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 ·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情節越來越驚悚跌宕,設定不斷升級加碼,好像這樣才能在娛樂方式豐富的當下吸引觀眾的眼球。
最近的熱門影片《隱形人》和《飢餓站臺》都是如此。
其中《隱形人》表達了家庭暴力會對人造成難以修復的傷害,一些觀眾稱結尾處女主的反殺「頗具女性主義色彩」。
但是,作品意涵的深淺與刺激感官的程度並不成正比。
這讓我想起去年另外一部表面上克制舒緩,實則大膽直接的女性主義影片——《燃燒女子的肖像》。
娓娓道來的講述手法,同樣可以表達辛辣之至的觀點。
#1
1760年法國布列塔尼,青年女畫家瑪莉安接受委託來到一座島上,為千金小姐艾洛伊茲畫出嫁前的肖像。
艾洛伊茲不滿命運被他人左右,不配合畫師的工作,因此瑪莉安需要在艾洛伊茲不知情的情況下,白天通過陪她散步聊天觀察她,晚上才動筆作畫。
在孤島上日夜相處,兩人逐漸被對方吸引,短暫戀愛後,這對間隔期戀人不得不向現實妥協,各自繼續自己的人生。
故事非常簡單,卻對海內外從古到今重複上演的不平等關係進行了控訴。
艾洛伊茲此前生活在修道院,姐姐自殺後,只能由她代替姐姐,嫁給來自米蘭的貴族。
這位千金小姐通過拒絕配合畫師作畫,表達自己的抗議。
因為太過壓抑,奔跑、遊泳在她看來都成了大膽之舉,她只能藉由這些舉動釋放自己的情緒。
而艾洛伊茲的母親也是通過這種方式與人婚配的,祖母、外祖母、曾祖母可能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對於女兒的未來,她們也做出了統一安排,那就是走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路。
在這個鏈條裡,父親、祖父不曾出現,配偶也僅有「來自米蘭」這樣籠統的形容,但能否婚配成功取決於「來自米蘭」的貴族,不難猜測這整個鏈條本質上都握在男性手中。
瑪麗安看起來更自由些,但這份自由來源於「女承父業」,她的父親就是個畫家。
「被支配」仿佛是所有女性命運的最終歸宿。
然而在當時時代,「被支配」才是正常的女性命運軌跡,很多人可能出生起,一生的每個步驟就已經被規劃。
而在這個孤島上,一個男性缺席的場域,秩序、傳統皆被打破。
這樣來看,真正的小姐在切菜,客人親自倒酒,女僕卻在刺繡,這一看似失序的鏡頭也就有了邏輯。
整部影片也僅有一個鏡頭出現了一位男性角色,這個男性角色的出現象徵了短暫的失序狀態即將結束,因為艾洛伊茲的母親回到了島上,待她驗收完瑪麗安的作品,瑪麗安和艾洛伊茲就該告別了。
因此很多人把篝火集會上熊熊的火焰看做是兩人的情慾,我卻更傾向於這場戀愛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女子的叛逆。
影片中並不鮮見對男性權威的質疑。
瑪麗安表示,女畫家不被允許畫男性裸體,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就難以攀上繪畫的高峰,這條荒謬的禁令使女性難以躋身最傑出畫家之列。
女僕發現自己懷孕後,決定放棄這個孩子,兩個女主角成了這場謀殺裡的「幫兇」。
不僅如此,瑪麗安還通過畫筆再現、記錄了這個場景。
在西方,繪畫是畫作擁有者向他人展示自己財富的工具,因此很多畫作中是大片的田野森林、珍饈美饌、金銀珠寶和佳人,這些畫的潛臺詞則是,「瞧,這都是我所擁有的」。
這一刻,瑪麗安不為功利目的而作畫,三個女性只是為了表達而表達。
兩位女主角的衣服色彩也極具象徵意味。
在影片將近結尾的畫展上,瑪麗安帶著俄耳甫斯與妻子歐律狄克訣別的作品參展。
畫中俄耳甫斯著藍色披肩,歐律狄克著白色,對應了兩位女主的藍裙與白裙。
瑪麗安用兩位女性代替了傳統一男一女的情侶組合,也顛覆了以往男強女弱的權力關係。
表面上看,模特像木偶一樣任畫家擺布,在作畫過程中,畫家似乎佔據了主導地位。
追本溯源,畫家作為被僱傭者,在交易過程中處在弱勢地位。
因此在這段關係中,權力只是在兩位女性之間來回流動,不存在絕對的強弱關係。
#2
如果說這些言語或是行為挑釁了深深種植在人們思維裡的男性權威。
那麼整部影片中被巧妙設計看與被看,則是對長久以來以男性視角為主的觀看機制回以白眼。
約翰·伯格認為,人們傳統觀念當中,理想的觀看者通常是男性,女性常是用來討好男性的被觀看者。
而女性主義電影評論家蘿拉·穆爾維提出,在電影影像中,有三重男性觀看視角:
第一重是拍攝電影時的掌鏡之人;
第二重是電影中的男性角色;
第三重則來自銀幕之外的男性觀眾。
這三重凝視共同構成了對女性身體、行為的想像、擺布與偷窺。
《後窗》被認為完全展現了一個男性凝視的世界,這種情況下,絕美的女主角亦成為了被觀看、賞玩的對象。
在《燃燒女子的肖像》中,創作者對這一系列窺伺一一進行了反擊。
掌鏡之人決定了觀眾的目光該看向何處。
在西方繪畫傳統中,女性的體毛會被畫家「手動剔除」。
體毛象徵了性能力和激情,但女性作為被觀看者,她們本身的欲望應當被壓制,因此油畫世界裡大概不存在剃刀和脫毛膏,因為體毛壓根就沒被寫進這個世界的代碼裡。
而創作者不僅讓艾洛伊茲大肆展示她的腋毛,還通過用手摩挲腋下的動作來表現她們之間的愛欲。
在這裡,創作者決定讓觀眾直面角色的欲望,而不是讓角色服務於觀眾。
鏡頭之外,男性觀眾的觀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並不完整。
影片裡雖不乏兩位女主角美好的肉體和欲望的展現,但每到性愛場面來臨前就戛然而止,破壞了男性觀眾對兩個美女做愛這件事的想像。
而對於影片中的觀看者,導演則提出了,觀看與被看從來就是相互的,沒有人有權利一直以窺伺者的身份存在。
影片開頭就表明了這一觀點:瑪麗安被放置在被看的坐席上,供學生們觀看、臨摹。
學生也的確從中觀察到了瑪麗安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悲傷。
隨後在對往事的回溯中發現,艾洛伊茲曾經拒絕了男性畫師的觀看。
瑪麗安作為觀看者進行觀察,自以為已經對艾洛伊茲了如指掌。
艾洛伊茲則提出,「如果您審視著我,那我在審視誰」。
她同樣作為被觀看者暴露在了艾洛伊茲面前,她亦沒想到,自己的各種小習慣和下意識的動作盡收艾洛伊茲眼底。
實際上,早在艾洛伊茲盯著自己彈琴的時候,瑪麗安慌張的表現足以說明,沒有誰是不被注視的,被觀看的那個往往處在弱勢,緊張、侷促、失掉分寸。
不僅如此,導演不僅讓艾洛伊茲反客為主成為一個觀看者,甚至強迫瑪麗安自己觀看自己。
在瑪麗安對著鏡子自畫像一幕中,鏡子被放置在非常巧妙的位置,瑪麗安透過戀人的陰道,最終認識了自己。
驚心動魄地挑釁和顛覆之後,或許觀眾都在期待兩位女主會對既定的命運說不,希望她們掀起更大的波瀾。
然而等來的只是分別那一瞬間的那句「回頭」。
初讀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克的故事,她們認為是詩人讓他們分別,並非戀人所願。
現實當中,分道揚鑣則是戀人的主動選擇。
影片結尾處,伴隨著跌宕起伏的的背景音樂,在瑪麗安的注視下,艾洛伊茲從平靜到難以掩飾的悲傷再到終於卸掉提著的最後一口氣。
觀眾無從得知是因為看到了瑪麗安,或只是伴隨了舞臺上的情緒起伏,這場隱秘的戀愛從開始到結束也始終悄無聲息。但重要的並非結果,而是在這個過程中,她們衝破了某些禁錮,「冒犯」了影片中世界的價值觀和觀眾的期待。相比一味討好觀眾的作品,瑪麗安和艾洛伊茲則顯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值得尊敬。也難怪奧斯卡慶功宴上,奉俊昊把最佳國際影片的獎盃遞給這部作品的導演瑟琳·席安瑪,稱她比自己更有資格拿這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