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和仇恨,二者皆盲目。」from英諺
電影算是開篇點題,崔岷植乖張演繹的張京哲就是惡魔本魔,看見他就大禍臨頭。這個惡魔無差別殺人,因為爽,因為自詡有資格凌駕人命之上。這貨的行事姿態,不只呈現邊緣人面相,連鼻毛和汗臭味裡都洋溢著反社會基因。這等天生殺人狂竟能身體健全活到中年,可想而知有不少無辜良民被獵殺。看來,成為惡魔,除了天生稟賦,外界加持的豪運也必不可少。惡魔的豪運就是常人的噩運。終於,張京哲踩雷了,殺了精英特警的老婆。野生的惡魔,惹上了專業的正義使者,逼著對方把一身本事用在報仇上,必定難以招架。
張京哲這個角色被塑造成表裡如一的反社會,必須嚴肅解釋的bug只有,他如何在這個規訓社會中活到中年?須知,他智商不高,也不懂得延遲滿足,活著沒什麼遠大意義,只是重複著殺人的爽感。人性也好,法律也罷,全都不是他作惡時的掛礙。唯一能為這個bug給出的補丁,只能是社會的正常運轉首先還是建立在互信有愛的共識之上,不會輕易動用公共暴力打壓個體。這就給個別反社會留下了便宜可佔,專業「佔便宜」如張京哲已然是享受在「我不做人了!」的快感中,沒有退路。
嚴格的說,在這個庶民社會,「報仇」概念明顯被濫用了。古代社會成員行為有一套嚴格區分階級準則,所以很多以血還血的操作不能被籠統歸類為「報仇故事」。「仇」這個字剛造出來時,特指在同一類人之間的清算。同樣是清算,如果是上對下施加的就叫做「討」;下克上的話則叫「弒」。從這個定義上說,人類中的正義之士找惡魔報仇,報的肯定不是「仇」了。兩者之間幾乎是人種上的差別,遑論階級。然而,把兩者綁定在一個故事裡,也就免不了「屠龍英雄最終必化身為龍」的經典宿命。
李秉憲主演的特工金秀賢,身為國家暴力的執行人,一身專業打擊犯罪的本事,專治反社會群體的江湖路數。偏偏,受喪妻之痛的刺激,他不可能不帶感情地施展體內的戰鬥素養。他深知,張京哲這貨,本來就沒活出個人樣,殺了償命也緩解不了痛苦。這便是惡魔的另一重恐怖之處,社會的懲罰機制很難在其身上找回公平正義。惡魔跟平常社會人就是這般不對等,所以也不會因為仇怨才對受害者下手,其要加害的對象是整個規訓社會。
金秀賢PK張京哲、公權力精英PK反社會惡魔、職業特工PK野生慣犯……種種不對等反而醞釀出報仇行為的延宕。表面上看,張京哲除了夠狠、不要臉,再加上豪運,身手弱和腦迴路短都是硬傷。只要金秀賢有心抹殺他,必然在劫難逃。奈何,要對抗這位人類精英,他還有個隱藏王牌,便是身為惡魔這一屬性本身。具象化的惡魔雖然生理上可以被當成人類來傷害和消滅,思維卻並不依循人的社會性來運轉。這一強項,張京哲到後期才意識到,但不多久又放棄了,著實是為了結束劇情而必須存在的底層bug。
對於psychopath的研究固然浩如煙海,卻不可能無視人類的多樣性而給出清晰的定義。可以認為,此類危險的「同類」只適用描述性定義,無法給出概念性定義。比如說,不能用什麼量化的數據參數來定義誰符合標準誰就是psychopath,;但倘若有人做出惡魔那等常人光是描述出來就瑟瑟發抖的行徑,那鐵定是psychopath,是具象化的惡魔。惡魔全無同理心,施惡時沒有糾結的內心戲,生命力旺盛,不知道害怕,更不會後悔。適用於惡魔的唯一一個無用的概念性描述便是,在基因多樣性的譜系中,他們有固定的概率出現,據說是4%。這個概率足以叫常人寢食難安。
劇情的進展完全靠惡魔的無所不為來推動,作為常人的觀眾對劇情的預測一次次被顛覆:一開場,嬌柔的未婚妻不幸看見惡魔並被綁架,以為有一段緊急救援與痛苦求生的雙線敘事,結果下一秒直接肢解拋屍 ;接著猜想,該是一場刑偵和反追捕的較量,並靠男主英勇讓正義伸張,然而,男主哪管什么正義,他只顧不擇手段地動用私刑;當雙方就開始正面肉搏,期待血戰三百回合怎料果惡魔被凡人吊打;邪惡一方既然不堪一擊,以為剩下的時間是關於如何走出傷痛的故事,NAIVE!惡魔被反覆打了再放,而且越受虐越強橫.
金秀賢明明略施本領就能手刃兇手,偏費那麼多工夫折騰張京哲,初心很好理解,他這等惡貫滿盈,早死早超生太便宜了。所以才說,報仇只能是同類型主體間的授受關係。「愛情和仇恨,二者皆盲目。」金秀賢原本浸在愛情的甜蜜裡,無端愛人的慘死,一時行為失範可以理解,一直享受私刑就過分了。此時的他,如果內心沒有仇恨,反而會淪為虛無的行屍走肉。某種意義上,金秀賢最希望張京哲逍遙法外、長命百歲。他雖然還頂著正義的社會身份,卻用上了常人沒資格駕馭的手段,進化為合格的復仇者,也開啟了黑化之路。
契科夫概括過,如果故事開頭的牆上出現了一把槍,那後面一定有人被射殺。鏡頭語言尤其受用。對於脫離社會秩序的惡魔而言,可以跟觀眾共享觀看屏幕的視角。在沒有聚焦惡魔的鏡頭裡,出現的每一個強者都將代表正義跟惡魔血戰到底;同樣,每一個意外曝光的弱者,都可能淪為被獵殺的羔羊。放任惡魔繼續存在的後患便是連累那些已經出場的羔羊們。這就要求想要維護正義的人類,除了讓自身成為強者,更要對所謂的義舉分清主次,切不可留著後患禍害了別人。畢竟,長著人心的強者,弱點從來就不在自己身上。
金秀賢最明顯的錯誤就是自負,對自己胖揍惡魔的身手倒也完全有理由自信,奈何不該對自己擅自動用而且可以拖延的私刑也陷入道路自信。他忘了自己並非無親無故,真正的弱點是對他所為全不知情的嶽父和小姨子。這些本可以在他手刃兇手之後及時互相慰藉的親人,都因為他一意孤行的「復仇」和註定出現的破綻,繼續淪為惡魔獵殺的羔羊。可以推斷,金秀賢在遭受喪妻之痛前,一樣保持著超越常人的自負,才會因為不願陷入常人的哀怨而連累其他常人。這點跟張京者可謂沆瀣一氣。
為了生而為惡魔的尊嚴,張京哲的反擊專門針對無辜的弱者,這也屬於自負的挽尊。金秀賢長期滿足在單挑必勝的快感中,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的弱點所在。奈何,他在黑化之路上回頭太難,更不能允許惡魔企圖靠自首來享受法律保護常人的福利。他越是黑化,越知曉對付惡魔不能用正常社會的規則。法律只會縱容那種具象化的純粹之惡,常常血流到最後,只有法條被機械化地執行,仇恨是無望清算的。徹底一無所有的金秀賢只能使出進一步背離人性的手段,也牽連出新一波無辜的常人。
如果推薦一本書給那些自詡有能力而且動機正當的「復仇者」,必須是詹姆斯.卡斯的《有限與無限的遊戲》。此書點明所有事情都可以用有限或無限的角度來區分。有限遊戲要儘量結束在對自己有利的局面,見好就收或及時止損,都是勝利;無限遊戲中則以不被出局,並為下一步行動積累條件為長期戰略。很明顯,復仇本該是有限遊戲,儘快消滅對方便是勝利。如果沉浸於痛苦的儀式感,陷入哈姆雷特的延宕,對方該死卻沒死,反過來就輪到自己倒黴了。最不該忽視的無限遊戲,則是俗話說的那句「日子總要過下去。」再大的仇,也要過下去,所以仇得趕緊報了翻篇。
最後對峙雙方尷尬地陷入了互文性的身份逆轉:張京哲被綁在自己製作的斷頭臺下,像一個怕死的人那樣求饒,全沒了惡魔的「灑脫」。金秀賢當然不會濫發慈悲,不僅要他死,還要他「人設」崩塌。編劇寫到這一幕,大抵也是技窮,如何讓一個不怕死的惡魔死得令人滿意?又如何給人類精英的黑化之路一個善終?只能是新造一批羔羊。惡魔張京哲竟然不是光棍一條!他也是父母生養的,還有個獨子。這些人畜無害的鄉下人,還跟惡魔保持藕斷絲連的親情,正好淪為復仇的道具。這也開啟了金秀賢的封魔大典。
斷頭臺的機關拴著門把手,親人一開門進來,張京哲就人頭落地。自己沒命,還連累親人生不如死,張京哲這作死的一生徒留下一場荒誕。更荒誕的是,讓「惡魔」的親人和受害者的親人遭受同樣的傷痛,就約等於報仇了嗎?難說,在乎親人的張京哲似乎又「我不做惡魔了!」已然遠遠走開的金秀賢反而人間失格。最後畫面的正中間,金秀賢腳步虛無,鍘刀的落地聲和弱者的慘叫還在延續這場封魔大典。常人的遊戲他註定回不去了。惡魔好像死了,好像又復活了,反正惡魔張京哲是作為一個脆弱的人類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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