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情況有變,一場夢將她帶回了15歲那年盛夏,那天中午陽光慘白,土地冒煙。楊裡有在經歷了父親的毒打和母親的辱罵之後,擦乾了血和眼淚,拍了拍身上的土,爬上了高山。翻過山就是楊裡有的學校,她覺得真遠,好像走不到了,身上的土也拍打不乾淨了。下午上課時間快到了,還有很多作業等著楊裡有,課外活動之前交不上作業,還得被老師打手心。老師的戒尺落在手上真疼,但是還是爸爸的鋼管更疼。該如何克服肉體的疼痛感,克服肉體遭遇帶給心靈的恐慌呢?
這裡分了兩條路,一條是楊裡有從山崖上,縱深躍入滿是白色洋槐花的樹林深淵。一條路是,楊裡有開始關注心靈,研究哲學,本科和讀博的時候都選了哲學方向,最終做到了根據自己肉體需要忽略心靈,從而保護肉體和心靈。關注心靈是不能完全治癒心靈的,只有忽略心靈才是治癒心靈的密鑰。這跟莊子的那句「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也有點異曲同工知曉。後來楊裡有治癒了自己,在一所大學做了老師。是的。現實和楊裡有的記憶,都證明楊裡有選擇的是第二條路。
可是楊裡有做了一場夢,夢裡她選的是第一條路。那天陽光明媚,楊裡有穿著白色的襯衣,山崖下的槐花開德真好,那濃鬱的香氣像海山人魚的歌聲魅惑著她。她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她感受到生命的終極奧義就在那花海的深淵。深淵的凝視,無法消除,只能隻身抵達深淵最深處。滿身的疼痛,生存的荒謬,人性的崎嶇,生命的漫長,這讓楊裡有下定了決心,她閉眼縱身一跳。過了很久,失重的感覺消失了,她能感覺到很多的刺穿破了她的身體,但身體卻不痛,很好,楊裡有想,她終於解除了肉體的控制。陽光慘白,失去意識之前,楊裡有看到自己左臂前側的血痕,那個形狀很像一個「小」字。
夢到這裡,楊裡有醒了,她滿身是汗,心臟快跳出了胸腔,花了很久才明白那是一場夢,她還活著。但是在鏡子前面洗臉的時候,楊裡有在自己的左臂前側看到了一個「小」字形狀的疤痕。
楊裡有前半生的記憶裡,左臂都不存在這個疤痕。甚至就在睡前,楊裡有還穿著無袖背心去列印店複印講義,碰到她的學生們,學生還開玩笑說,楊老師的胳膊真白。楊裡有用餘光掃了一眼自己的胳膊,當時並沒有看到任何疤痕。複印店旁的丁香花的味道此刻還殘留在楊裡有的鼻翼。
如果世界不是假的。楊裡有撥通了好友馬濤回的電話,半個小時後他們就坐在了熱鬧的小吃街。此時雖然是晚上十二點多,但小吃街還是人頭攢動,大多都是青春靚麗的臉。
「兩碗腸粉,兩把烤肉。」馬濤回大手一揮衝老闆喊道,腸粉和烤肉都是他們常吃的夜宵,說完他又回頭問楊裡有,「有哥,你還要點啥?」
楊裡有吃力地思索了片刻說道,「加一碗芝麻湯圓吧,還要一份烤年糕。」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想不起來自己平時都愛吃什麼了,但她知道自己需要很多的食物。
「今晚吃這麼多?甜的辣的一起吃不怕拉肚子?」他一遍擦桌子一遍說,馬濤回沒有注意到楊裡有的異常,也或者楊裡有掩飾得很好。馬濤回突然他盯著桌玻璃喝道,「嘿!要不是細看,我還以為我頭皮屑掉了一桌子,原來是老闆換了星空桌布啊!」
楊裡有笑著說道:「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吃得多,我是特殊材料做的從來不拉肚子。」
「哥們你咋了?」馬濤回一驚一乍地問道,「怎麼突然娘裡娘氣的。」
「我本來就是娘們啊。」
「不對不對,你不對勁,說,怎麼了?」見楊裡有沒有說話,馬濤回便開始瞎猜,「職稱沒評上?你工資夠用了啊,不像我,累死累活收錄圖書,一個月才那麼點工資,這頓你請啊!.對了,是不是鐵樹開花了?女大當嫁嘛哪個女子不懷春?哪個哥們啊?帶出來瞅瞅,實在人家不喜歡你,咱就下藥.不怕,有兄弟我呢.你,到底咋了?」
「你看看我胳膊?」楊裡有撩起衣服,故作鎮定地讓馬濤回看。
借著燈光,馬濤回的小眼睛眯起來,他長長粗粗的眉毛在空中抖動,圓圓的肉臉上毛孔粗糙。由於他皮膚黑的緣故,眼睛顯得愈加明亮。雖然平時的馬濤回看起來極不靠譜,但事實上常年從事文字校對工作的他的記憶力極好,而且只要認真起來,他就像臺不會出錯的電腦。楊裡有等待著,她看到馬濤回的嘴角動了一下。「啥時候搞的?也不是新傷啊.」馬濤回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上上個禮拜咱倆去老街淘書來著是不是,當時你還穿的短袖,胳膊上沒有疤啊.」
老闆端上來兩把烤肉,馬濤回的注意力落到了烤肉上:「來吃著,這家烤肉沒得的說,還便宜,真是沾大學生的光了.」
楊裡有將疤痕的話題岔了過去,埋頭於食物之中。
楊裡有曾用食慾來填愛欲的缺口,過得也還是有滋有味色彩斑斕。雖然沒有辦法像其他人一樣對同類產生愛意,但由於這個時代物質和欲望的泛濫,楊裡有的這點標籤被她遮掩得很好,楊裡有也與它相處的很好。但此刻,這憑空出現的本該是屬於另一種人生的疤痕,使得楊裡有的人生荒原上升騰起一種詭異的寂寞感,那是楊裡有憑藉自己個人的力量無法消化的。高溫的八月,對面的馬濤回吃得汗流浹背,而楊裡有卻只覺得陣陣寒意,從十五歲那年,從左臂的疤痕處湧來。
疤痕的宿主,如果說疤痕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現在的確已經存在了),那麼應該有對應存在的疤痕的宿主,也就是那個選擇了第一條路的楊裡有。她應該已經消亡在白色花朵深淵了。那麼,坐在小吃街企圖用很多的食物擋住恐懼和困惑的楊裡有,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