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3年早春的事情。三位政協委員回到上海,找我商量這個項目。當時,我正在上海市新聞出版局擔任一點工作。他們希望,我以作家的身份,參與這個文化項目,同時,因為項目將涉及文化藝術多方面的事務,要我幫助做一點組織工作。我在編輯出版行業浸淫多年,深知好項目之可遇難求。被他們三人一說,我的神經也頓時興奮起來。大家七嘴八舌,思辨激蕩,項目的文化意義,充分凸顯。我們形成如下共識:一、中華文化幾千年,諸多內容被深入挖掘整理,而創世神話這一塊,大體處於待開發狀態,原有的成果,不夠系統全面,相對比較簡單和零碎。二、創世神話,是各民族誕生初期的文化基因。西方的創世神話,歷經文藝復興前後幾百年的整理和創作,內容十分豐富,達到家喻戶曉的程度,是他們文化的基石。我們的創世神話,內容上絲毫不遜色,還有許多人家所不具備的特點,挖掘整理,系統呈現,對今日的文化建設意義重大,同時也是與各國文化對話的基礎。三、此項目的實施與傳播,將是長期的過程,我們可以做一點鋪路的事情。同時,設想此項目由學術、文學和美術開頭,進而推廣至其他領域,形成廣泛的文化影響。
此後不久,經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批准,成立了「中華創世神話項目組」,吳貽弓先生為組長。我們幾個人的分工是:趙昌平先生擔綱文化歷史的學術研究整理,施大畏先生負責創世神話人物的形象研究與美術方面的規劃創作,吳貽弓先生主抓此項目的影視動漫方向的開拓,而我著重組織作家進行文學方面的創作,同時兼顧各門類的組織協調。為便於工作,項目組在上海中國畫院設立了辦公室,最早的秘書,是陳翔先生,若干年後,他擔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秘書改為呂明女士,去年,她也成為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但繼續負責此項目的運作。這是後話了。
此項目最初是作為「世博會」的文化項目設立。落地的設想,是在世博園區內建大型的「中華創世神話」的浮雕或者圓雕,展現神話中的重要人物和主要故事。這不僅需要相當數量的創作經費,而且必須和「世博會」的整體建設相協調。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個設想與「世博會」失之交臂。
項目組在失望之餘,執著地認為,此項目的文化意義不言而喻,是我們應當擔負的責任。即使不能進入「世博會」的框架,也必須堅持做下去。
由於缺乏經費的支持,不可能全面推進此項目。當時,我們商量決定,先把最基礎的事情做出來,讓項目留下深深的痕跡,即使我們不做,今後總有他人拾起來。於是,趙昌平先生擔綱,邀請復旦大學駱玉明教授和汪湧豪教授參加,完成了學術文化普及本《中華創世紀》一書的寫作。此書2011年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由於其內容屬於填補文化空白,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的扶持。書出版的時候,召開過研討會,各路專家對此書的文化內涵給予高度的評價。
此後,多年間,我們幾個人零散聚會的時刻,總是念念不忘討論這個項目的未來。即使在吳貽弓先生住院,準備開刀做手術的當口,我們去醫院看望他,吳導不講自己的病情,還是關照這個項目的基礎工作不能丟,希望趙昌平先生繼續典籍的研究梳理,要求施大畏先生把神話人物造型的事情一直放在案頭,要做出像孫悟空那樣被民間廣泛認可的生動形象。
在本畫冊即將付印的時刻,傳來吳貽弓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趙昌平先生因病,去得更早一些。作為共同開創此項目的朋友,我和施大畏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2016年,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進行文化建設大項目的調研。其間,部領導提出,「中華創世神話」是難能可貴的好項目,要在原有的工作基礎上,把項目的研究和文學藝術各方面的創作開展起來,作為上海對全國文化建設的重要奉獻,狠抓幾年,出精品力作,要按照留得下傳得開的標準努力創作,爭取形成有廣泛社會影響的文化建設和傳播工程。我們項目組的四個人,被找去談話,要求我們重新集中精力投入此項目。當然,不是原來的小格局了,上海文化方方面面的人士會參加進來,我們作為整個工程的「文學組」和「美術組」,大體還是負責學術文本、文學文本和美術創作的部分。吳貽弓先生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主要做顧問,動漫影視部分,將由其他先生牽頭了。
關於「中華創世神話」的學術研究,是整個項目的基石。已經出版的《中華創世紀》文本,當初設定的目標,是讓孩子們讀得下去,通俗易懂,是它的特色,以大型文化項目的學術研究的標準衡量,顯然還遠遠不夠。趙昌平先生肩膀上的責任,十分沉重。當時,他正打算在逐步卸下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的職務之後,完成唐詩等方面的兩本學術專著,那是他畢生學術研究的總結之作,現在,為了「中華創世神話」的學術文本,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文稿,把全部精力挪過來。原來的合作者,駱玉明和汪湧豪兩位教授,教學科研等任務十分繁重,一時無法分身,趙昌平先生唯有咬緊牙關,獨自承擔,長時間埋頭於浩瀚的典籍之中。中國的典籍,關於神話內容,相當繁雜,還有不少互為矛盾的說法,另外,我們是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的神話傳說,各具風採,豐富多姿。趙昌平先生做學問是極其認真的,他的研究,一定要在廣為披覽的基礎上去粗存精。他對我說過,漢唐之後的典籍,神話方面被彼時文人演繹得較多,部分消解了原初文明的淳樸,他也會涉獵,但不敢完全採信。他的較真態度,由此可見一斑。
非常不幸,趙昌平先生沒有見到這部嘔心瀝血撰寫的四十餘萬字學術文本的出版,2018年5月,他意外地因病去世。之前,他夫人突發疾病,毫無預兆地離開了他,對他是很大的打擊。他們夫婦伉儷情深,相敬如賓,互為依賴。夫人仙逝,是趙昌平先生走得那麼突然的重要原因,因為在夫人去世後,他時有恍惚不知所措之感。我曾勸慰他,希望他從悲哀中走出來,他反問我:「走出來,走到哪裡去?」王安憶是他多年的朋友,也勸過他如此的話,但是,「趙昌平真實的心情就是不肯走出來!」王安憶如此痛心地告訴我。我很明白,趙昌平的病逝,除了夫人離去的因素,與他在創世神話的研究上耗費無數心血也有密切關係。2017年初,一次小型聚會上,我見到昌平的夫人,她對我說:「你管管我們昌平吧,他經常半夜起來寫稿子。」我問昌平怎麼回事。他回答,滿腦子均是那些典籍內容,半夜醒來,突然有新的想法,當然得趕快記錄下來,否則會忘記。我想,高強度的研究和寫作,對他的身體傷害很大。我記錄這些點點滴滴的回憶,聊以懷念我們的好朋友昌平先生。趙昌平先生的追悼儀式上,吳貽弓、施大畏和我合送了花籃,以此紀念我們四人多年親密的文化合作。2019年5月,他的學術文本進入全國社科學術著作出版的排行榜,施大畏先生得知,動容地說:「這是對昌平的告慰。」遠行的老朋友讓我們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