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新劇《車諾比》可能是今年最值得關注的劇集,該劇以冷峻的手法、批判性的思維,回望當年發生在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邊境的車諾比事件。1986年4月26日1點23分,車諾比核電站的第四號反應堆發生爆炸,事發以後,當地政府官員企圖封鎖消息,蘇聯媒體沒有及時跟進報導,導致了事件一再升級。根據2005年國際原子能總署與世界衛生組織的統計,這場事故直接導致的死亡人數是56人,受影響死亡的人數可達4,000人,而因此遭遇創傷的人有百萬之多。這場人類史上最嚴重的核電事故,不只是偶然,更是人禍。負責調查和處理此次事故的前蘇聯列加索夫院士說:「在到達車諾比核電站後我就得出了一個絕不會引起歧義的結論:車諾比事件是由於個人崇拜及在我國延續了幾十年的錯誤地進行經濟活動達到登峰造極地步引起的後果。」今天推送的文章,來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著作《車諾比的悲鳴》,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借瓦西裡·鮑裡索維奇·內斯特倫科的經歷反思:「現在,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些真相?我們可以用它們來做什麼?如果核電站再度發生爆炸,一切將會再度重演。」
白俄羅斯科學院核能量研究所前所長 瓦西裡·內斯特倫科
……
那一天,4月26日,我正在莫斯科出差。正是在那裡,我獲悉車諾比發生了事故。
我立刻給當時還在明斯克的尼古拉·斯柳楊科夫打了一個電話,他是白俄羅斯共 產 黨 中 央 委 員 會 總 書 記。第一次沒人接,我又打了第二次、第三次,可是他們始終沒有接電話。我找到了他的助理,我和他很熟。
我當時用的是一條政府專線,可是他們已經封鎖了所有信息渠道。只要你一開始談論這次事故,電話就會立刻被掐斷。很顯然,他們在監聽!我希望弄清楚是誰在聽——某個機構。政府當中的小政府。哪怕那個接電話的人是黨 中 央的第 一 書 記也不能例外。我呢?我是白俄羅斯科學院核能量研究所的所長。我是一名教授、科學院的聯繫人。可是,就連我都失去了和外界的聯繫。
最後,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才終於和斯柳楊科夫取得了聯繫。我告訴他:「這是一次非常嚴重的事故。據我的估算……」那時,我已經和莫斯科的一些人進行了談話,並且己經理清了一些頭緒——「輻射雲正在向我們,向白俄羅斯方向飄去。我們需要馬上實施全民碘防護措施,並且疏散位於核電站附近的所有人員。核電站周圍方圓100公裡以內的地區都不應該再出現任何人或動物。」
「我已經接到了報告,」斯柳楊科夫說,「那裡著火了,但是他們已經把火撲滅了。」
我已經沉不住氣了:「他們在撒謊!他們說的全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任何一個物理學家都會告訴你,石墨一旦點燃就相當於每小時燃燒五噸燃料,你想想那裡有多少石墨,會燒多久?」
HBO迷你劇《車諾比》劇照
我乘坐第一班火車趕回了明斯克。在火車上,我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家裡。我測量了兒子甲狀腺——那是當時最理想的測量部位——輻射強度已經達到了每小時180毫倫琴。他需要碘化鉀,普通的碘。小孩的服用劑量為2至3顆碘片,將它們溶於半杯水中,然後喝下,成年人的劑量則需要加倍,4至6倍。核反應堆將會持續燃燒十天,在這十天裡,每天都需要服下同樣劑量的碘片。可是,當時根本沒有人聽我的話!沒有人會聽科學家和醫生的話。他們把科學和醫學全都歸入了政治領域。當然,他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不應該忘記當時的社會背景、當時人們的想法,以及十年前的我們到底是什麼樣。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克格勃)已經開始工作,秘密進行調查。除此以外,所有人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蘇聯的原子能安全得就像煤或碳。
但是,事實卻不是這樣。第二天,4月27日,我決定前往位於烏克蘭邊境的戈梅利地區。我去了那兒的一些主要城市——布拉金、霍伊尼基以及納洛夫裡亞,這些地方距離核電站只有二三十公裡遠。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去這些地方時,我帶上了所有的設備,這樣,我就能測量背景輻射量。這些地區的背景輻射量為:布拉金,每小時30000毫倫琴;納洛夫裡亞,每小時28000毫倫琴。可是,那裡的人們全都在外幹活,耕地、犁地、除草,為即將到來的復活節做準備。他們給雞蛋染色,烘焙復活節蛋糕。他們說,輻射是什麼?那是什麼?我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我們唯一接到的一條來自上級的信息就是:收割情況如何?現在的進展如何?那裡的人們像看瘋子一樣望著我。「教授,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倫琴、毫倫琴——對他們而言,這些都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語言。
於是,我們回到了明斯克。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們擺著露天的小攤,出售派、冰激凌、三明治和各種糕餅。而他們的頭上就飄著一層厚厚的輻射雲。
4月29日——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包括所有數據在內——早晨8點,我坐在斯柳楊科夫的接待區內。我想進去找他,想了各種辦法。然而,他們不讓我進去。我在那裡一直坐到下午5點半。5點半,一位著名的詩人從斯柳楊科夫的辦公室裡走了出來。我認識他,他對我說:「我和斯柳楊科夫同志討論了一下白俄羅斯文學。」
我當場發作:「如果我們不立刻撤離車諾比地區的所有人,那麼,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什麼白俄羅斯文學,也不會再有人讀你的詩!如果我們不救他們的話,一切都將無法挽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已經把火撲滅了。」
最後,我終於見到了斯柳楊科夫。我把我這幾天來所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們必須要救那些人!在烏克蘭——我已經給那裡打了電話——他們已經開始疏散核電站周圍的群眾。
「你的人(來自研究所的科學家們)為什麼要帶著放射量測定器到處跑,嚇噱人?我已經諮詢過莫斯科方面的伊利因教授,他可是蘇聯輻射防護協會的主席。他說一切正常。現在,國家已經派了一個政府調查團前去核電站調查,就連檢察人員都己經趕到了那裡。我們還調動了軍隊,以及所有的軍事裝備,我們的軍隊已經趕到了事發地點。」
當時的我們已經攝入了上千噸的銫、碘、鉛、鋯、鎘、鈹,以及不明劑量的鈽(以鈾和石墨作為核反應堆主原料的車諾比核電站還會製造出相當於武器量級的鈽,而這种放射性金屬元素是製造原子彈的主要原料之一)——總共450种放射性核素。其放射性物質的釋放總量相當於350顆廣島原子彈。此時此刻,他們需要談論物理學,還有物理定律,可是他們探討的卻是敵人,以及如何尋找敵人。
遲早有一天,終會有人對此事作出回應。「你是想告訴我,你是一名拖拉機專家。」我對斯柳楊科夫說——他曾經是一家拖拉機廠的廠長——「你不知道輻射能夠造成什麼後果,可是我是一名物理學家,我知道後果會怎樣。」然而,從他的觀點出發,這又怎樣呢?讓一些教授外加一群物理學家告訴中央委員會該怎麼做?不,他們不會這樣做。不過,他們也並非罪犯,他們的行為更像是一種無知和盲目地服從。運作機制教會了他們一個道理,而這也成為了他們的生存原則:槍打出頭鳥。所以,相對而言,讓所有人都高高興興才是更好、更明智的做法。不久前,斯柳楊科夫剛剛接到莫斯科方面的電話,獲悉自己己經得到了一個晉升的機會。升職己經近在咫尺!我敢打賭,他一定已經接到了來自克裡姆林宮的電話,而那個致電給他的人就是戈巴契夫。在電話裡,戈巴契夫會說:你看,我希望你們白俄羅斯能夠保持穩定,不出現任何恐慌,西方世界此時正在製造各種各樣的謠言和聲音。理所當然的,如果你不能討得上級的歡心,你自然也就得不到他的提拔,以及隨之而來的出國考察機會和別墅。如果當時我們仍然生活在封閉的體系內,那我們的人民將會繼續生活在核電站周邊。他們一定會徹底掩蓋這次事故!還記得嗎——基特裡姆、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試驗基地——我們依然生活在史達林的國度裡。
在當時進行的民防課程中,按照要求,一旦遇到來自核事故或核攻擊的威脅,你應該立刻對全民實施碘預防措施。這裡所提到的還只是「威脅」。現在,我們正在受到每小時3000毫倫琴輻射物的照射,然而,執政者擔心的卻是他們的權力,而不是他們的人民。這是一個權力的國家,而不是人民的國家。國家永遠排在第一位,而人民的性命輕如鴻毛,幾乎沒有任何價值。這個城市裡儲存有700千克的濃縮碘,專門用以應對這種特殊事件——然而,那些碘此刻仍然被鎖在倉庫裡。人民對上級領導的畏懼遠勝於對原子的恐懼。每個人都在等待上級下達指令,他們在等待上級的電話,可是沒有一個人主動地為自己做點什麼。
我的公文包就放著一個放射量測定器。為什麼要帶著它?因為他們阻止我去見那些重要人物,他們已經對我感到厭煩。所以,我要隨身攜帶放射測定器,然後把它放在秘書們的甲狀腺上,或是那些坐在接待室裡的私人司機的身上。當他們看到那上面的讀數時,他們會感到害怕,有時候這能對我起到一些幫助作用,他們會放我通行。隨後,人們就對我說:「教授,你為什麼要帶著它到處嚇人?你認為全白俄羅斯就你一個人為人民的性命而擔憂嗎?而且,不管怎樣,人總是要死的,吸菸、交通事故或自殺都能奪去他們的性命。」他們還嘲笑烏克蘭人,嘲笑他們跪在克裡姆林宮,懇請上級劃撥更多的資金、藥物和輻射測量儀器(那裡的設備不夠用)。與此同時,我們的書記——斯柳楊科夫同志,用了15分鐘的時間來陳述形勢:「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我們自己完全能夠處理。」然後,他們對他的言行表示了高度的讚揚:「事情就是這樣,我們的白俄羅斯兄弟們!」許多人就因為這一句讚揚而喪生,但是這又有誰知道呢?
我獲得的信息是,那些大人物當時都已經開始服用碘片。當我研究所的同事給他們的甲狀腺作檢查的時候,他們發現這些人的甲狀腺十分乾淨,絲毫沒受汙染。假如他們沒有服用碘片,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當這些人進入那些受汙染的地區時,他們會戴上防毒面罩,並且穿上特殊的防護袍——當地人缺乏的正是這些裝備。此外,他們在明斯克附近建了一個牧場,那裡生產的奶製品專供他們自己使用,而這也早己不是什麼秘密——每頭奶牛都有編號,並且有專人負責看管。他們還有特殊的土地、特殊的溫室,以及特殊的看護。最令人感到噁心的是,從來沒有人站出來對此作出說明或回應。
很快,他們就拒絕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接見我。於是,我開始用鋪天蓋地的信件對他們進行轟炸。清一色的官方報告。我把地圖和數據發送到了指揮鏈的每一個環節。每一份報告都包含四個文件夾,每個文件夾裡有250頁文稿,那裡面記錄的全都是事實,也只有事實。我把所有的文件都複印了兩份,以防萬 一份放在我研究所的辦公室裡,另一份放在我的家裡。我的妻子把它藏了起來。我為什麼要留副本?因為我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裡。現在,每次離開辦公室時,我都會把門和抽屜都鎖好,然而當我出差回來後,抽屜裡的那些文件夾就會不翼而飛。但是,我是在烏克蘭長大的,我的祖父是一名哥薩克人,我繼承了哥薩克人的性格。我不停地寫,不停地說。你需要拯救人民!他們需要被迅速撤離或疏散!我們不斷地去那裡出差。我們研究所率先製作出了一張標明受汙染地區的地圖。整個南部都被標記成了紅色。
他們沒收了研究所裡所有的放射量測定儀器。對此,他們並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就直接沒收了所有的儀器。我開始接到各種威脅恐嚇電話,這些電話都打到了家裡:「不要再嚇人了,教授。不然,你的下場會很糟糕。你想知道會有多糟糕嗎?你會知道的。」有一股勢力開始向研究所的科學家們施壓、恐嚇。
我給莫斯科寫信。在那之後,我接到了蘇聯科學院院長普拉託諾夫打來的電話:「總有一天,白俄羅斯人 民會記住你的名字,你為他們做了很多事,但是你不應該給莫斯科寫信。這樣做非常不好。他們現在要求我解除你的所有職務。你為什麼要寫這封信?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在和誰作對嗎?」
我有地圖和數據。他們有什麼?他們可以把我關進瘋人院。他們真的曾經這樣威脅過我。而且,他們還可以確保我會在一場交通事故中意外死亡——他們也曾這樣警告過我。他們可以把我拖上法庭,以推行反蘇聯行動為名對我做出裁決,或者,他們可以因為研究所的庫房裡少了一盒釘子而將我送入監獄。
HBO迷你劇《車諾比》劇照
最後,他們把我推上了法庭。
他們的目的得逞了。法庭上,我心臟病發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來了。它們全在這個文件夾裡。這裡面的都是事實,也只有事實。
我們給村子裡的孩子——那些男孩和女孩們——做檢査。從他們身上,我們檢測出1500、2000、3000毫倫琴的輻射量。有的甚至還超過了3000倫琴。那些女孩——她們長大後不能生孩子。她們的基因發生了突變。田地裡,拖拉機正在耕作。我問和我們隨行的工作者:「拖拉機的司機有沒有防護措施,至少他應該有一副防毒面罩?」
「不,他們沒有那些東西。」
「什麼,你們沒有分到這些防護裝置嗎?」
「噢,我們有很多。我們手頭的防護裝置足夠我們用到2000年。我們只是沒有分發下去而己,不然,人們一定會感到恐慌。所有人都會跑掉,他們會不顧一切地離開這兒。」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
「教授,對你而言,這一切說起來可能很容易。如果你失業了,你可以再找一個。可我呢,我能去哪兒?」
多麼可怕的能量啊!一個人能夠施加在另一個人身上的能量其實無限強大。這已經不再是陷阱或謊言,這是一場對抗無辜的戰爭。
一切就像我們駕車沿著普裡皮亞季河前進時看到的情景。人們支起了帳篷,他們舉家外出野營。他們正在遊泳、曬太陽。現在,距離事故發生已經過去了幾個星期,而他們依然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在核雲層籠罩下遊泳和曬太陽。每當我看到孩子的時候,我都會走過去,向他們的家長解釋這一切。可是,他們不相信我。「為什麼廣播和電視裡什麼都沒說?」他什麼也沒說。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我能讀出他的內心想法:我應不應該把這個情況上報呢?但是,與此同時,他也很同情這些人!畢竟,他也是一名普通人。可是,我不知道當我們回去後,他頭腦中的哪一方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他會匯報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選擇。現在,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些真相?我們可以用它們來做什麼?如果核電站再度發生爆炸,一切將會再度重演。我們還生活在史達林的國度。我們還是史達林的人民。
HBO迷你劇《車諾比》劇照
阿列克謝耶維奇回顧車諾比(節選)
車諾比的爆炸為我們帶來了車諾比的傳說。報紙跟雜誌爭相要寫出最聳人聽聞的文章。那些事不關己的人,特別喜歡這種駭人聽聞的報導。大家都讀過像人頭一般大的香菇的描寫,卻從來沒人真正找到過。我們不應該創作,而是記錄,記錄事實。你聽說過有關車諾比的科幻小說嗎——根本沒有這樣的書!
但是現實裡人們「曾經有一個月,可以買到輻射劑量計,然後就買不到了。你不能寫有關的報導,也不能提起這裡有大量的輻射塵,更不能提起只有男人留在鎮上,女人跟小孩都被疏散了。整個夏天,這些男人都要自己洗衣、養牛、耕種。他們酗酒,當然,還鬧事。那是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上級封閉了一切消息。我的主編語帶威脅地對我說:「別忘了我們的敵人,我們還有很多敵人,在大海的另一端。」
第一隻狼狗出現了,是那些跑到森林裡的家犬和狼的後代。這些狼狗體積比狼大,對人的召喚視若無睹,它們也不怕人或光,獵人學狗叫,它們也沒反應。野生的貓早已集結成群,開始攻擊人類。它們想要復仇。它們的記憶已經消失了,它們不記得自己的地位曾在人類之下,曾被人類馴養。
「總有一天,人們會發現這些古怪的墳墓遺蹟。科學家們稱這些掩埋動物的地方為生化墳場。這裡可以說是現代的神殿。上千隻被射殺的狗、貓和馬就躺在這裡。它們都沒有名字。」
「昨天我父親過了八十歲生日。我們一家人聚在餐桌邊。我看著父親,想起他這一生的許多經歷:古 拉 格,奧斯維辛,還有車諾比。他這一代人全都碰上了。他很喜歡看養眼的美女。 」
謊言和真相
亞羅舒克上校已經來日不多了。他是一個放射化學家。他以前壯得像頭牛,現在卻癱瘓在床。他老婆像翻枕頭一樣幫他翻身,拿湯匙給他餵食。他有腎結石,需要接受碎石治療,但我們付不起手術費。我們一貧如洗,只能仰賴人們的救濟。政府就像債主一樣,我們這些人好像早已被政府遺忘。當他死的時候,政府可能會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條街,也可能是一座學校,或一項軍事武器。但這些都要等他死了才會發生。亞羅舒克上校走遍了整個隔離區,將高輻射的地點一一標記出來。政府徹頭徹尾地利用了他,把他當成機器人。上校也知道這一點,但他仍然去了。他走遍了反應爐和所有有輻射反應的區域,就憑一雙腿和手裡的輻射劑量計。他必須「感受」到一個定點,然後繞著定點走,以便能在地圖上準確地標示出來。
現場的遙控機器時常不聽使喚,因為電路會遭到高輻射的影響。最可靠的「機器」就是士兵,他們被稱為「綠色機器人」(以軍服的顏色命名)。三千六百名士兵曾在毀壞的反應爐屋頂作業。夜裡,這些士兵睡在帳篷裡,他們都曾跟我說過,剛開始時他們將麥稈鋪在地上睡——這些麥稈都是從反應爐附近取來的。這些士兵都是年輕人。他們現在也來日不多了,但他們知道,如果沒有他們的話……這些人都來自同樣的文化背景,這個文化有著偉大的成就,而他們都是犧牲品。
你可以想像嗎?一場遍及歐洲的大災難!所以問題就來了:誰願意潛下去打開排水管活門?政 府保證會提供汽車、公寓、別墅,還有全家人的永久補助金。他們開始在士兵當中尋求志願者。然後這些人便站了出來!那些年輕人潛入水中好幾次,成功地打開了活門。他們所屬的部隊得到了七千盧布的獎賞,不過當初保證的汽車和公寓都被遺忘了——但這並不是那些士兵潛水的動機!他們不是為了得到物質獎勵才這樣做的,這些物質保證是他們最不看重的。
我父親參加過戰爭,現在已經過世了。他基本上沒有留下任何實質的遺物,跟他同一代的人也是如此。在他死後什麼都沒留下:房子、汽車、土地。他留給我什麼遺物呢?一個校官用的背包,是他在芬蘭戰役開始前得到的,裡面裝滿了他的戰爭勳章。我還有另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三百封他從前線寫來的信,最早一封是一九四一年寫的,我母親把這些信保存起來。這就是我父親留下的所有東西。我認為這些東西是無價的。
我們沒有任何紀錄片記載他們遷走人們和家畜的過程。他們不允許任何人錄下這些悲劇,只能錄下英雄事跡。現在仍有部分車諾比的照片殘留下來,但當時他們破壞了數不清的錄像機和照相機!
人們已飽受官僚體制的摧殘。講出車諾比的真相,需要很大的勇氣。相信我,時至今日,依然如此!你一定要看看這段影片:那些消防員烏黑的臉,像石墨一樣。而他們的眼神呢?只有知道自己離死不遠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還有一個片段是一個女人的腿,她在災難發生的第二天,仍然去反應爐附近的田裡工作,走在滿是露水的草地上。她的腿會讓你想起鐵柵欄,膝蓋以下的部分滿是坑洞。如果你要寫這本書,你一定得看看。
這位英國記者問道:「你們的家庭情況如何?跟你們年輕的妻子相處得如何?」直升機駕駛員們都沉默了,他們以為會談到一天出五次飛行任務,而這個人卻在問他們妻子的事情。竟然問這個?這位英國記者開始個別詢問,但大家的回答都一樣:「我們很健康,政府很重視我們,我們的家庭充滿了愛。」沒有一個人向他敞開心懷。駕駛員們走了,我想這位英國記者一定很受挫。他對我說:「你知道為什麼沒人相信你們嗎?你們在欺騙自己。」
記者問得更大膽了:「那你們有對象嗎?他們怎麼樣?他們能滿足你們嗎?你懂我在說什麼嗎?」「看到那些人了嗎?」女服務生笑著說,「看到那些直升機駕駛員了嗎?身材高大,又戴著閃亮的徽章。這些人出席常務委員會很風光,但在床上卻不怎麼樣。」
我跟他一起去了隔離區。根據廣為人知的統計資料,車諾比附近有八百個廢物掩埋場。他以為會看到精心設計的建築物,但看到的卻是尋常的坑。
已經過去十年了,他還想去那裡拍照。他如果能拍到這樣的照片,就能拿到更多報酬,所以我們四處遊走,接連拜訪上級官員。一個官員說他沒有地圖,另一個說他無法批准。我們跑了許多地方,這時我才忽然發覺:掩埋場已經不存在了。這些多餘料件只存在於帳目中,實際上早被賣到市場了,到了人們家裡或集體農場。所有東西都已被偷竊一空。
人民的聲音
軍隊進村後,開始撤離居民。街道上很快便充斥著軍事器材:裝甲運兵車,蓋著綠色帆布的軍用卡車,甚至還有坦克車。居民在士兵的注目之下撤離村莊,這樣的氣氛充滿壓迫感,特別是對那些參與過戰爭的人來說。剛開始,人們抱怨俄羅斯人——是他們的反應爐出了問題,所以是他們的錯,然後漸漸改口為:「都是政府的錯。」車諾比事件常被拿來與戰爭相提並論,但前者嚴重多了。戰爭是人們可以理解的。而車諾比呢?人們對此啞口無言。
我們搭著直升機來到汙染區。我們全都裝備齊全——沒穿內衣,穿著看起來像廚師的廉價棉質雨衣,外頭罩著防輻射的材質,戴著連指手套和外科用口罩,身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裝備。我們降落在某個村莊,那裡的小男孩正在沙堆裡玩耍,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個孩子嘴裡銜著一顆石頭,另一個孩子咬著樹枝。他們都沒穿褲子,裸露著身體。我們收到命令,不能造成民眾恐慌。而現在我要承受這一切。
電視上開始播放這些片段—一一個老婆婆正在擠奶,把擠好的奶裝到罐子裡。一位記者帶著軍用輻射劑量計前來測量牛奶,然後旁白說:「看吧,一切都沒問題,這裡離反應爐只有十公裡遠。」電視裡還播了人們在皮裡亞特河畔遊泳、曬太陽的畫面,遠方可以看到反應爐和冉冉煙縷。旁白說:「西方想要製造恐慌,編造和這次意外相關的謊言。」然後,記者會再次拿出輻射劑量計,測量盤子裡的魚、巧克力條,或者小販賣的鬆餅。這些全都是假的。當時軍用的輻射劑量計,是設計用來測量環境輻射量,而非測量單一物品的。
黨中央會派人到城鎮來跟工廠與人們商談,但是來的人卻不知道如何去除輻射活性,不知道如何保護孩童,也不知道食物裡滲入了多少放射線係數。他們不知道什麼是阿爾法、貝塔、伽馬射線,也全然不懂放射生物學、離子化輻射,更不用說懂同位素了。對他們而言,這些東西就像從外星來的一樣。
測量
我們檢驗了牛奶。那些東西不是牛奶,是輻射的副產品。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使用羅加契夫乳製品工廠的煉乳和濃縮牛奶,來作為課堂上使用的標準輻射源。與此同時,這些產品還在市面上售賣。當人們開始拒絕購買羅加契夫的乳製品時,市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堆沒有標識的牛奶。
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在她家門口的長椅上哺乳,她就像車諾比的聖母,但她的母乳裡卻含有銫元素。我們向主管詢問:「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如何是好?」他們說:「做好檢驗工作,然後回家看電視。」戈巴契夫在電視裡安撫民眾:「我們已經採取了緊急措施。」
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我不記得有任何同志拒絕前往隔離區工作,並不是因為我們害怕失去黨員身份,而是因為我們對黨有信心。我們有信心健康幸福地活下去,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的準則。在失去這種信心後,很多人得了心臟病,甚至自殺,就像列加索夫教授一樣,朝自己的心臟開槍。
--低調的分割線--
曾文正說,
清則易柔,
唯志趣高堅,則可變柔為剛;
清則易刻,
唯襟懷閒遠,則可化刻為厚。
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
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
但是,他有著
同痛苦相對稱的清澈,
與絕望相均衡的堅韌。
在任何時代,
在一秒鐘內看到本質的人,
和花半輩子看不清的人,
自然是不一樣的命運。
現在掃描下方二位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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