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那許多事後,她終於懂了——花開花落,生老病死,緣聚緣散……這都是命。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0.11A)
【一】
聶珠珠轉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站在人群裡踮腳望,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主席臺最中間的沈家大公子沈赫。
原來傳聞都是真的啊!全香港最大的製鞋商沈氏,真要投資這部電影。她當然不懂什麼借著電影宣傳產品的商業目的,只是看了沈赫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就禁不住心旌蕩漾起來。
可望著周圍那一眾衣香鬢影,她忽忽悠悠的心又瞬間落了地。
跟人家做工考究的旗袍相比,她身上這件舊洋裝簡直該被燒掉!不僅首飾一件沒有,高跟鞋也是穿了三年的老款式……她真的比別人矮了不止一截。
哼!這些來試鏡的三流小明星,誰不是想認識沈家公子?她撇撇嘴,表示鄙視,仿佛自己根本不是這堆三流女星中的一員。
不過她確實不是三流。她是末流。
從佛山到香港三年,她參演了26部電影。不過都是人肉布景板。片場裡叫她這種人為「特約演員」。導演生氣了,偶爾也喊她「死跑龍套的」。
她一直沒機會鹹魚翻身。因為氣質土,生得又不夠美,外在內涵統統不及格。
可她自己不覺得,每天頂著「佛山第一書香世家傳人」的名頭,到處推薦自己。人家說她根本沒有才女的氣質,她閉上耳朵,假裝聽不見。
沒到香港之前,她聽說香港是香江上的一塊翡翠,人傑地靈,物華天寶。她立志做這翡翠上的明珠,所以每部電影的試鏡她都不會錯過。
按道理,她也算身經百戰,不該緊張。可今天她就是沒來由地臉紅心跳,走上臺時同手同腳,自我介紹磕磕絆絆。好不容易熬到了才藝表演,可鞋子又來找麻煩了——她用力表現自己藝術靈魂的舞蹈,因為斷掉的鞋跟,徹底砸鍋了。
她一屁股坐倒在舞臺上。周圍頓時鬨笑聲四起。
珠珠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想哭又不敢哭,地縫又沒得鑽,豆腐也沒得撞。實在不行,就裝死吧?反正演死屍她最在行。可正想兩腿一蹬轟然倒地的時候,鬨笑聲停止了。
她茫然地抬起頭,發現大家都在望向場地的入口處。
大門打開,先進來四個黑口黑臉的健碩保鏢。然後,一個五官精緻的美人婷婷嫋嫋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女傭。
珠珠認得她。那是玉女明星梅寶琴。她剛跑龍套的時候,演過梅寶琴玉足下的死屍。那時她就討厭這女人,心想著總有一天也要將她踩在腳下。
可三年過去了,當紅的繼續紅得發紫,死跑龍套的依舊是個死跑龍套的。
但今天若沒有這女人,她哪裡來的逃跑契機?看大家都望著梅寶琴,忽略了出醜的自己,她趕緊努力撐起身體,想快點起來溜走。可受傷的腳踝完全處於不合作狀態。
她急得快哭了。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一雙溫柔的男子的手環住她的腰,就這麼將她穩穩地抱起,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男子蹲下身來檢查她的腳踝,輕柔地問:「很疼嗎?」
她答不上來,只懂嘿嘿嘿傻樂。因為就在剛剛,她終於看清了男子的臉。
那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沈赫啊!
【二】
珠珠一瘸一拐地走路回家。
沈赫幫她塗了藥酒,還派人買了雙平底鞋送她。珠珠碎落一地的玻璃心,終於因為他的關心重新聚攏,而且充血過多似的怦怦怦跳個不停。
她覺得沈赫喜歡自己。
不然那麼多女孩子裡,他沈公子怎麼就獨獨對她溫柔體貼了?
一路心滿意足地傻笑,剛拐進街口,就看到了同樣下班回家的謝耀昇。
耀昇是他的鄰居,在尖沙咀一間戲院做放映員。他們是佛山老鄉。但珠珠會跟他熟識起來,還是因為耀昇告訴她,他看過她演的電影。她小小的虛榮心,因為耀昇禮貌的稱讚而迅速爆棚。
她時常跟耀昇談自己要做翡翠明珠的理想,還信誓旦旦地保證:「等我成了大明星,我拍的電影,只讓你播!」
她連電影的銷售流程都搞不清楚。
每每這時,耀昇總是笑而不語。他覺得她率真可愛,骨子裡有一股傻勁兒,還有不撞南牆心不死的精神。廟街的人都在背後說珠珠不知好歹、白日做夢。他不這麼認為。如果她們見識過她跟死神奮爭的勇氣,應該也會將她的不知天高地厚理解為勇往直前。
耀昇是不會忘記三年前那個大浪滔天的夜晚的。
1938年10月,日本人佔領了佛山。許多難民都從水路逃往香港。
耀昇是在運送難民的渡輪上遇見珠珠的。為了幫聶家老爺爭一個座位,她跟人家吵紅了臉。可還未等分出個高下,就聽有人喊:「快逃啊——船要沉了!」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船超載嚴重,船尾吃水太深,那一夜海浪又大,海水就這樣灌入了船尾。
耀昇很幸運,爬上了渡輪自帶的救生船。暗夜裡,他看見珠珠在海面上一起一伏,卻根本幫不上忙。他本以為此生再也看不見這小辣椒。她卻在三個月後,奇蹟般地出現在他在廟街租住的老房子裡。
房東太太將這間頂樓舊屋拆分成幾個獨立的居室,租給他們這樣手頭緊張的難民。
耀昇知道,珠珠應該也和自己一樣,在那天的海難中丟掉了全部家當,不然以她當時的穿戴,怎樣也不至於住到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還有她的親人,應該也都在那個夜晚罹難了。
他覺得她可憐,便對她倍加照顧。那繾綣的愛慕之意,也不知不覺萌生出來。
所以他願意聽她說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讚美她蹩腳的演技。
好像現在,珠珠又在抱怨那倒黴的鞋子:「難道要我赤著腳去演女主角嗎?」徹底搞砸了試鏡之後,她還是覺得自己有機會出演。
耀昇知道她沒錢買新鞋,溫柔地說:「不如我做一雙送你。」
「真的?」她剛剛還皺在一起的五官頓時舒展開來,小麻雀一樣聒噪的聲音又高了八度,「你會做鞋?」
耀昇靦腆地點頭。還在佛山的時候,他曾是當地頗有名望的鞋匠尹師傅的學徒。
珠珠又有了新希望,歡呼著跑去買碗仔糕請他吃,完全忘了腳踝上的疼。
耀昇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心裡突然好滿足,好滿足。
【三】
三天後,試鏡結果出爐。
珠珠還真的被選中了,不過是女二號。梅寶琴才是女主角。但她總算可以演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了。尤其是在導演告訴她,是沈赫欽點她出演的時候,珠珠雀躍的心簡直要長了翅膀飛起來。
她拎著一盒熱騰騰的蛋撻跑去旺角,想當面謝謝沈赫。可才走到沈氏製鞋廠門口,她就看見沈赫和梅寶琴肩並著肩從大門裡走了出來。
梅寶琴一身精緻的暗紅色繡金滾邊旗袍,腳上的高跟鞋是法蘭西新款。珠珠身上還是試鏡時那套該拿去燒掉的舊洋裝,再加上手裡那盒俗氣的蛋撻,聶珠珠與梅寶琴之間,根本就是土雞與鳳凰的差距。
可珠珠不覺得。
她還美滋滋地跑到那對璧人跟前,歡天喜地地道了謝之後,傻傻地問人家要去哪裡。
梅寶琴顯然一副不願搭理她的樣子,倒是沈赫仍是好脾氣,告訴她,他們是要去跟投資方吃飯。末了,他紳士地問:「你要不要也去看看?」他本來只是客氣,卻沒想到她會一口答應下來,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尷尬。梅寶琴瞪他,他無奈地笑,然後就帶著她們倆,直奔半島酒店。
珠珠尚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飯局,雖然強作鎮定,但還是管不住自己上揚的嘴角,樂到合不攏嘴巴。一進包廂卻傻了眼——除了導演和監製,其他的她都不認識。沈赫將她推到一個五十來歲、半禿頂的肥佬身邊,說那是投資商之一,要她小心招待,然後就和梅寶琴雙宿雙棲去了。
珠珠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肥佬的手已覆上她嫩白的手背。她一驚,連忙抽出手來,義正言辭地問人家:「你幹什麼?」肥佬油膩膩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喜。然後在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他都一直稱讚她很懂得潔身自愛,與那些小明星不一樣。他說他很喜歡她。
珠珠卻聽不進去,只是瞪著沈赫生悶氣。
飯局結束的時候,肥佬又要送她回家。
珠珠雖然傻了點,但好歹在這圈子裡混了快三年,多多少少明白些權色交易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肥佬不安好心,求助地望向沈赫。但沈赫只顧著和梅寶琴卿卿我我。她恨得要死,腮幫子氣成了一隻小蛤蟆,一鼓一鼓的。然後就這樣撅著嘴,拎著那盒涼到發硬的蛋撻,跟著肥佬走了。她打定主意,肥佬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她就拿這硬邦邦的蛋撻,敲掉他的門牙!
【四】
可那肥佬倒還算老實,安安穩穩地將她送回廟街的家。
下車的時候,他自己先下去,然後跑到對面為她開門。可珠珠不懂這禮儀,自顧自地下了車就往樓裡走。肥佬追在後面,氣喘籲籲地喊她:「聶小姐,下次……下次可以請你吃飯嗎?」她疑惑地轉過身,看他肥膩膩的臉上露出很真誠的樣子,咬咬唇,驕傲地說:「再說吧!」說這話時,她的腦海裡閃過了肥佬那輛賓士車頭上的三叉星,銀亮亮的,晃得人暈眩。
可她也只是動搖了那麼一下下而已。
珠珠想不明白,為什麼她身邊的男人都不合自己心水?耀昇對她的情意,她多少能察覺一點。但他只是個放映員,沒前途沒未來。她是要做大明星的,怎能跟住廟街的放映員在一起?這肥佬呢,錢倒是有的,也有能力給她衣食無憂的未來。就是這長相……嘖嘖嘖。
她還是喜歡沈赫。在她心裡,只有沈赫才配得上那家財萬貫,那玉樹臨風,才配得上……她?腦海中又閃過梅寶琴的身影,想起沈赫與那女人眉目傳情到忘了她的死活,珠珠簡直氣得牙痒痒。
就這麼氣鼓著臉走進家門。迎接她的,是比她臉還黑的耀昇。他問她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珠珠心情欠佳,不願理,繞過耀昇,打算回房休息。
耀昇站在她身後,悽哀地道:「你怎就這樣不知自愛?」他見她這麼晚都沒回來,怕她出事,一直站在窗口向街面上望。於是就看見了肥佬送她回來,看見了那輛賓士。
珠珠火了,她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耀昇的話更是戳傷了她微薄的自尊心。她叫囂著:「我不知自愛也比你窮一輩子強!」然後就跑回房間,倒在床上號啕大哭。哭聲引來同住人的詢問。耀昇也不解釋,從珠珠房間窄小的窗戶探進手去,把一雙嶄新的高跟鞋放在了桌子上。
【五】
那是一雙珊瑚紅色的高跟鞋,手工精細到看不出任何接縫。更重要的是,它的大小剛剛好,像一雙溫暖的愛護她的男人的手,熨帖地包裹著她纖細的足。
四天後,電影開鏡,她便踩著這雙鞋去片場,覺得自己高貴宛如英女皇。拍那場跳舞戲的時候,適逢沈赫來探班,她便格外賣命,誓要挽回那日摔倒給他留下的不良印象。
旋轉,下腰,造型……她完成得極好。一曲舞罷,大家都為她鼓掌。尤其是沈赫盯著她的樣子,她能看到他的眼睛都在發亮。然後他微笑著向她走來,不顧旁人眼光地詢問她,可否一起晚餐。
她做夢一般地跟著他來到了山頂的西餐廳。可對著那大大小小的刀叉,珠珠只能窘迫地笑。她哪裡吃過西餐?沈赫看出她的尷尬,伸手端過她眼前的牛排,在她驚訝的目光中,細細地切成一個一個剛巧適口的小塊,然後放回她眼前,輕柔地將一柄小叉塞進她手裡。
珠珠的心軟到要化掉了。這世上怎會有這麼體貼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他英俊又富有,美好得像電影裡深情款款的男主角。
她要的一切,他都能給。
吃過晚餐,沈赫又提議到他家坐坐。珠珠很想矜持一點,但還是太過爽快地答應了。他在她的瞠目結舌中,介紹房子的淵源,壁畫的年代。他隨手拿起的都是明清的古董,家裡泡茶的杯子也是英吉利上好的骨瓷。
珠珠坐在碩大的沙發裡,感覺自己像坐在一團軟綿綿的雲彩上,那麼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沈赫溫暖的手。
它們一覆在她的腳踝上,她就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朦朦朧朧間,她聽見他問:「那天跌傷的地方,還痛嗎?」她或許是點頭了,又或許搖頭,反正就像被施了迷魂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只能呆呆地看他脫去了她的鞋子,隱隱覺得他可能要對自己做什麼。
做什麼她都願意。
心一橫,她閉著眼,撅起嘴巴,等待他的親吻。可過了好一陣,預期中的溫柔都沒有落在她嘟到快要痙攣的唇上。她稍稍清醒了些,左眼半眯縫著,偷偷地瞧。
這一瞧不要緊,仿佛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剛剛的意亂情迷全都衝走了——
沈赫哪裡有吻她的意思?他只是珍寶一樣捧著她的鞋子,愛憐地撫摩了一遍又一遍。她美美的一個大活人坐在這裡,他的眼裡竟然只有那雙臭鞋?珠珠氣得跺腳,可沈赫根本沒看到。他只是痴迷地望著那鞋問她:「你這雙高跟鞋,是哪裡買的?」
她死要面子,說是找熟識的英吉利師傅特製的。
「那你可否介紹我們見面?」沈赫真誠地道,「這雙鞋的手工極好,我想討教那位師傅製鞋的方法,或者聘請他來做鞋廠的顧問。」
珠珠當然不能介紹他們認識。如若拆穿了這鞋子只是個電影放映員做的,她的面子豈不是都丟沒了?於是只好囁嚅著:「我要先問問人家的意思。」
【六】
可要怎麼跟耀昇說呢?
珠珠望著耀昇緊閉的房門,想起前兩天還跟人家發脾氣,心裡多少有些彆扭。可這是沈赫給她的任務,她怕他對自己失望,只好硬著頭皮,拿起預先準備好的鳳梨酥去敲門。耀昇見她來求和,多少有些意外。以珠珠的性格,怎可能隨便跟人家低頭?看著她遞過來的鳳梨酥,略微沉吟,他還是微微搖頭。
珠珠嘟起小嘴:「你怎麼這麼小氣!」
耀昇搖頭:「你忘了……我從不吃鳳梨的。」
珠珠恍然大悟,只能訕訕陪笑。她不是忘了,是從來沒注意過。她嬌憨地問:「不吃鳳梨酥,也不生氣嗎?」
耀昇點頭,淺笑著告訴她,當年在運難民的渡輪上,他見她為聶家老爺爭座位,便已見識了她直率衝動的性子。如今又怎會為這麼點小事跟她慪氣。
他本以為說出這段過往,可以拉近他們的距離。哪知她卻慘白著一張臉,眼睛直直地瞪著他漆黑的眸子,一字一頓地問他:「你也在,那艘渡輪上?」
【七】
直到第二天去池塘邊拍外景,珠珠仍是有些魂不守舍。
整整一夜,她都在告誡自己,不要回憶那段過去。她就是聶家百年書香的傳人,她身上還有聶老太爺當年為清廷做官的官印呢!誰也不能說她是假貨……
「你在想什麼?」沈赫從後面拍了她一下,嚇得她一哆嗦。她慘白著臉轉過身去,他看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急急地問,「謝……那師傅,是否肯出讓做鞋的工藝?」珠珠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昨天根本沒問到重點。她歉疚地笑,以為沈赫會原諒她。但他卻板起了臉:「怎麼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他對她好失望,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珠珠想去追,卻被導演喊了回來。她還得拍戲。
今天要拍的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戲,珠珠要站在池塘邊,狠狠挨梅寶琴一巴掌。因為沈赫的冷漠,珠珠徹底失了魂,所以完全沒看出梅寶琴有意暗算她。等她意識到巴掌變成拳頭捶在胸口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失了重心,慘叫著跌進漂滿綠藻的池塘裡。梅寶琴在岸邊大笑,隨即狠狠地說:「以後不要看見什麼男人都自動送上門!」然後就帶著隨從們離開了。
因為怕得罪梅寶琴,也沒人敢來救珠珠,任她自生自滅。她只能水鬼一樣帶著一身綠藻從池塘裡爬上來,鞋子也丟了,頭髮也散了。自那次海難後,珠珠從沒這麼狼狽過。
這一切都怪耀昇!如果他不提渡輪上的事,她就不會忘記問他製鞋的方法,就不會被沈赫罵,更加不會遭到這樣的羞辱。她紅腫著眼睛回到家,見到耀昇,劈頭就問:「你願不願意把製鞋的方法送給我?」
耀昇糊塗了。但見她渾身溼漉漉的,也來不及問她為什麼這麼說,趕緊取了毛巾為她擦頭髮。珠珠卻一巴掌打掉他的手,高聲吼道:「把製鞋的方法給我!」
「你要它做什麼?」耀昇也有點生氣了。
珠珠抽噎著將事情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遍。耀昇聽得直皺眉:「讓你來問我要製鞋方法的,是沈赫那個壞蛋?」見她點頭,氣得將手裡的毛巾狠狠摔在地上,「給誰都可以,就是他不行!」
她纏著他問為什麼,耀昇不肯說。她問得急了,他就彆扭地摔門跑出去了。珠珠不明白,那麼溫柔可親的沈赫,怎麼就是「壞蛋」了?
她跑去他家,想問個清楚。可傭人給她開門後,首先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身絲質睡袍的梅寶琴。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珠珠問得理直氣壯,儼然是捉住了第三者的正房。
梅寶琴有意無意地撫弄著右手中指上的鑽戒,輕蔑地道:「我是沈赫的未婚妻,為什麼不能出現在這裡?」她像當頭挨了記悶棍,還不等再問什麼,沈赫已經急匆匆地從二樓跑下來。他把梅寶琴拉到一邊,示意她不要再多說話。
梅寶琴卻發了小姐脾氣,高聲喝道:「為什麼不讓我說?」她疾步走到珠珠跟前,揚手就是一巴掌,「聶珠珠,你聽好了!沈赫是為了那個什麼鬼製鞋方法,才會跟你在一起。拿不到那方法,你對他來說,就什麼都不是!」
原來是這樣。
珠珠想起前些天,她在片場跳舞的時候,沈赫那驚豔的眼神。她以為他是喜歡自己的,卻原來不是。他是看中了她腳上那雙精緻到針腳裡的高跟鞋。所以他請她吃西餐,溫柔地為她切牛排……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利用她。但如今,她拿不到耀昇手上的製鞋方法,她便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
珠珠氣到小臉漲成了豬肝色。望著梅寶琴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她仿佛又體會到了三年前,自己演她腳下死屍時的感覺。她曾經浮上雲端,如今又再次跌入塵海。她喘著粗氣,殺豬般地嚎叫著撲了上去。尖利的指甲,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抓向了梅寶琴如花似玉的臉。
【八】
耀昇探望珠珠的時候,她已經在油麻地羈留所裡關了一宿。見了耀昇,她嚶嚶地哭著,叫他趕快保釋自己出去。耀昇卻一臉愁雲慘霧地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想保釋,而是警察局根本不許他保釋——珠珠抓花了梅寶琴的臉,十幾道傷口,一道深過一道。梅寶琴是註定要破相了。
更重要的是,沈赫向警察提供證據,說珠珠根本就不是什麼家世顯赫的佛山書香世家傳人。她只是聶家選來陪小姐讀書的丫鬟。她的底細,他早就派人去佛山查得清清楚楚了。
所以她又多了一條欺詐罪。
沈赫要請最好的律師,告到她被判無期監禁。
珠珠的小腦袋瓜子搖得像撥浪鼓,她根本就不是有心欺詐啊。只是那一夜,慌亂之中,她隨手抓了個包袱系在身上,便從船上跳了下來。索性渡輪沉沒的地方離海岸並不太遠,她拼盡全力遊到了岸邊,然後就昏死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她身處港島的一家醫院裡。護士都親切地稱她為聶小姐,因為她身上的包袱裡,有聶家老太爺的官印。是她們先當她是聶家大小姐的,所以她小小的虛榮心,便讓她默認了這個稱謂。後來,她發現老爺小姐都已罹難。而在香港這樣浮華的世界裡,聶家傳人的身份,可以為她贏得些許尊重。她便一直這樣冒名頂替下來。可她並沒用這身份騙人錢財啊。
但耀昇卻嘆氣:「沈赫這樣做,不是要追究你,而是想要我手中,師父製鞋的方法。」
事情要追溯到八年前。那時的耀昇和沈赫,還都是佛山尹師傅手下的學徒。尹師傅製鞋的手藝名滿廣東,因而好多人慕名求教,但他只收了他們兩人做徒弟。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四年前的一個秋夜,尹師傅發現沈赫偷偷跑進他房間,偷祖傳的記載製鞋方法的圖樣。他將沈赫攆出了門,然後便一病不起。
後來經多方打聽,耀昇才探聽到,原來沈赫是香港最大製鞋商沈家的獨子。他跑到佛山學做鞋,應該只是想偷師而已。聽了這消息,尹師傅病得更重了。他氣自己識人不清,收了這樣心術不正的傢伙做徒弟。而為了不讓尹家的手藝失傳,他在臨死前,把那些獨門秘技都傳授給了耀昇。
後來耀昇逃難到香港,知道這裡是沈家的地盤,便不敢再做鞋。他怕萬一沈赫發現了他已學會師父的獨門秘技,就會千方百計逼他就範。只是他沒想到,沈赫早已派人暗中監視著他,知道他對珠珠一往情深,便想到利用她來騙取製鞋圖樣的方法。
所以沈赫對於珠珠的暗算,早在為電影徵選演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他知道她單純沒心機,又有點小虛榮小市儈,便從滿足她的虛榮心下手,一步一步將她套牢,讓她心甘情願幫他做事……
珠珠聽了耀昇的話,氣到肺炸。是她瞎了眼,才會被這種壞人迷惑。可如今大錯已鑄成,以沈家在香港的勢力,如果沈赫真想尋她麻煩,她是怎樣也逃不掉終身監禁的刑罰了。
她只能哭著求耀昇:「你把圖樣給他好不好?我不想坐牢啊!」
【九】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幾個小時後,日軍轟炸香港啟德機場。英軍無力抵抗。12日,九龍陷落。
在隆隆的炮火聲中,珠珠無望地看著高牆外,那一隅陰霾的天空。幾天前,對於她的請求,耀昇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她知道耀昇是對她徹底失望了。他不會違背師父的遺訓,用那製鞋方法與沈赫交易。更何況,日本人都打來了。他現在應該已經逃命去了吧?
而珠珠只能被關在這裡等死。
送飯的警察每天才來一次,一個饅頭,一碗清水,便是她一天的口糧。也許等不到流彈墜落,她便要餓死在這裡了吧?珠珠虛弱地靠在牆角,想起這三年來,耀昇對她的種種好。她終於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麼翡翠明珠。是她太不知足,太過虛榮,又太不切實際。她總想著要力爭上遊,卻沒發現,幸福已然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而事到如今,連耀昇也不管她了……
鐵門外響起鑰匙開鎖的聲音。她以為是警察來送飯,急忙起身去迎,卻看見了當日那對她看似一見鍾情的肥佬。肥佬說,他在報紙上看見珠珠出了事,本想即刻來救她。但因為沈家在香港勢力龐大,還不等他疏通好關係,日本人就打來了。如今戰事告一段落,香港已是日本人的天下,他稍微打點一下關係,便可以將她帶走了。
【十】
羈留所外的天空,比想像中的還要陰鬱。昔日如翡翠般晶透的香港,如今已在連天的炮火中支離破碎。滿街的斷壁殘垣,偶爾還能看到被炸碎的屍塊。肥佬帶著珠珠未多做停留,直奔碼頭。那裡停靠著他包下的私船。他們將乘船到局勢尚算穩定的新加坡,然後從那裡乘飛機回到英吉利。
直到乘上船的那一刻,珠珠的心才算安定下來。肥佬體貼地遞來這幾天的報紙,她本無心翻看,卻被角落裡的新聞,生生地刺痛了雙眼。那上面寫著,「本港最大製鞋廠於八日毀於日軍空襲,沈氏獨子沈赫不幸罹難」。為求驚悚,還特意放了張現場的特寫。
珠珠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來。她不是為沈赫難過。她只是在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上,看見了耀昇沾滿了血汙的臉。
原來他沒有不管她,沒有放棄她。在來看她的第二天,他就去找沈赫了。
他願為她交出那珍貴的圖樣。
只是他還來不及,一顆流彈從天而降,他便先獻出了更寶貴的生命。
這是報應嗎?珠珠邊哭邊笑——要報應,也應該報應在她身上吧?
頭頂有飛機飛過。還不待她反應,「轟隆」一聲,一枚流彈便擊中了船尾。隨後又跟著幾發炮彈,炸斷了船身。整個船體傾斜著,疾速下沉。冰冷的海水湧入船艙的時候,肥佬嚇得驚慌失措,不停地喊著:「我不會水啊……不會水……」珠珠卻突然淡定了。
她握緊了肥佬的手。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希望他們能安靜地,緊緊相擁。
她再也不畏懼死亡的到來。
因為經歷這許多事後,她終於懂了——
花開花落,生老病死,緣聚緣散……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