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神奇的大自然與薩滿教萬物有靈的信仰滋養了遲子建,這使她的文學世界有了別樣的風景。
在她的文學世界裡,不僅花草樹木、星星月亮、風霜雨雪、雞鴨鵝狗都富有靈性可與人交流,甚至魚會流淚,土豆會撒嬌,甚至人可以到鬼魂的世界出遊,可以和死去的親人交流,可以和鬼魂結伴旅行。
遲子建的小說一直體現著下意識的童話化的努力,但如果要為她這個對現實具有超越性的文學世界命名,也許只能稱其為殘酷的童話。
因為在這個世界裡,雖然不乏溫暖和愛,但從來沒有「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完美結局。
01
《群山之巔》是關於龍盞鎮裡,一個詩、童話和神話破滅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最血腥殘酷的地方生長出來,天然帶著血汙。
小說中的小矮人安雪兒,這個童話裡精靈般的孩子,因具備多種神奇的能力,被人奉為「安小仙」。
她三歲才學會說話,夜裡不睡覺自語一些無人能懂的話,白天喜歡敲打各種能發聲的器物,有著與生俱來的刻寫墓碑的本領,以及預測人壽限的能力。
她晚上一個人在廢棄的江邊小屋裡並不孤單,她說:
「夜裡有月亮和星星,他們的腳長,能跳過窗子,跟我一起躺在枕頭上,陪我睡呀。要是趕上哪一晚沒月亮沒星星,風總該是有的,風吹得窗戶叫,就是和我說話呀。」
如果沒有風,她竟然說「我心裡裝著好多風,我吐出風兒,和自己說話呀。」
然而作者並沒有打算把這部小說,完美成一部美好童話。辛欣來強暴了安雪兒,童話破碎了,龍盞鎮的神話被毀掉了。
在被強暴之前,安雪兒確實是童話裡的小精靈。但她讓安小仙這樣一個童話裡的小精靈,最後還是回歸了人間,走向了凡俗。
02
小說中的人物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貧富貴賤,不分善人惡人,幾乎都具有童話般的美感,都有著人類童年的天真和浪漫。
辛七雜認為「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並且因為「月光在刀上行走,似在燃燒。他曾將菸斗湊向它,企圖點燃,可斬馬刀上的月光,一副舞娘的姿態,無意做播火者,根本不理會他。」
龍盞鎮的人們疑惑花老爺洞的泉水「是從天上來的,還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如果是從天上來的,是不是月虧時,從月亮裡流出來的?喝了這樣的水,是不是就長生不老了?如果是地下湧出來的,是不是閻王爺流的哈喇子,誰喝了誰就得下陰曹地府?」而且,「天上說和底下說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
龍盞鎮那些想在火葬實施前,享受土葬的老人們竟然「瞪著眼坐在窗前,說是要把身上的油耗幹,添到月亮這盞天燈上,好為自己13後升天積功德。」
安雪兒被辛欣來破身後開始長個:
「夜裡躺在床上,萬籟俱寂時,她能聽見身體生長的聲音。她周身的關節嘁裡喀喳地響,像是舉行著生命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騰著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夠遼闊,譁譁拓展著勢力範圍;她的頭髮成了拔節的麥子,刷刷地瘋長著……」
這是身體掙脫羈絆後的狂歡,是詩,是神話,這種童話般的神性敘事已經成為遲子建小說的一個美學標誌。
詩、童話、神話,它們都是人類的遠方。遠方閃爍著神性的光輝,誘惑著凡俗世界的男男女女。
但《群山之巔》終究是一個童話破碎了的故事,人類從此告別遠方,告別神性,在世俗欲望的膨脹中走向自我毀滅。
03
《群山之巔》的世界是晦暗的,甚至是讓人絕望的,這種晦暗與絕望既來自於人之惡,也來自於在人之惡驅動下的整個現實的惡。
這是一部極端之作,它一反遲子建小說的中和之美,無論是罪惡還是救贖,小說一開篇血腥之氣就撲面而來。
屠夫辛七雜以及他那些形形色色屠刀的出場,仿佛被埋在土裡的一粒血腥的種子,它破土而出時一定與死亡有關。
果然,兒子辛欣來就是用父親的斬馬刀砍下了母親的頭,釀成一宗人倫慘案。不僅如此,他還隨後強姦了龍盞鎮的神明安小仙。
小說中,作者有意識地大密度呈現人間的痛苦和醜惡,主要人物們幾乎都生活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辛七雜是屠夫,他兒子辛欣來是殺人犯,安平是槍斃人的法警,李素貞是死者理容師,安雪兒除了是燈盞鎮的神明,她還是一個制碑人,他們都離死亡那麼近,他們的故事也必定非比尋常。
果然,王秀滿在兒子的刀下身首異處,軍人安大營沉屍格羅江,李素貞的丈夫煤氣中毒,還有繡娘的死,辛開溜的死,辛欣來的死,以及安平槍下和李素貞手下的各種死。
死亡敘事為小說帶來一種極致的魅力,與死亡相伴的是罪惡和殘忍。
辛欣來殺母,唐眉投毒,於師長買處,陳金谷陳慶北父子謀求骨肉至親的腎……
在這部小說中,遲子建仿佛要放手一搏,徹徹底底地清算一下人間最髒最醜最惡的事物。在作者的筆下,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活得不好,都是不幸的。
辛七雜是不幸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逃兵,這讓辛七雜自幼受盡嘲笑,也讓他對父母心生憎惡。」
然而這個六歲時日本母親失蹤,跟著有逃兵汙名的父親,受盡嘲笑的不幸男人,卻養大了一個更不潔不義的辛欣來,最後妻死子亡,承受了更大的不幸。
辛開溜是不幸的,他頂著逃兵的汙名,承受著天大的冤屈,他親生兒子憎惡他,他傾注全部痴情的女人背叛他,他這一生「心底已滿是灰燼」。
安平是不幸的,一個職業毀掉了他全部幸福;李素貞是不幸的,在癱子丈夫和安平之間她受盡撕裂之苦。
陳媛是不幸的,她被好朋友毀掉了健康和一生;單四嫂是不幸的,她被丈夫一次次拋棄,帶著傻兒子苦熬春秋……
但作者並沒有把全部的不幸都歸咎於人性之惡,仿佛還有一種看不到的神秘力量在左右著這些人的命運,而這種神秘力量說到底還是與人有關,背後起作用的還是人自身,自己或者他人。
辛七雜的不幸源於別人的嘲笑;辛開溜的不幸源於別人的誤解;陳媛的不幸源於唐眉的嫉妒;安平的不幸源於人們的歧視;李素貞的不幸源於丈夫的病態;單四嫂的不幸源於丈夫的薄情;安大營的不幸源于于師長的無恥和林大花母女的貪婪;安雪兒的不幸源於辛欣來的獸性;辛欣來和唐眉的不幸;則源於他們的身世和內心的魔鬼。
在一個不良的環境中,一切都是顛倒的,那些本來可以驕傲活著的人們,卻只能體驗灰溜溜了無亮色的人生。
辛開溜是個英雄,卻在生活中被視為令人不屑的逃兵;安平善良忠厚敬業,卻成為生活的棄兒;李素貞對丈夫無私奉獻卻被懷疑為謀殺親夫的兇手。
在小說裡,善良、勇敢、正直,這些人類的優秀品質竟然不能成為令人自豪的徽章,更不能成為人物身上的光芒。
造成這一問題的根源是什麼?正如小說裡所寫:
「安平沒有追捕到辛欣來,卻看見老鷹追捕上了兔子,蛇吞下了地老鼠,小鳥圍殲著蟲子,螞蟻啃噬著松樹皮,蜜蜂侵人野花的心房,貪婪地吸吮著花粉。」
萬物之間也有殘殺和凌辱,不過這一切都靜悄悄地發生著,有的甚至以美好的名義。
當萬物之間的殘殺和凌辱都被視為正常的宇宙法則,那麼,童話又將在哪裡生長呢?
04
一個對世界對人類懷著童話般美好幻想的人,卻最容易在現實面前幻滅。
但在這部小說裡,遲子建有不甘心:她為小說中的罪惡安排了一場艱難的救贖,讓生活洗掉血汙。
於是我們看到了唐眉投毒後的痛苦和悔恨,她帶著變成廢人的陳媛,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無形的監獄中,正如她對安平所說:
「我已經在監獄中了,四周的山對我來說就是高牆,霧氣就是無形的鐵絲網,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對陳媛,我的刑期就永無終結!」
她要以自己的一生為代價對陳媛進行守護,進行贖罪。儘管唐眉是努力的,盡心的,然而那麼多的罪惡呢?
龍盞鎮的人並沒有誰為自己日常平庸的罪惡而懺悔,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是罪人,雖然他們以他們平庸的惡毀掉了辛開溜的生活,毀掉了安平的幸福,也使很多人的生活變得殘缺不全。
反倒是安雪兒,這個善良的小精靈,她是潔白的,無罪的,她以無限的寬容和慈悲原諒了一切人和一切罪惡,卻偏偏是她在開篇被辛欣來強暴,在篇尾被單夏侮辱,這便是生活給予我們的隱喻?
美好總是弱勢的,罪惡總是強勢的,在善惡的搏鬥中,善正被絞殺,生活仍然充滿血汙,儘管不乏稀薄的溫暖和疼痛的愛。
安平與李素貞兩個人的愛情是悽迷的感人的,兩個孤獨靈魂艱難的相互取暖,使他們的愛充滿疼痛。
但他們的愛又能夠改變什麼呢?暫時的溫暖與愛帶給他們的是更持久的疼痛。
溫暖和寬容的人性,是遲子建作品中一直著意表現的內容,這樣的人性就是人之善。
在小說中,看到了安雪兒對辛欣來的原諒,她甚至感謝他帶給她孩子:在辛開溜身上看到了他終其一生對愛子的痴情,他甚至將他對妻子的懷念寄托在每條叫愛子的狗上;在安平和李素貞的非正常男女關係中看到了真情和善良;我們甚至在龍盞鎮人因為安雪兒有了辛欣來的孩子而不希望他死上,看到了他們的柔軟心腸。
這些都給小說帶來了暖意,它們是大規模關於死亡和罪惡敘述中跳躍的美好,也是作者留給人間的微弱希望。
遲子建在小說中寫人之惡,事之惡,但也在一直努力著想用溫暖和美好抵抗這種惡。她終究要帶著溫暖和慈悲,為這個不如意的世界塗抹一層薄薄的亮色。
05
《群山之巔》中還有一些零星的暖意,如野花般在死亡與罪惡的間隙裡盛開,仿佛要幫著洗去罪惡。
繡娘和辛開溜是作者著意塑造的兩個老人,是龍盞鎮上由歲月錘鍊而成的老神仙。這兩個內心苦痛卻心懷善良的老人,帶著歲月的饋贈,成為小說中最令人溫暖的風景。
唐漢成也是小說中一個比較正面的重要人物,在他的身上寄託著作者對於官員的希望。
他不貪不腐有遠見,是一個與現代化發展唱反調的人,他千方百計阻止任何對龍盞鎮的開發,他要守住龍盞鎮的優美的自然環境。
「唐漢成不怕失去權力,最怕失去青山綠水。他在龍山頂上,在那兩塊巨石之間,建了一座土地祠,祈求土地老護佑龍盞鎮,不要淪為礦區。」
唐漢成的無奈求助於神明,只能說明他在強大的現代化洪流面前已經無能為力。因為地質勘查隊已經在龍盞鎮勘探出了礦藏,龍盞鎮的未來可以預見。
事實上,在龍盞鎮變成被開發的礦區之前,現代化的魔掌已經伸向了龍盞鎮,龍盞鎮早已不是世外桃源了。
土地祠那副「青山常在牛羊壯,綠水長流魚兒肥」的對聯和「龍盞安泰」的橫批,表達的是人們對平安自在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願望,也是對這種美好願望難以實現的擔憂。
青山綠水的龍盞鎮必將成為現代化車輪碾壓下的一個回憶,而繡娘的風葬則是一曲人與自然的輓歌,這個鄂倫春女子騎著一匹白馬穿過小說,留下一片雪白的月光。
繡娘是自然的女兒,她死後要按照鄂倫春人的風俗風葬,與白馬和清風明月同眠。於是在火葬來臨時,她的兒子們偷偷為她舉行了象徵著最後詩意的葬禮: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像一盞天燈,照亮了繡娘的歸程。他們在午夜時分找到了白馬的骨架,它剛好在四棵兩兩相對的白樺樹間,這正是繡娘喜歡的樹,像蠟燭一樣明亮的樹。他們在天明前,在樹間搭就一張床,鋪上松枝,把繡娘抬上去。白馬的骨架像一堆乾柴,在繡娘身下,由月光點燃,寂靜地燃燒著;繡娘在白馬之上,好像仍在駕馭著它,在森林河谷中穿行。」
在現代化的滾滾紅塵中,罪惡公然行走在太陽底下,而繡娘這樣的葬禮只能在月夜進行。
白馬在月光中消失,精靈在汙損中返俗。瀕危的詩意,孤寂的英雄,瘋長的世俗欲望,讓小說散發著迷人的罪惡與救贖的悲涼氣息。
小說結尾處那聲「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的悲嘆,終於洩露了作者內心的秘密。
也許從來就沒有群山之巔,因為群山之上還有彩雲,彩雲之上還有月亮,月亮背後還有宇宙的塵埃,宇宙的塵埃裡,還有凝固的水,燃燒的巖石,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辰!星辰的眸子裡,盛滿了未明的愛與憂傷!如果心靈能生出彩虹,我願它縛住魑魅魍魎;如果心靈能生出泉水,我願它熄滅每一團邪惡之火;如果心靈能生出歌聲,我願它飛越萬水千山!
遲子建在小說後記中寫下的這段詩歌,同樣傳達出深深的罪惡感和贖罪的願望。
也許,當世俗與童話相逢,當絕望靠近希望,當善與惡遭遇,便會在滋生毀滅與疼痛的刀刃上、罪惡和救贖的狹路裡生出爛漫的詩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