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仔細觀看內容,新奇的影像表達已經令人無法移開雙眼。臺詞與自白相映成輝,臺詞負責舞臺式的展示,自白負責內在化的闡述,二者往往形成有趣的矛盾,又相輔相成共同完成敘事圓環。旁白配合表現力的鏡頭,盡情渲染人物情緒,將初入塵世的兩個孩子措手不及和茫然無助的心理展露無遺。人物回憶時快速閃現的靜態蒙太奇,鬼魅而神奇的配樂,乾淨利落的節奏感都不能更符合後現代的觀看方式。
一季,八集,每集不過18/20分鐘,但簡單的故事節奏緊湊,風格貫穿,而主題中有關人生的隱喻已如石榴子緩緩剝裂,滾落在紋路清晰的紅紅手掌,鮮豔地裸裎在你我眼前。
艾麗莎和詹姆斯草草啟程的旅途,四顧茫然,淡淡的夜色籠罩下來,便已看不清方向,分不清終點和起點。這不正是這頗令人無奈又無助的人生嗎?
尤其當你是個孩子的時候,難道沒有做過和艾麗莎和詹姆斯一樣的夢?英雄美人,騎士公主,或是刀劍合璧,雌雄大盜,驅車縱馬,浪跡天涯,只管朝前驅馳,朝前奔跑,一心想要抵達這個世界的盡頭。當然知道這只是幻夢,而且身邊不會站著美人或是英雄,薄暮中登高而望,能做的也只是縱一匹家犬,或駕一臺單車,在屋前屋後的叢林草地溪流深澗茅草蓬蒿中,或奔走潛行,或呼嘯悲吟。
最後,盛放心靈的最後的田園草澤被混凝土和機械聲取代,唯一近似於天涯海角的隱秘棲息地被侵蝕消殆,自己也不情願地長大成了個所謂的人,被無形的繩線牽拉到城市,闖入迷亂的霓虹燈中,在千面如一的樓層中連方向都分不清了。
後來,你習慣了這種缺乏幻想的呆滯的生活,童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偶爾回想起來,仿佛故事中的主人公和自己分外陌生,明明發生過的事已經恍若前世一般遙遠、暗淡。
可是還有影像,影像中的眾生在驗證我曾有的幻想,延宕我久遠的夢。艾麗莎和詹姆斯正在經歷的也許就是每個孩子曾有過的幻想,只是他們將幻想提上了日程,踏在了實處。
很多孩子可能都有過出離和逃亡的幻想,對生活有過如遊戲般中斷重啟的渴望,之所以會這樣的原因,沒什麼好掩飾的,不外乎就是因為人生就是一個令人失望和受挫的過程,只是很多人最終接受了,而一小部分人死也沒法認同這樣的宿命。
不過艾麗莎和詹姆斯還沒有長大,所以這還不是他們需要思考和做出選擇的問題。他們應該沉陷在此時自己的痛苦和掙扎,並找到反抗的方式,即便會顯得可笑和荒誕,但何必顧忌大人們眼中的那套價值、規矩,在孩子的眼中,那更為可笑。
詹姆斯和艾麗莎都是敏感的孩子,敏感的孩子對環境的感知更強,生活的刀刃不止會劃破他們的肌膚,還會深入其骨髓、心靈。詹姆斯的痛苦源自母親的自殺與父親的無能,艾麗莎的痛苦源自繼父的侵害與母親的自私。對這倍顯操蛋的人生,他們已經忍耐多年,終於,偶然或必然地,他們決定不再忍下去,他們決定做點什麼。出於與其說是反抗毋寧說是應付這了無意義的人生的目的,詹姆斯決定殺一個人,艾麗莎決定將自己破處,他們同時看中了同樣怪異的對方。緊接著,在一些並不重要的激發性事件之後,他們踏上了離家出走的旅途。仿佛是為了掩飾著這一舉動的荒唐幼稚似的,他們為這段旅途賦予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尋找父親。
那年,他們17歲。
當他們拿出這個略顯寒磣的理由時,我就知道這其實是半個幌子,這個理由有一半是真的,但另一半是他們自己也不會相信這個理由。於是我想到了《大象席地而坐》(曾經寫過一篇該電影的評論:大象席地而坐:我們連絕望都如此輕飄飄),想到那幾個為了逃避自己生活圈中的那些糟心事,結伴去滿洲裡看大象的小年青和孩子。父親、大象,你可以將它說成是烏託邦,其實連烏託邦都不是,就是一塊不自信的遮羞布而已。然而其實,他們是不需要這塊布的,因為沒什麼好羞的!艾麗莎和詹姆斯的出走,最終一定會走上只是為了自己的自由的道路,這是直覺的,天性的,也最值得歌頌。
但此時,他們還需要一個額外的理由來為自己壯氣,這個註定令人失望的父親成了一個美好的目的,圓滿的意義。找到艾麗莎的父親成為支撐他們前進的動力,為此,連一路上的傷害都變得似乎有了價值。
我們說到傷害了。這一路上的不幸的遭遇代表的就是人生路上那些你猝不及防、難以躲過的傷害,影像只是更簡單也更狹小地將之展現出來了而已,我相信真實的傷害是更為沉重,更難以言說的。
人生之途遭遇的傷害在劇中具象表現為基佬和性騷擾、虐童癖和強姦,最令人揪心的是父親這個代表幸福期許和美好終點的意象也只不過是另一記更隱秘更具欺騙性的傷害。而無法預料自己會被車輪軋過的小狗不就是現實世界中那些無辜的孩子們嗎?
只要你樂意或耐著性子活下去,將會發現,人生中的一切都不過是不期然而然的猝不及防,與看似非必然而必然的薄如蟬翼。和詹姆斯、艾麗莎類似的不幸而敏感的孩子會更為明顯地意識到,父母辜負了他們,政府辜負了他們,社會辜負了他們,最終他們憤怒而絕望地出走,奔向一個想像中的世界的終點,想要徹底擺脫這狗日的世界,這稀屎的世界,就如《大象席地而坐》之中那幫追尋象鳴的孩子。
他們是脆弱的,恐懼的,因此才會想要出走,逃離。但他們也是勇猛的,剽悍的,因為他們真的上路了,而大部分人只停留於想像。
一開始,詹姆斯和艾麗莎呈現的形象都是混不吝的,艾麗莎簡直飛天蜈蚣,詹姆斯冷血到敢殺人,但是隨著劇情推進,我們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層虛張聲勢的自我保護,他們和無數同齡孩子並沒有什麼兩樣,孱弱、無辜、迷茫、失望、憤怒,是他們和無數他們的共性。
尚未涉世的孩子們在面對這個成人社會時,都不外乎是值得同情的弱者。詹姆斯和艾麗莎都沒有他們外表呈現得那樣強大,遠遠沒有。看起來冷血無情的詹姆斯無法打掉基佬骯髒的手掌,狂躁極端的艾麗莎無法掙脫性變態侵凌的臂膀,他們借著陰鬱與暴力的外表掩護自己紙屑般脆弱的心臟,在無人的時候躲在角落昏暗的燈光下靜靜地哭泣。
好在,他們不必只是如此,因為他們有了彼此,他們可以相互抱擁著取暖,就像寒冷的夜裡兩簇微弱搖曳著卻彼此照耀的火苗。艾麗莎和詹姆斯漸漸愛上了彼此,為對方而變成了更好的人類。遇到困難互相扶持,危難關頭交換性命。為了艾麗莎,詹姆斯手中的匕首變成了溫暖的小黃花,也是為了艾麗莎,詹姆斯手中白色的匕首變成鮮紅的兇器,詹姆斯成了殺人犯,而艾麗莎並沒有獨自脫身,她為詹姆斯清理殺人現場並與之雙宿雙飛。從此他們遠走高飛,浪跡天涯,就像著名的喋血鴛鴦邦尼與克萊德。
不可避免地,像任何親密關係一樣,他們會發生矛盾,會產生誤解,經歷信任危機,會短暫地分開。有的感情脆弱易折,會就此雨打風吹去,而對有的戀人來說,離開反而證明了他們無法離開彼此。艾麗莎和詹姆斯屬於後者,他們如兩砣看不起眼的泥巴,本無甚出奇,但緊緊黏攏在一起,燒制之後,竟奇蹟般地渾然天成。
共同努力之下,他們抵達了預期的旅程終點,他們找到了艾麗莎的父親,而且父親展現出來的模樣竟然完全符合預期,一路的屈辱和危難似乎換來了笑中帶淚的結局。然而陰影在故事尚未轉折前就已如夜幕中的羅網撒下。在尚未找到父親之前,艾麗莎就已經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她擔憂的是驅使她踏上旅途的溫暖的父親形象只是她幻想出來的謊言。找到父親後,艾麗莎沉浸在幸福之中,而旁觀在側的詹姆斯卻很快意識到了此人並非可託之人。
而終究不出意外地,父親的形象轟然倒塌,生活再次對我們扇了一巴掌,幸福一眨眼成為高空上的海市蜃樓,汙水中的絢爛泡影,為旅途而預設的意義也剎那幻滅。
然而旅途就沒有意義了嗎?並非如此,因為他們收穫了最珍貴的禮物——愛情。他們相互依偎著走了如許短暫又如許漫長的路,那是多少人夢中常去卻從未涉足的路。永遠追尋愛與自由,就是人生這段旅途的意義,而他們尋到了。
那年,他們才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