷疑?
這個問題的答案首先與友情概念的變遷有關,並且又與新的性彆氣質和形象相關。當友誼被「女性化」而充滿女性特質時,男性之間的友誼便往往會被局限得十分狹隘,尤其是不會再出現那些在傳統中被看做是「女性的」語言或行為,如身體接觸、充滿感情的話語、對彼此內心的談論和了解等等。因為男性被要求是堅強的、不軟弱和娘娘腔的,而使得任何過分親密的友誼都可能受到同性戀的懷疑,從而使得男性之間只能保持特定的距離。也正因此,當我們在《棋魂》中聽到小亮對小光說的那些表露自己心跡的話、看到他們之間親密的互動時,便很難再與友誼相聯繫,而是立刻劃入「愛情」之中。也正因此,CP才會出現,它的前提是對男性友誼的壓抑。
除此之外,我們或許也可以說,對於男性友誼的壓抑本身就透露出作為參與這一組CP和嗑CP的觀眾——大都以女性為主——的欲望:即破壞男性的友誼——男性們把友誼貶低為「女性化」之後又為男性群體所建構的新的「男性式的友誼」——或是擴大友誼的內涵甚至把它與愛情進行融合,而希望能創造出一種新式的「友誼式愛情」。這一點在耽美文化中表現得十分鮮明,即為了破壞傳統的兩性不平等,女性創作者通過對兩個往往勢均力敵且又往往雙性特質都兼存的男性之間的愛欲情仇來想像一種新的友誼或情愛性關係。
在嗑「光亮」CP中,我們時常能發現觀眾對其關係的羨慕和嚮往,即他們之間首先不會存在因性別不同而導致的各種或隱或現的不平等;再者是兩者之間因為共同的愛好而形成的羈絆和同氣相求;最後就是他們的關係是被想像為結合了友誼與愛情的新式情感模式……這一烏託邦般的新的人際親密關係,便是積極且樂於參與其中的眾多女性觀眾們在悄無聲息的嗑CP和各種意淫、再創作中所流露出的渴望,也是對現實生活中的兩性關係、友誼、性愛與親密等人際交往的破壞與期望的再改造。因為就如福柯曾經所抱怨的那樣,我們當下所擁有的關係太過有限,也只有在真實的生活實踐與想像之中,才能創造出新的關係模式。
《棋魂》劇照
三、餘論在今年3月播出的原創網劇《民國奇探》中,編劇便得心應手地運用著組CP和賣腐這一手段作為劇中的「糖」,一方面它能彌補在劇作或其他方面的缺陷,另一方面由此帶來的熱議和流量也能使作品被更多人關注。在編劇和觀眾之間,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民國奇探》中,甚至還時不時有一些以幽默形式出現的賣腐,如其中一幕別人問兩男主角其中一位,另一位是誰時?後者笑答:「我是他男朋友!」
在懂行的觀眾們看來,這都屬於「虎狼之詞」,但這也卻完全取自不同觀眾的不同解讀(例如許多男觀眾在觀看《陳情令》時,始終覺得魏無羨和其師姐應該是一對。他們完全想像不到兩個男主角其實是CP)。在《棋魂》最後一集,因為要下雙人棋的磨合,小光與小亮便暫時住到一起,彈幕歡呼「同居生活正式開始」,而編劇也一絲不苟地給了觀眾們想要的「糖」,而使得嗑「光亮」CP在劇的最後達到高潮……我們或許可以說,在這齣由各方都積極且小心翼翼參與和創造的大戲裡,最終各方也都獲得了自己想得到的,看似頗為完美。
但令人不安的問題也正在此,即伴隨著曾經作為二次元同人圈的CP文化的出圈,以及資本和市場對其的熟練利用,當我們在美滋滋地嗑著CP、各種意淫與再創造的時候,我們到底是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還是在那隻看不見的手的撥弄下,成為其提線木偶,為其所利用和消費?這一點,始終值得思考。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