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吆喝一聲，正是書院開始寫紅樓專欄了，每周一更。這是第二期。
上周紅樓專欄聊到入秋，「傅秋芳之謎」而隱藏的殺機。這周眼看過兩天就是「處暑」——一個讓人心裡「咯噔」一下的節氣。
首先，什麼是「處暑」？有人開玩笑問我，「相親時說自己在研讀哪兩本書，最能假裝自己是個高級文化人？」（最好有個不俗氣的小眾高級答案）
我說：你最好左手備一本《金文編》，右手備一本《佩文韻府》。然後跟對面妹子說，這個中國字，畫出來是道「符」（金文），念出來是個「咒」（韻學）。
嗯……金石學和韻學都是中國文化公認最難的學問之一，反正沒幾個敢說自己搞明白的，胡吹牛講錯了被發現的可能性比較小。然後你就可以收穫妹子崇拜的小眼神了！
那萬一妹子問，為啥「畫出來是道符？能不能拿個漢字給我舉例子？」你要是這周末約會，正好趕上「處暑」，就可以拿起妹子的小手心寫個「處」字，「來，哥哥給你從金文講講啥叫『處暑』。」（友情提示：萬一被妹子當眾揍一頓，文主……肯定跑路了！）
「處」這個字，繁體是「処」。《說文》曰「処，止也。」也就是「停止」的意思——「處暑」，也就是「暑氣到這裡停止」——真正意義進入秋天。
你看，初級裝X犯只能背《說文》「處，止也」。那萬一妹子比較有文化，問「為啥『處』字代表停止？」這時候就用到金文了。
在金文和篆書裡，「処」字左邊的反文旁「夂」，表示「人」的意思。而右邊的「幾」，是「凳子」的象形。連起來的意思，就是「人坐在凳子上休息」，累了歇會兒，閒看雲捲雲舒，引申為「停止」。
很多人拿繁體字裝X，這裡多一句嘴——「處暑」的繁體字千萬不能寫成「處暑」，那就丟！人！現！眼！了！合格的裝X犯要在妹子手心裡寫成「処暑」。
為啥呢？因為我們現在看到的簡體「處」字，來源於「處」和「処」兩個字，《漢字簡化方案》後合併為「處」。「処」的意思已經講了——人在凳子上休息，所以是「停止」之意。然而「處」字的本意是「實施虎噬酷刑」之意（引申為「處置」）——上面的虎字旁「虍」是「老虎張開血盆大口」的象形。「虍」字頭的字都有點暴虐，比如……咳咳，「虐」。
（↑圖：上面的「処暑」是對的，下面的「處暑」是錯的）
所以，「処暑」才是暑氣終止的正確意思。「處暑」就成了「處理懲治暑氣」——妹子一拍桌子，裝X露怯了吧？回家了。
好了，解釋清楚了「處暑」，我們回到《紅樓夢》的處暑。易經講盛極必衰，漢瓦上最愛寫的字是「長樂未央」，就是老祖宗提醒自己，快樂千萬別過「中央高點」，因為過了山頂就是下坡路。所以要欠一點，不要韶華勝極——因為樂極生悲，這個家就要出大事兒。如果你把人的一生看成一個完整的「春夏秋冬」，會發現「處暑」，就是危險的「韶華勝極而不自知」，就是夏天的「迴光返照」——因為前面已經「立秋」了。再往後，就是「白露秋分寒霜降」，秋的殺氣真正來臨。
如果把《紅樓》賈家的命運按照「四季」來分，書中開篇的「元春省親」之前可看做是春天——皇恩浩蕩正當時；省親後一直到入住大觀園可看做是夏天——吃螃蟹寫菊花詩烤鹿肉就差沒拆了大觀園，青春熱烈之至；而在「茉莉粉薔薇硝」失竊事件後，已經入秋，之後肅殺之氣就瀰漫不開——尤二姐尤三姐相繼慘死；在晴雯事件查抄大觀園後，正式入冬——晴雯死了，祖先的祠堂發出「鬧鬼」的嘆息聲，賈迎春嫁了中山狼，薛蟠娶了河東獅，香菱病入膏肓。
而整部《紅樓》，如處暑節氣般「韶華勝極」的迴光返照——就是第63回，寶玉生日那天的「群芳夜宴」，最後一次青春聚會，喝了這頓開心的酒，青春就散場了，紅顏各自慘死。只不過那天「群芳夜宴」時，當事人不知道而已。於是「韶華勝極而不自知」，比「韶華勝極」更讓人淚下。
中國文化有特別有意思的迂迴感——任何事情的初期都是有徵兆的。如果你認為「戛然而至」，肯定是你活得不細緻。比如「處暑」之前，已經告訴你「立秋」了；在「群芳夜宴」之前，60回已經「茉莉粉引出薔薇硝」，偷盜和夜賭已經告訴你，大觀園離「肅殺之氣」不遠了。而寶玉剛過完生日還席正在玩笑不絕，東府中幾個人就慌慌張張跑來，說大老爺賓天了——葬禮引出尤二姐。
那麼這次韶華勝極、外暖內悲的「群芳夜宴」，到底埋伏下哪些暗示？
寶玉生日「群芳夜宴」這天有三大謎雲，我們今天先看最落淚的一個：
生日謎云：寶玉、黛玉為什麼偷偷不喝「對飲酒」？（長大看懂後滿眼淚花）先跟不太熟悉《紅樓》的朋友，大致交代下寶玉生日「群芳夜宴」這回的大致情節：其實寶玉過生日並不在「處暑」，據周汝昌先生考證，寶玉生日應該就是曹雪芹的生日，在農曆四月二十六，相當於現在的「五月天」。書中也有「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嬤嬤們也囑咐如今「天長夜短了」，說明寶玉生日時已經入夏。
寶玉的這個生日顯得特別長。整部《石頭記》留下來只有前八十回，寶玉過個生日就用掉兩回——62回寫過生日的白天，「湘雲醉臥芍藥」就發生在生日宴白天，能在席面上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63回又另起一回，寫晚上怡紅院關上院門，姐姐妹妹和丫頭們單獨給寶玉過個生日。
「群芳夜宴」這天都有誰來了呢？寶玉的八個丫頭不必說——晴雯、襲人、麝月、秋紋、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姐姐妹妹們有寶釵、黛玉、湘雲、探春，還有李紈帶著寶琴、香菱。其中重要的遊戲就是佔花名——就是這十幾個人輪流擲骰子，擲到誰，誰就從籤筒中抽一支籤——寶釵抽到「牡丹」，黛玉抽到「芙蓉」，湘雲抽到「芍藥」，李紈抽到「老梅」……以此類推，預示著每個人的命運。每個籤名上會有一句話，「在席者共賀一杯」、「坐中同庚者陪一杯」等等。
那麼問題來了，湘雲抽到了「海棠」，籤上寫「既雲香夢沉酣，摯此籤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抽到這籤當然很開心，就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籤！」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兩人斟了酒，正要對飲。
然而，《紅樓夢》中寫了非常詭異離奇、驚心動魄的一筆：「二人斟了兩杯酒，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子。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那麼，寶玉和黛玉為什麼都沒喝乾這杯「對飲酒」？林黛玉不喝，有情可原，體質羸弱不勝酒力，平常「十頓飯只吃五頓」，吃螃蟹只敢吃一點夾子肉就下來了，還犯了胸口疼要熱燒酒喝；用鳳姐的話說是個「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可是，寶玉為什麼不喝乾？首先，寶玉的身體和酒量都沒問題，並不是喝不下了——在黛玉這杯「對飲酒」後，寶玉和姐妹們還喝了玩了好久，直到「鍾打了十一下了」，薛姨媽打發人來接黛玉，黛玉、寶釵、李紈、寶琴和香菱才撤退；然而這剛是酒席「上半場」；丫頭們又跟寶玉喝了「下半場」，第二天發現「一罈子酒」全吃光了還則罷了。這說明，在黛玉這杯時，寶玉酒量還能喝，是誠心不想喝乾。
為什麼呢？是寶玉和黛玉覺得「上下家對飲」太曖昧要避嫌嗎？也不是。寶玉和黛玉在人前人後是不避嫌的。從小一張床上長大，睡在「碧紗櫥」的交情就不必說了；等到長大了知羞臊了，寶釵來了賈府，都知道寶玉黛玉「兄妹二人自小一處長大，多不避嫌」，於是儘量避免尷尬——比如寶玉會跟黛玉要枕頭睡講「耗子精」笑話撓痒痒，黛玉會翻過身嘻嘻哈哈跟寶玉打鬧，說「饒罵了人，還說是典故呢」。
就算是人前，寶玉黛玉也不大避嫌。比如元宵節寶玉給姐姐妹妹挨個敬酒時，輪到黛玉，當著大家族各色長輩，黛玉「偏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幹」。連鳳姐都覺得這兄妹人前如此飲酒不避嫌有點過了，於是上來說「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有的沒的說了一車打岔的話。所以說，寶玉在群芳夜宴上不喝乾黛玉的「對飲酒」，也絕非出自太曖昧想避嫌之心。
那麼，寶玉為什麼只喝了一半，就瞅人不注意給了芳官？從表面意思，是芳官「饞酒」——前面已經伏筆交代了，已經不再唱戲的芳官說這次生日宴一定要痛飲。因為之前唱戲怕壞嗓子不能喝酒，而芳官本身是「在家能吃一壇」的姑娘，於是憋了這幾年，這回不唱戲了要「開戒」。但這個理由有些勉強——芳官也在席上，難道不能自己倒酒？何況芳官也真沒少喝，一直喝到大醉歪在寶玉身邊就和衣而睡了，第二天早晨襲人還笑話她，說「你怎麼不撿地方，亂挺下了？」所以，這只能證明芳官能喝酒，也證明寶玉把這杯不想喝的酒，給芳官算是找對了人——萬一給身邊的湘雲，早被嚷嚷壞了令多罰一杯了。給其他人離得遠，身份不合適，也容易被「發現」。
最後，只剩下了一個理由——寶玉不喝乾，是他太留戀這次生日宴想多聚一會，不想太早醉了。人吶，只有遇到不如意事，才需「買醉」；而這一次生日宴是雪芹抄家前最後一個溫暖的生日記憶，這一個晚上、這一刻、這一個時辰、這些人、這些人的每一句話，每個呼吸，寶玉都要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地記得。
不，是中年後的雪芹，託書中十四歲的寶玉要清清楚楚地記得。我要記得你，記得你們一輩子。要把時間永遠留在這個十四歲的晚上該多好，怎能醉，不想醉，不能醉。
在抄家後許多破氈冷芥、缺衣少穿的中年的夜，雪芹不斷地、拼命地追憶著抄家前最後一個生日，這一個晚上的溫暖，讓雪芹回憶了半輩子。
「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突然放下書大哭。
下周就七夕了，七夕是紅樓夢諱莫如深之事——王熙鳳為什麼說女兒「大姐兒」生在七夕生日不好？為何諱莫如深？請看下期：《紅樓夢的七夕「不祥」之謎》。
專欄作者：袁小茶，寫頭銜兩公裡長的人多，紮實做研究的人少。把紅樓夢當佛經去修行，入行不夠30年不敢提「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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