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劇透
不知何時,飛巖拖著尾巴,如燒紅的鐵雨般落下。裹著冰衣的樹木霎時變成雲霧。大龜伸出脖子,望向峽谷的天空。
很多歷史策略遊戲有一個設定,地圖上那些你還沒有探索過的遠方,會被描繪成居住著傳說中的生物的、流著蜜與奶的土地。九頭蛇在大洋裡翻滾,巨龍在天空中飛翔。
可當你真正走到那裡時才會發現,只有相似的土地上相似的生靈,以及相似的人類拿著相似的武器。
因此,如果要在現代社會裡找一個最能給我恐懼感的詞,那就非「環球旅行」莫屬了。環球意味著我們生活在一個無界卻有限的空間裡。就像沙漠裡缺乏補給的旅人,發了瘋似的往一個方向跑,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原地。這甚至不如真正的監牢有一個邊界可以讓你瘋狂捶打發洩。而旅行則意味著存在大量的人相信這個球就是他們世界的全部,認為在一個像素點上的踱幾步就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夢想,而你卻沒法向他們發出聲音。
這是一種lovecraft式的恐懼,但也是一種反lovecraft式的恐懼。
未知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沒有未知。這個被數百顆導航衛星圍繞著的星球,我們已經將其引力矩陣算到數十階。地球的表面沒有未被發現的島嶼,內部也不存在容納地底文明的巨大空穴。
而值得慶幸的是,我要介紹的是在另一個地球的故事,土筆章人的漫畫(以及改編動畫)《來自深淵》。
距今約1900年前,在南海貝奧盧斯卡的孤島上,發現了巨大的縱向深穴。直徑約1000米,深度至今未明。其不可思議的形態,魅惑了無數的人。珍貴而危險的原生生物、超越常理的不可思議遺物招來了眾多渴望一夜暴富的探險家。不知不覺間,那裡形成了巨大的城市。經歷漫長的歲月,以及對未知的浪漫憧憬和眾多的傳說為誘餌,吞噬了難以計數的人的這個巨穴,乃是世界唯一且是最後的深淵,其名曰「阿庇斯」。
如果到此為止,那麼這只會是一個設定有趣的普通漫畫,就像一個標準的探索RPG,打怪、尋寶。但是阿庇斯是不同的。
在阿庇斯上升的人,會承受「阿庇斯的詛咒」。
深界一層,深度0~1350m:輕度的頭暈和噁心。
深界二層,深度1350~2600m:重度噁心、頭痛和肢端麻痺。
深界三層,深度2600~7000m:上述負荷再加上平衡感異常、幻覺和幻聽。
深界四層,深度7000~12000m:全身劇痛,七竅流血。
深界五層,深度12000~13000m:五感喪失以及伴隨著的意識不清和自殘行為。
深界六層,深度13000~15500m:人性喪失或死亡。
深界七層,深度15500~???m:確定的死亡。
地上的人們對六層以下的認知完全靠寥寥幾個最強大的探險家放出的升空氣球,而這些探險家在進入六層之後幾乎均是一去不復返。
正因為深淵保持著神秘,人們開始相信在深淵的盡頭——奈落之底,藏著一切的答案,深淵的詛咒、兩千年一次的原住民大滅絕、遺蹟的真正用途、深淵存在的意義。奈落之底保持著神秘,它成為了人們所相信的神。
如果你知道這場探險註定死於途中,一切財富和榮耀都將失去意義,甚至無法給他人留下隻言片語,你還會啟程嗎?
冒險家們給出了答案。
憧憬會將人牢牢捉住,比毒更強,比病更重。人一旦被捉住就絕無可能掙脫,如同詛咒一般。但冒險家們卻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對他們來說,沒有憧憬的人生,比死亡更可怕。
探索未知是人類最強烈也是高尚的欲望,在好奇心的面前,一切美德黯然失色。
最強大的冒險者,「白笛」們,進入第六層的行為被認為是人生中最後一次下潛——絕界行(Last Dive),這也是幾乎所有白笛的歸宿。
無法從深淵歸來的設定是漫畫的核心所在,你可以理解這隱喻著時間,隱喻著選擇,亦或是其他什麼東西,但無論如何,只有在這種極端的條件下,人類之美才會真正綻放。
有一位冒險家如此定義美。
事物並不是因美而美,也不是因醜而醜。美即是眼,你可以理解為眼神。
立場、名譽、外表、甚至自信,這些都不是最美的本質。即使被世界的不公打倒,即使連再度爬起的都被否定。
仍能瞪視,仍能憐愛,仍能保持憧憬,這些眼神才是美的本質。
12歲的女主莉可是個好奇心旺盛的熊孩子,在撿到男主雷古(機器人)之後立刻做了各種「測試」實驗。但她也是真正為了探索拋棄一切的人,在中毒不得不截肢時為了留下一段方便繼續下去的肢體而讓人把手臂折斷。她最初的願望是去尋找下到奈落之底的媽媽,在踏上不歸之路前向孤兒院的大家含淚告別,「即使再也不能相見,我們也會通過深淵緊緊聯繫在一起。」而經歷的許許多多之後,她終於明白,自己希望的是以尋找為契機,成為像媽媽一樣的探險家,和同伴一起探險。
目前為止最大的反派,黎明卿波多爾多。他是最純粹的科學家,在十年內奇蹟般地推動著探窟的發展。然而他為了尋找克服詛咒的方法先是獻祭了自己的肉體,又利用貧民窟的孤兒做了大量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而最諷刺的是,被他犧牲的人全部從心底裡愛著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成功實現詛咒的轉移。
波多爾多的「女兒」普魯修卡,名字的意思是黎明之花,雖然出生在五層的她根本沒有見過黎明。即使在生命的最後,希望的依然是父親和主角團和好,大家一起去冒險。
生骸村的三賢們,第一批來到阿庇斯的探險家,因為沒有情報而陷入被詛咒的永生中困於第六層的入口,在莉可的話語中終於意識到,「把永無止盡的探求作為『價值』的你,不會把『入口』當作終點」。
我喜歡這些人的眼神,就像海明威筆下的聖地牙哥,就像荒木飛呂彥筆下的黃金精神。
回到我們的地球。
我們的地球充滿了邏輯和科學,沒有神話生物生存的土壤。
但是科學並不會妨礙想像力的發展,人類懂得的更多,才能描繪出更光怪陸離的幻想。
不過如果把科學類比於探險,那麼雖說現在不能肯定,但我們的世界上也可能存在著一個深淵——高能物理。我們完全不知道對高能物理的投入能否得到結果,一臺臺越造越大的對撞機就如同向著深淵進發的探險家們。
曾有人說,如果人腦結構簡單到人腦可以理解,那麼人腦將蠢到不足以理解這種結構。
同樣有可能,如果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是簡單到可以通過造一些儀器歸納完全,那麼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將無法支撐這些儀器的存在。
僅僅是這樣,只是科學方法死去而已。也許還能有人從空想中獲取無法由實驗驗證的模型,甚至夢見宇宙飛船的製造方法。
但是,如果是這樣呢,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是簡單到可以用人腦表述,那麼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將無法支撐智慧生物的存在。
於是,標準粒子模型中毫無道理的上百個常數科技發展的上限,決定了不存在能耐受恆星內部溫度的凝聚態物質,不存在能在可接受的時間內加速到近光速的飛船。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將發生在一顆塵埃之上,一切就是這麼無聊。
如果地球資源即將枯竭,星際飛船的原理遙遙無期,人類是否願意拿出全部剩餘資源建立一個最大的對撞機試圖撞出基礎物理的突破,哪怕成功率只有千萬分之一?
我想,會有人願意這麼做。正如劉慈欣的《朝聞道》中那些願意為看一眼大一統方程而付出生命的科學家們。
正如那些知道去奈落的路上有去無回,依然義無反顧的探險家們。
(不那麼巧合的巧合是,「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也存在於動畫版的片頭曲之中)
因為深淵就在那裡。
另外,漫畫還沒有完結,但我相信深淵的盡頭不存在答案。
這絲毫不影響探險家們的偉大。
讓我們一起去冒險。
一起……去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