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或許可以把監視這一行為分成兩種類型。一類監視是,監視者明目張胆地告訴被監視者,我在監視你,你不得輕舉妄動。福柯所討論的傑裡米·邊沁所創設的「全景敞視裝置」式監獄便是實施此類監視的傑作。儘管監獄中心控制塔(室)裡可能空無一人,但囚室裡的囚犯仍然相信那裡有人正在監看著自己,因此其可能的欲望與行動(如越獄等)也許會就此自我抑制下來。另外一類監視是監視者在實施監視時力圖讓實施者自己隱身,在整個監視過程中,監視者不希望被監視者發現自己被監視。前者是因為被監視者的行動自由往往已經受到約束,因此對其的監視往往只是一種威懾性恐嚇,以防止其進一步的行動。後者則是預判被監視者會有敵對與不規行動,因此實施不「打草驚蛇」的全程監視,以等待某種行動的發生並收集證據,以便決定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或是監視者有「放長線釣大魚」的安排,雖實施全面監視但並不一定馬上採取行動。這兩種監視方式,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無論是堂堂告白還是秘而不宣,都需要各種手段來確保監視的成功實施。即便今天高科技手段再怎麼發達,有關人的數據的收集如生物識別手段等再怎麼便捷準確,可是要想獵取有關人的行動的情報以及了解支配人的行動的思想,最終卻仍然需要人來親自確認並做出決定。高科技無法輕易取代的,是人的基於經驗而來的判斷能力與迅即的智力反應。因此,在情報工作中,人力情報至今仍然是不可輕忽的重要手段。人力情報這種情報採集方式,在高科技顯得沒有今天那麼發達的美蘇冷戰時期,似乎顯得更為重要。德國人西蒙·邁納(Simon Menner)所著《絕密:來自斯塔西檔案的影像》(Top Secret:Images from the Stasi Archives,Hatje Cantz,2013)一書,向我們顯示了當時屬於蘇聯陣營的東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是如何盡其所能地以人力情報的方式進行國家監視活動的。由於東德地處東西冷戰的前線,因此其動用國家力量來對其國民實施監控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在蘇聯陣營中最為浩大,其規模與手段連其老大哥蘇聯也是望塵莫及。東德政權耗費龐大人力、物力與財力對其國民展開的全面監視,造成其經濟上的重大負擔,這可能也是其最終垮臺的重要原因之一。費時九年時間完成的呈現東德國家監視的電影《竊聽風暴》(又名《別人的生活》)描述的是東德電話竊聽員在竊聽過程中的心理與思想的變化,也讓人們了解到當時東德監視其國民的水銀瀉地式的無所不用其極。而在美蘇冷戰當時,攝影作為一種窺看與收集視覺材料與證據的高級技術手段,在東德政權對其國民的監控活動中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東德的國家監視活動的具體實施者是東德的國家安全部,其德語簡寫為Stasi,中文音譯為「斯塔西」。本書作者邁納從已歸德國政府管理的「斯塔西」檔案庫中尋找到大量照片,並根據此類行動的具體性質作一些分類而編輯成本書。這些照片中,包括了如何訓練「斯塔西」特工進行偽裝,如何教導其成員實施搏擊等內容。照片中也有其成員潛入東德人家屋內偷拍所得影像,以及其成員所展開的對於市民日常活動的監視拍攝所得的影像。
為了跟蹤目標對象,「斯塔西」的特工得擅長偽裝。在邁納發現的偽裝講座照片裡,人們可以發現同一個特工如何通過改變其髮型、鬍子或穿著而打扮成了身份各異的各式人等。他一會是一個有點流氓腔的市民,一會是一個背包客,一會是個知識分子,一會又是個五大三粗的工人。偽裝並不僅僅是為了跟蹤,偽裝也是為了融入某個特定的環境以便執行某種任務。一套彩色照片裡,同一個人打扮成了不同裝扮的西方旅遊者。
邁納在檔案中找到了不少以照片編輯構成的訓練手冊。現代產業的重要特徵是大規模生產。而大規模生產則會將生產過程分解成若干個動作,以圖示的方式教導生產線上的工人,令其學習並準確執行其被要求的動作。而攝影在教導人們如何精確地完成技術要求方面恰恰可以發揮作用。最對攝影胃口的實際應用是,將攝影的片斷性淋漓盡致地運用於對動作的分解拍攝,以此編成教導員工如何準確動作的訓練手冊。當一格一格的攝影畫面將一個動作或行為分解成多個畫面時,攝影的使命於焉達成。在邁納所發現的「斯塔西」訓練手冊裡,既有教特工如何按照步驟學習貼假鬍子與穿戴假髮的照片,也有以分解式的照片教導特工在施行逮捕時如何下手或在遭遇對手不得不短兵相接時如何格鬥致勝的照片。作為訓練指南,還有一些照片則記錄了特工的暗號手勢。不過這些暗號手勢意味著什麼現在已不可考。有趣的是,照片中由特工為發出信號所做的奇特姿勢,在沒有說明文字可資理解的情況下,這些被照相機凝固的姿勢倒具有了一種怪誕荒謬感。這就如同杜尚將一個便器顛倒過來後令其實用功能失效後所產生的某種效應。
生活於巨大恐懼之中的東德人民的私人生活當然也受到嚴密監控。入室搜查是「斯塔西」特工的拿手好戲。不過,為了在入室搜查後不被主人懷疑到有人侵入過,如何不露破綻地展開搜查是一個要求很高的任務。為了在搜查後儘可能復原現場,美國生產的寶麗來拍立得照相機成為了利器。以雞鳴狗盜之術入得室來,「斯塔西」特工們會先拍下若干張寶麗來照片。在盡情翻撿搜索後,他們再按照寶麗來照片上的情景即行復原。不過,儘管這些照片只是為了復原現場而拍,但在今天來看,卻也不失為是一份有關當時東德的人民物質生活水平的視覺記錄。東德當時的工業發達程度遠超老大哥蘇聯,物質生活水平也比蘇聯高不少。儘管這裡有東德政府為證明自己不比西德差而只能儘可能滿足人民物質生活要求以求其接受並忍受其統治的原因,但東德人也衷心認為自己應該而且有能力過上比蘇聯人好的生活。這裡請允許我說個不算題外話的題外話。如今名滿天下的北京798文創園區,原來是由東德援助中國所建的生產電子管的工廠。據說,當時的東德援建專家都對蘇聯的技術與管理水平嗤之以鼻。他們經常與蘇聯專家爭吵,認為他們的建議沒有水平。他們認為蘇聯作為老大哥領導東德以及其他東歐國家是一個錯誤。同樣的,筆者曾經接觸到的捷克人也對蘇聯的工業生產水平抱持與東德人同樣的想法。他們也認為,由像蘇聯這樣的低水平國家來領導在二戰前已經有高度發達的工業生產水平的捷克是一種恥辱。從某種意義上說,蘇聯陣營的解體是早晚的事,因為蘇聯實際上在「軟實力」方面沒有足夠的號召力。邁納給我們看到的寶麗來照片確實證明當時東德人的生活水平並不差。而在當時外匯嚴重缺乏的東德,動用大筆外匯去從西方進口寶麗來照相機與膠片用於監視,想來是一筆數額不菲的外匯開支。監視人民的巨額成本,可能也是將包括東德在內的蘇聯陣營拖入崩潰的原因之一。
同樣的,邁納還給我們看了一組呈現了東德青少年居室內景的照片。本書沒有交代清楚這些照片是出於什麼動機拍攝的。也許是一種由「斯塔西」特工所執行的田野調查,只不過實施得偷偷摸摸而已。從照片可以發現,當時西方流行文化對於東德青少年的滲透情況已經相當嚴重。有個屋子裡滿牆都是麥當娜的各種演出照片與海報,而在另一間屋子的門背後,則貼著一面美國國旗。從某種意義上說,柏林圍牆的倒塌,與西方流行文化在東德的滲透以及東德青少年對於西方生活方式的嚮往有密切關係。
西方駐東德的外交與各種經濟與文化機構,當然成為了「斯塔西」特工以攝影方式投注國家凝視的重點對象。其中駐柏林的美國大使館又是重中之重。書中展示了「斯塔西」特工聚焦使館出入口的監視照片。這些照片納入了使館出入口左側的照片櫥窗。這個展示美國現狀的窗口,也讓我想起1980年代設於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門口的照片櫥窗。那裡會定期展示一些美國的時事新聞照片。我每次經過這裡必定會駐足觀看。2018年9月在深圳OCAT舉辦的《中國當代攝影40年》展覽的四人座談中,我還說起了自己當時從這個窗口看到的美國與美國攝影(主要是新聞攝影),以此坦白自己在資訊極度匱乏下的個人視覺經驗的來源之一。從今天的中美關係來看,當時的兩國關係可真是有點「蜜月」的感覺了。看到此書中的這些照片,不禁擔心自己是不是曾經也會被某種目光凝視過並且將我的身影以某種方式記錄在案。
代表國家的監視者們,其面孔當然屬於國家機密。他們擁有拍攝他人面孔的特權,但他們的面孔卻是無人知曉也無從知曉。只是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斯塔西」特工的肖像照片才由邁納在檔案中找到一些並刊布於本書中。這些來自「斯塔西」內部的肖像照片,向我們稍稍揭開了這個秘密機構的內幕一角,儘管這揭示非常有限。
很奇怪也很有趣的是,本書中還收有「斯塔西」特工們的自拍像。從情報工作的性質來說,拍攝自拍像這種行為應該是不受鼓勵的。隱身特工需要的是謙抑再謙抑的性格,他們的上司也不會鼓勵特工們通過攝影來自我欣賞甚至自戀,何況他們留下自己的照片於他們的自身安全也沒有什麼好處。我們不知道他們拍攝這些自拍照片的動機為何。也許他們有必要將此照片作為自己的工作照呈送給上一級領導證明自己是在忠實履行職責?還是如以前膠片時代拍攝時,在開始一卷膠捲的拍攝時會先拍攝一兩張作為測試,結果就逐漸累積起了這類自拍照片?
更有趣的照片還在後面。邁納還發現了人們在一個「斯塔西」高級官員的生日派對上拍攝的照片。照片裡,一眾「斯塔西」成員化裝成各種各樣的人靠牆站著,逐個上前向背向觀眾的官員致以生日祝福。這些人化裝成運動員、主教或美國和平隊成員等。有意思的是,他們在這裡其樂融融地化裝逗樂的這些行當,是「斯塔西」特工要重點跟蹤與監視的。其中,更有一位年過半百的成員上身穿上了白色超短紗裙,下身光腳蹬著長統皮靴。暴露在紗裙裙邊與黑色靴口之間的,是兩截毛茸茸的腿。為保證化裝的真實效果,他居然還在胸口填塞出兩個乳房。也許,他們就是以這種方式競相向上司展示自己的「高超」化裝術,來博取上司歡心以便早日加官進爵?當然,這或許也是長期處於緊張「對敵鬥爭」第一線的「斯塔西」成員們的一种放松方式?
在書中,我們還能夠看到東西間諜在相互拍攝時所得到的間諜形象。根據協議,佔領德國的美英法蘇四個盟國都有權在東西德進行公開的軍事活動。雙方可以在這時拍攝對方軍事間諜的肖像照片。這是一個將監視公開化的天賜良機。而通過對對手的攝影凝視,也是對視所呈現出來的自身存在感,也進一步展示了一種國家性質的威懾。
作者邁納1978年生於德國的埃曼丁根,目前活躍於世界各地的藝術現場。邁納因此書一舉成名。此書在2013年出版後,在下一年就再版了一次,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而他對「監視」的興趣也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在完成本書這個項目後,他作為藝術家申請拍攝德國聯邦國防軍的狙擊手。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拍攝揭示代表了國家的狙擊手們,如何為了國家、作為國家而在邊境地區或某些有特殊情況的地區天衣無縫地隱蔽起來。這些狙擊手的隱身,其實不就是國家的隱身嗎?而這樣的隱身,目的則是為了先發制人地看見並且殲滅對象。
當代藝術實踐中,利用檔案照片展開一種歷史書寫,重塑記憶已然成為一種顯學。從現代藝術發展的歷史脈絡看,這也可以視為是從以「現成品」(found object)為創作材料到以「現成像」(found image)為創作材料的轉變。邁納此書,其實就是一件把檔案照片作為「現成像」加以整理而成的藝術品。他這本書就是一件藝術作品。因此,當我們發現邁納從編者向藝術家轉型時,也大可不必大驚小怪。他的工作,其實也是在擴大藝術創作的定義。不管他是以檔案照片為素材編輯本書,還是自己操持照相機拍攝隱身人,他所關心的與我們的現在與未來有著密切關係的人類實踐是:監視。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