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李星鵠
作者 葉夢
(李星鵠(1888—1968),75歲照)
小時候,我最崇拜的人是我媽媽的師傅二爹。二爹是益陽名醫李星鵠,益陽市中醫院創辦者。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益陽市政府為了讓名醫李星鵠的醫術有傳人,選派我媽媽葉蘭香拜師李星鵠門下,成為李星鵠最欣賞的愛徒。
我家搬到中醫院,見到二爹的那年才9歲。當時就感覺這個爹爹子與別個不一樣。二爹個子很高,相貌堂堂,儘管當時年屆七旬,行動遲緩,卻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嚴。他的眼睛總是由高往下睥視,酷似魯迅照片上的神態。後來我讀魯迅,魯迅的風骨氣度,總使我聯想到二爹。二爹是那種保留了強烈個性的人,有一種人格力量的魅力。看到二爹之後再去看周圍的人,便感覺庸人和俗人組成的芸芸眾生中,獨二爹鶴立雞群。
二爹使我生出一種人生感動:做人當如此。
當年的二爹是益陽城內的名醫,益陽市中醫院的院長。二爹因治療乙型腦炎聞名省內外,並且聲名遠播東歐各國。在一個小孩子的眼裡,二爹的名聲並不重要,只是感覺他有一種神秘的威懾人又使人崇敬的力量。
二爹住著兩間平房,一間是他的臥室兼書房。到了冬天,他的架子床上便鋪一床虎皮毯。一整張老虎皮,頭、尾及四隻爪子完完整整地擺在那裡。我那時從未見過老虎,那張金光燦燦的虎皮仍叫人悚然。二爹家裡還有一臺電子管收音機,那時候,一般人家都沒有收音機,二爹不僅有收音機,還是電子管的。收音機的右上角還有一個亮閃閃的貓眼管,那個貓眼管的兩片綠屏忽開忽合,真是神妙無比。除了虎皮毯與收音機,二爹家裡一切都簡潔樸實,一如他玻璃書櫃裡的線裝書。
二爹的西窗下是一個大葡萄架,結滿了葡萄。每年放暑假,我總會搬一條小凳子去葡萄架下做作業。名曰做作業,其實是惦記著那些葡萄。葡萄簡直成了我們整整一個夏天的夢想。
我們在葡萄架下做作業,寫幾個字,便會抬起頭來看一眼葡萄。葡萄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呀!可是我們不敢造次,若是二爹發現葡萄架上有動靜,就會「嗨」的一聲,嚇得我們屏聲斂氣。葡萄架很高,我們用竹棍之類的工具其實很難弄得下葡萄。但是,我們實在太想吃葡萄了。我們總是耐心地尋找機會,只想在二爹不注意或者午睡的時候去偷摘葡萄。
因為葡萄,我熟悉了二爹,對他的工作起居了如指掌。二爹上午應診,中午睡覺,下午捧一卷書在躺椅上讀。上午來二爹處看病的人很多,我媽媽是二爹的徒弟,總是跟隨左右。病人有許多是很遠的鄉下來的,有的窮買不起藥。只要他們開口,二爹一律給他們付藥費,他看病的八仙桌小抽屜裡裝的有錢,他從抽屜裡拿出錢來給那些告窮的農民。有時他的小抽屜裡沒錢了,便在處方上簽名記他的藥帳。二爹做這樣的好事,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常年如此。儘管二爹拿的是高薪,除去每月替人代交的大額藥帳,也就拿不了多少了。每到發工資的那天.還會有一個個於很高的老倌子尋到二爹這裡來,他一進門,二爹便給他5塊錢,二爹接濟這位老倌子從40年代直到「文革」。其實二爹與他一不親二不鄰,一點瓜葛也沒有。40年代初,二爹曾在一家藥號坐堂應診,那高個子老倌當年在另一家藥號幫工被辭退,失業後生活無著,二爹便每月接濟他,直到「文革」前夕,歷時20餘年。但凡二爹知道的貧困患者,他一律不收診費,還贈送藥資。這裡有孤寡老人、廚工、人力車夫等,二爹接濟的農民無數,我親眼見過的就不少。因二爹出身農民家庭,最了解農民的困苦。我以為二爹這樣做,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樂善好施。二爹對金錢的態度從另一方面證明了他的精神品格。
有一次,一個鄉裡老倌子到二爹這裡來,二爹十分高興,連忙對跟隨左右的我媽說:「這是一個好人呢!是他代替我當了地主。」原來,解放前,二爹賣了在鄉下的祖業田產辦醫院,這個老倌子本不該當地主的,因為買了二爹的田才成了地主。在那個年代,「地主」這個詞世人避之不及,二爹卻敢熱情地待那位地主並講他好。這樣的話,當然也只有二爹敢講。
二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儒醫,年少時他習儒12年,如若不是家庭變故和改朝換代,二爹說不定會走「科舉」這一條讀書人唯一的路子,但不幸的是,少年時代的二爹見36歲的父親死於沉痾,於是二爹才棄儒從醫,濟世救人。由於二爹有很好的儒學功底,這使他更好地通覽中醫典籍。從《黃帝內經》、《難經》、《金匱》、《傷寒》等經典到葉天士、吳鞠通、王孟英等的溫病學要義。我常聽我媽說,二爹最推崇葉天士,他的風格屬於溫病學派。
二爹雖讀書讀得多,但是並不是那種只曉得背醫書,談起理論來一套又一套,其實治不好病的那一類人。二爹善於辯證,長於用藥的君臣配伍。他常常用一些平常的便宜的中藥卻治好了許多危急和疑難病人。自20年代初開始,二爹用中藥不知救治了多少高燒抽筋而昏死過去的小孩。
二爹從此醫名大震,不僅益陽城內盡人皆知,周圍各縣慕名來求醫的病人亦不少。二爹成了益陽及周圍這一塊地域的『「國醫聖手」。
1955年至1956年,益陽、長沙等地乙腦大流行,單純用西藥治療患兒,死亡率很高,但經二爹一手治療的小孩,幾乎都被治癒。當年省傳染病醫院收治的乙腦患兒,一天死幾個,情況十分緊急,衛生廳長把二爹接到長沙,讓二爹接手治,除兩例因接手太遲,無力回天外,其他患兒都治癒出院。這件事,一時在省醫學界傳為美談。二爹治乙腦的經驗,經人民日報、塔斯社發消息,不僅國內知道,而且在蘇聯、保加利亞、波蘭等國都產生影響.蘇聯保健部還拍來專電,請求介紹治療乙腦的經驗。二爹獲得了衛生部頒發的銀質獎章。作為一名中醫,已經名滿天下了。據有關人士透露,二爹有可能擔任省衛生界的一項重要職務,不料二爹無意於此。在一次省裡的衛生會議上,主持人請他講話,不想二爹介紹的不僅是經驗,而是歷數汪偽時期以來,中醫遭受的種種歧視和壓制,建國以來,儘管中醫受到保護,然而認為中醫不科學者大有人在,僅在治乙腦中,他與西醫方法相左,西醫喜歡用抽脊髓的辦法來作診斷,然二爹極力反對,他認為,未抽脊髓的患兒,經中藥治癒後無後遺症。事實也是如。儘管二爹極力呼籲,仍無法改變西醫的診治程序。在滿座西醫專家的會場,二爹一開口竟說「西醫先生們……」據說二爹的那個發言,著實令人吃驚。在省內醫學界,二爹的發言,只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屬於中醫的公開發言。二爹畢生致力於弘揚祖國傳統醫學,不知道的,以為二爹不懂西醫。其實他年輕時不僅系統學過西醫,而且還以西醫的資格在湘軍中任過相當軍醫主任的職務。儘管他精通西醫,但他一直用中醫的理論與方法治病救人,他從不用西醫術語,儘可能不用西藥。二爹這樣做,想以這種方式告訴人們:不要忽視中醫。
二爹當年在中醫院,威望極高。一是因他的人品,二是因他的學識醫術。在中醫院從勤雜工到護土、醫師,大家都十分崇敬他。就連平日裡那些自以為很了得的老醫生、有了一些名氣的半老醫生,在人前感覺很好,但一到二爹而前,竟然都垂手躬身,作小學生狀,對二爹極盡恭維。我當時看到這些人在二爹面前的形象,十分不解。
二爹作為益陽的一代名醫,受到黨和政府的愛護。我家與二爹家隔著一個地坪相望,常常看到當年的市委書記王東克來看望二爹,書記是二爹家的常客。每年政協的中秋節賞月聯誼會,總是考慮二爹年邁,在二爹寓所的地坪裡舉行。可「文革」一來,首先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與黑鬼揪出來鬥的竟是從前人人尊敬的二爹。有天晚上,我媽參加批鬥會回來,神色黯淡,她說二爹這回只怕不行了,揪他跪下的時候,他身子就整個地癱倒在地上了。為了維持批鬥,他們便給二爹靜脈注射萄葡糖強行繼續批鬥、批鬥會的會場是從前的天主教堂,天花板上保留了繪有日月星辰圖案的壁畫。就在舊教堂那一片美麗的星空之下,二爹從人間墜入地獄,向世人演了一出新的耶穌受難圖。年邁體衰的二爹,未能逃出「文革」的一切劫難。他還被勒令遊街,因無法行走,有人便用了板車拖著遊街的辦法。與注射葡萄糖維持批鬥會一樣,這種極端的不人道的事在今天聽來,恍若天方夜譚。
1968年陰曆9月2日,是二爹80壽誕的日子,然而這一天,二爹受盡凌辱折磨離開了人世。他多年前準備的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已被造反派搶走。埋了那個武鬥中戰死的莫某。裝殮二爹的水泥棺材不夠長,只好將人勉強塞進去,用板車拖去埋了。醫院的臨時權力機關還不準放鞭炮不準哭。二爹若在「文革」前辭世,情況會完全不一樣,益陽街上只怕會萬民舉哀,鞭炮響遍十五裡長街。二爹從醫60年,一輩子治病救人,感念他的民眾何止千萬。
今年陰曆9月初二,是二爹107歲冥誕,又是他逝世27周年忌日,儘管二爹逝世這麼多年了,我心裡仍然記著他,他始終是進人我心靈的最早的「聖人」,二爹的那種超凡脫俗的風骨長久地影響著我的精神人格。
葉夢 1995年作於益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