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粵團x南風窗 廣東共青團
阿璞和他收集的近1800張古典音樂唱片和100本相關書籍
眼前是熟悉的淡綠色牆壁和橘黃色窗簾,遲暮從陽臺湧進來,屋子裡擠滿十幾個人,顯得有些悶熱,天花板上兩隻吊扇噗簌簌地打轉,倒更像在發散一股薄薄的熱量。
眾人安靜下來後,小型音響裡開始按順序播放阿璞遺囑裡提到的古典樂曲目。第一首是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節律震撼,恢弘,繼而沉寂,克制,像屋內所有人低沉而平靜的情緒。
這是2020年7月12日晚,阿璞離開這個世界的第20天。不久前,立夏後第一天的清晨,43歲的藝術家陳元璞突發中風,搶救無效去世。
也是在這一天,阿璞年近古稀的父母才挨個通知完親朋們阿璞的死訊,「身體差了,不敢一下子處理這麼多問候,只能分批一個個通知。」
這個小型音樂會的與會者都是阿璞生前的親友,眾人紛紛低頭,有人抹起了淚,他們不是沒有預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只是每個人都沒曾想過它來得如此快,如此猝不及防。
阿璞愛笑,愛與人交談,愛在第一時間給別人的朋友圈點讚,但22號那天上午,大家都沒有收到他的點讚。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人是他的師弟和摯友,視障少年王子安,阿璞最愛在子安分享的歌曲底下評論。22號夏至這天,王子安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張歌單,是鐵達尼號沉沒之前船上樂隊演奏的音樂。大半天過去了,他沒等到阿璞哥哥的點讚。
接著,噩耗傳來。
阿璞曾表達過,希望離開世界的時候「不用悲傷,要用歡樂的方式」,遵隨其願,母親在醫院病床前用手機播放了貝多芬的《歡樂頌》,聲音不大,怕吵到其他病人。
「元璞」這個名字是爺爺取的,在《辭海》裡的意思是「第一塊沒有任何雜質,沒經過任何雕琢的原始玉,質樸。」
「阿璞」則是廣東本地的叫法,充滿親切感,乍一聽像在喚一個孩子,怎麼也長不大。
但阿璞一直走在所有人前面。子安這麼說,恩師關小蕾這麼說,與阿璞擁抱過的人幾乎都這麼說。
「廣州阿甘」的「幸福」一生
1977年春天,阿璞出生時就註定比別的孩子都更晚融入這個世界:他睜不開眼,不會吮吸,直到兩歲才學會走路。逐漸長大後也體弱多病,肺炎、哮喘……被爸爸帶著一次次往醫院跑。
直到6歲,阿璞被診斷為輕度智力障礙與神經發育不完全,即俗稱的「弱智」。
為了照顧阿璞,媽媽從教師轉崗為普通職員,她欲哭無淚:學校裡的孩子我不教,有別人會去教。我自己的孩子不管,就沒人管了。
從3歲開始,阿璞就展露出超常的繪畫天賦。行動不利索,不喜歡蹦蹦跳跳,獨愛塗鴉,一畫就是七八個小時。
三歲的阿璞在牆上畫畫
坎坷多舛的人生道路,註定要被繪畫改寫。
1985年,剛從廣州美術學院畢業的年輕老師關小蕾進入廣州市少年宮任職,幾個月後,一位母親將兒子帶到她的面前。
關小蕾見到的是一個瘦弱、話多但充滿靈氣的可愛男孩,她讓他作畫,不一會兒,她看到了一幅至今難忘、後來也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畫:畫面上有鯊魚和鱷魚,生動、立體,充滿著極具想像力的空間層次感。
關小蕾深感震撼:這個男孩看世界的眼光,遠不同於一般孩子。
這幅畫正出自8歲的阿璞之手,這之前,他因為不按要求作畫三次報考少年宮不中。但在關小蕾眼裡,阿璞已無師自通,她破格收下這個智力不足卻有著非凡繪畫天份的孩子,阿璞成為廣州市少年宮的第一個特殊兒童學員,開始了12年的繪畫學習。
這場看似偶然的師生初遇,不僅改變了他們彼此的命運,更給整個廣州,甚至全國的特殊兒童都帶來一次重生機會。
理查·史特勞斯《日出》
1998年,在關小蕾的提倡下,廣州市少年宮開設了全國第一個「特殊兒童美術實驗班」,免費接收包括自閉症、腦癱和唐氏在內的孩子,開始了特殊兒童藝術教育的探索之路。
全國首個校外特殊兒童繪畫實驗班也因阿璞而起。2006年,廣州市第二少年宮正式成立特殊教育部門,開始了面向特殊孩子的正式教育,目前每年為特殊兒童提供2500個多免費學位,設置60多門課程。
長大後的阿璞留在少年宮教書,把自己當年獲得的天眷傳遞下去。一教就是十多年。
他帶領孩子們畫恐龍,畫小鳥,一如自己當年,用生命去感受生命,然後選擇一種最具有力度和震撼力的形式呈現出來。
阿璞在少年宮輔導孩子
但身體的厄運卻沒有終止。21歲,阿璞被診斷為精神分裂,大量服藥治療,幾乎沉睡了三年。
28歲,他寫道:我這個年齡是青春男女談婚論嫁的年齡,我的問題比健康正常人更有難度。我把對優秀女性的美好感覺轉化為藝術創作的動力,這是人類的美好境界。
阿璞認為他所有的自信來源於福樓拜的一句話:「藝術廣大之極,足以佔有一個人。」
這讓人想起塔可夫斯基說:只有當人們足夠渴望精神和理想時,藝術才會產生,才會存活。這種渴望讓人們被藝術深深吸引。
2009年,三十而立的阿璞因過度勞累誘發了「脊椎良性海綿狀血管瘤」破裂,並流血壓迫脊椎神經而導致下肢癱瘓。大小便失禁,生活不再能自理,只得靠導尿管排尿。
這是他離死神最近的一次。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臥床半年,一年多針灸,坐輪椅兩年,他才慢慢恢復,艱難地做著康復鍛鍊,幾乎不能再繪畫。
37歲,阿璞又忽然被診斷出來「中風」,行動愈加不便,要用助步器,隨時需要外出「導尿」。
到這裡,阿璞給身邊幾乎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也「總是笑嘻嘻的」,雖然飽受病痛之苦,但似乎煩惱、憂愁,甚至死亡,也永遠不會找上他。
在「無音之樂」裡翱翔
1998年,阿璞21歲,他的首部個人畫冊《無音之樂》出版了。
這是阿璞「用音樂作畫」的一次集合,黑白線條將他喜愛的馬勒、柴可夫斯基、華格納等音樂家的作品,用獨特、靈動的方式鋪展在畫面上,著名畫家劉仁毅點評道「阿璞有靈耳,妙筆傳大聲」。
「無音之樂」這個詞很容易讓人想到《道德經》裡另一個漢語成語:大音希聲。「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表達對自然純璞、淨潔形態的崇尚和尊重,對人類原初狀態的回歸。
阿璞是在九歲起開始「畫音樂」的。
1986年的一天,少年宮美術培訓部的郭偉新放了一首輕音樂給阿璞聽,並告訴他:聽到什麼,就畫下來。
聽著音樂,一隻又一隻鳥在阿璞筆下生動起來,朝著遠處連綿的險山飛去……郭偉新一輩子也忘不掉這張畫——《群鳥過險山》。
也是在這時,阿璞開始了在音樂與繪畫中體悟生命的新旅途。
從交響樂裡汲取創作靈感,他有著一套獨特的解碼:一段旋律主題可以繪成一個畫面。比如十九世紀前的音樂呈現敘事性的畫面,現代性的交響樂則更加符號化。對古典交響樂的個性化體驗,讓他的畫面呈現出有秩序發展的隱約的時間線。
短暫一生內,阿璞共圍繞音樂創作了4000多幅作品,其中2700多幅是古典音樂。「那些經典的古典音樂是大師們用命寫出來的,而我的古典音樂繪畫,也是用命畫出來的。」阿璞在自述裡說。
阿璞創作的部分馬勒古典音樂畫作品
1997年,裡赫特、索爾第、切裡比達克三位音樂大師相繼去世,對阿璞的精神造成了極大刺激。悲痛瞬間吞噬了他,他愈加沒日沒夜地拼命畫畫。
過度的勞累和情緒的持續亢奮,導致他很快產生幻聽,繼而發病,那次,他在學校裡見到爸媽,目光呆滯、胡言亂語,不認識父母,只時不時學小狗小貓叫。
在35歲那年,阿璞寫下了自己的音樂遺囑。遺囑最後有一段說明:「死之並不可怕,應該順應它,學習它;時間到都順了,不要懼怕它;死亡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一扇門。」
認識阿璞38年之久的關小蕾老師為《無音之樂》寫序《幸運的阿璞》,她在裡面說:「多年來,阿璞活在自我編織的世界之中,這身體中的世界有如沙漠和曠野,而音樂和繪畫成為他的心靈甘泉,不過這仍是一個看似孤獨而迷茫的世界。當心靈得以相互理解,當孤獨的心靈能夠得以回到人類心靈的生命綠洲,語言之心靈就不再孤獨,音樂之聲會再次喚醒美好的情感,線條與光點會再次獲得生命的律動。」
他總是笑著走在前面
子安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阿璞哥哥那天:2013年5月17日,14歲的子安作為少年宮優秀學員代表,去北京參加央視星光大道舉辦的全國助殘日活動。在路上,他遇到了同行的阿璞。
子安起初是被音樂吸引的。他察覺到一個人隨身帶著一隻音響,正播放古典交響曲。兩人就音樂聊了起來,竟一口氣談了兩個小時。子安感到不可思議:世界上怎麼會如此狂愛古典音樂的人?怎麼會有比我還「囉嗦」的人?
不論和誰談起古典樂,阿璞的話都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滔滔不絕。從巴赫到華格納,從文學到哲學,子安驚詫地想,阿璞的腦子裡幾乎裝著整個世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僅是音樂。
兩個相差22歲的古典樂發燒友,就此結下了忘年之交。
23年前,王子安剛出生時,就被檢查出視網膜脫落,只擁有微弱光感,人生從一開始就陷入黑暗。5歲時,子安開始接觸鋼琴,忽然在音樂裡找到一種狂熱和振奮。「看不見怎麼了?我的人生仍然充滿可能。」他對自己說。
子安(左),阿璞(中)
但阿璞給子安帶來的影響,遠遠不止一個精神榜樣。兩人見面頻率不多,但多年來一直保持線上交流,因為音樂,他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阿璞不定期給子安分享歌曲和自己的評價感言,引導子安在正確的音樂道路上走下去。
偶爾也爆發爭執。不僅是藝術,還包括許多共同纏繞著兩人的困惑。比如,一個問題至今還未辯出你我:人類將會走向何方?
阿璞告訴子安,人類極有可能會滅亡。子安卻不以為然,他堅信,只要優秀的文化藝術得以傳承,人類就可以另一種形式永續存在下去。
憑著出色的中提琴演奏,18歲這年,子安被世界知名音樂學府英國伯明罕音樂學院錄取,他開始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看到愈漸明朗的光。
除了阿璞、子安,還有更多和他們一樣身體條件不被先天眷顧的孩子,比如「千禧年」出生的自閉症兒童韋一哲。
小時候的一哲、子安和阿璞
直到六歲才開口叫媽媽的一哲,自5歲進入市少年宮「特殊兒童美術實驗班」後,開始瘋狂迷戀音樂和繪畫,沒日夜地沉浸在音樂世界裡,藝術打開了他內心的一扇窗,撬開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期待和熱情。
就像廣州大學動畫藝術系教授周鮚說的:在沒有光明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盞燈。
一條道直到天亮
在周鮚的記憶裡,他是在十年前第一次聽說阿璞。但奇怪的是,阿璞常回憶起兩人在更早時候其他地方的交集,具體的時間、地點都記得分毫不差。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最初甚至是給人一種「騙局」的錯覺。
周鮚熱情地找他聊美術與音樂,第一次與阿璞對話,周鮚便感到「驚恐」:眼前這個傳說中「弱智」的人,如此堅決、鏗鏘、口若懸河地講著未曾看到過、去到過的異國他鄉和陳年舊事。
後來兩人逐漸熟絡起來,周鮚發現阿璞越發隨和、可愛。阿璞邀周鮚請到家裡去聽他的寶貝CD,一如既往滔滔不絕地談論生活、死亡,但最後都毫無過渡地把話題直接引向古典音樂,他過於習慣用古典音樂來標識自己的感情。
在周鮚的印象裡,聊天時的阿璞除了咧嘴大笑,其餘時候都用緊張的神情盯著他,偶爾也會忽然「跳起來」,用不太方便的肢體手舞足蹈。他常對周鮚說:我們這個時代想回去古典,回不去了,只能精神上嚮往。」
說這句話的時候,阿璞表現得很緊張,文字從僵硬的嘴裡斷斷續續地蹦出來。周鮚問他,為什麼這麼緊張?他說:戒不掉,緊張成了習慣,很麻煩。
這幾年,阿璞身體越發不便,有時正聊著哲學、美術到興頭上,他會忽然停下來說,「我去導個尿」先,然後拿著尿管去廁所,房間裡仍然放著蕭士塔高維奇的交響曲,廁所裡傳出水流聲,周鮚就聽見阿璞大叫,「快聽——開始殺人了,殺人了……」
每到這種時候周鮚就忽然覺得,在這一間房裡住著的不僅是阿璞,還有巴赫,莫扎特與馬勒。
周鮚與阿璞
有一天,阿璞告訴周鮚,他打算把整個西方音樂史畫完,此時,他已經畫了2000多幅古典音樂繪畫。
認識阿璞之前,古典音樂之於周鮚,只是偶爾的耳朵調劑,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並沒有真正「插入」他。直到他開始試圖理解阿璞,他忽然發現一種與精神共鳴的渠道,「詠嘆不再只是自戀與自 憐,那些偉岸的作曲家們用音符告訴我們人性在多大程 度、多高層面可以變得幽深與忍耐。」
阿璞牽引他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生命之沉重,靈魂的顫抖,都在阿璞那幾百張寶貝CD裡了。
周鮚慢慢從阿璞身上感受到一種逼促力,逼迫著他去思考超出藝術以外的東西,關於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關於人類的終極價值。看著他,周鮚便想到尼採的一句話: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他經常看著阿璞穿一件紅色上衣,和媽媽一起推著助行器出現在廣州圖書館裡,直到今天,他似乎還能看到那個穿紅色上衣、體型瘦弱的人,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在從西華路到少年宮的天橋上。
2016年,周鮚與阿璞共同出版了一本《古典音樂對談錄》,書中選了七首阿璞最喜愛的交響樂,用圖文方式記載了阿璞對於音樂的感覺,也通過對話呈現了眾多音樂的社會歷史、音樂大師的心靈軌跡。
十年交情,阿璞也逼著身為教育工作者的周鮚去反思:「今天我們的教育都強調『起跑線』,強調競爭,努力,『成功』兩個字成了全社會的魔咒,阿璞的故事恰好相反,他『輸在了起跑線』上,他人生的每個環節都和大家格格不入,但當他離開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在讚美他,為什麼?」
周鮚嘆了口氣,想起今天有個流行詞「前浪」和「後浪」,阿璞是什麼「浪」?他反問,「他是被浪捲走的泡沫,被浪淹死的無辜者,但今天,他是『精衛填海』。」
不僅是身體有特殊狀況的孩子,幾乎每一個與阿璞接觸過的普通人,都受到阿璞或多或少的影響。阿璞就像一個生雖有限但無盡發著光和熱的能量體,持續地給身邊人傳遞著不同的力量,不僅局限於在音樂美術的造詣和感知方面。
2016年,廣州美術學院教授樊林為阿璞策展了第一個個人畫展「我和這個世界」,和其他許多朋友一樣,樊林與阿璞的交集,以畫開端,卻並不僅以畫結束。早在第一次於少年宮見到阿璞作品的時候,樊林被告知,這位殘疾藝術家有3700多張作品,那時她就開始琢磨,想辦法讓這些會聲會影的作品展示出去,不僅展示藝術風格和感染力,更希望達到一定教育意義。
「阿璞的世界很豐富,像是一個寶庫,我們可以有很多種觀察和了解它的方式。」於藝術,樊林毫不猶豫地這麼作評。
但於私,阿璞給樊林帶來的深深震撼,用幾千幅畫也說不清道不明。直到今天她依然難以釋懷,「一個普通意義上這麼弱小的人,其實這麼強大。」
從阿璞身上感受到的強大,不是「鋼鐵如何煉成」的那種強大,而是在瘡痍滿布的血肉之軀裡,對生命本身有所體察、有所感悟,讓生命質樸的色澤不被病痛淹沒,反而大放異彩。
正如展覽前幾天她曾在朋友圈裡寫下的一句話:「是阿璞在給予我和這個世界生的掙扎和堅定。」
不論是阿璞,少年宮,那些一直在引路的教育工作者,還是無數被阿璞深刻影響的普通人,總有一種精神持續存在著,近似於黑暗裡的光亮,打碎後的重建,絕望中的希望,冷漠裡的暖意,這個快速迭代世界裡的溫柔緩慢……
2014年,雷建威第一次見到阿璞的畫冊。當時他在臺下見到了這位畫家,雖僅一面之緣,至今他仍記憶猶新:「阿璞不僅是一位擁有絕世天賦的殘障人士,更是一個符號,他喚醒了健全人士對特殊人士也能創造人類奇蹟的認識,再次印證了個案推動進步的社會發展規律。」
其實,雷建威律師自己的兒子也是一名智力殘疾人士,六年前,加入少年宮特殊教育中心擔任部門助理,在這個到處散發著「阿璞精神」的地方,少年心中揣持著自立自信不斷求索,不僅是藝術修習,更有一份對生活與生命的熱忱在滋長壯大。而長期從事公益的雷建威,後來也擔起了廣東省志願者聯合會副會長和廣東省智力殘疾人及親友協會會長。
「我們不是要發現更多『阿璞』」
無數人回望緬懷阿璞這一生,都不同程度地看到自己,除了教育者,還有其他最初持以偏見的「普通兒童」與家長。
幾十年內,無數教育工作者投入特殊兒童的藝術指導,無盡精神力量的推動下,這條路逐漸光明和開拓。
自1998年開創特殊教育先河後,關小蕾一直致力於「融合教育」。
「融合教育」指的是將身心障礙學生和普通學生放在同個學習環境,強調平等關注每個人的優勢和弱點,從形式和心理層面力圖消除孩子們的身心障礙差異,使特殊教育及普通教育合併為一個系統。
2014年,在廣州,一個由普通孩子和特殊孩子共同組成的國內首個融合藝術團正式成立,97人裡有70%是特殊孩子,也就是擁有智力、視力、肢體等身心障礙的孩子。
不少家長發出抗議,更有自閉症兒童家長一開始就拒絕以這樣的方式接受自己孩子的「特殊」事實。整個社會範圍內的阻礙更大,十幾二十年前,社會整體對殘疾群體的不理解、不接納仍然隨處可見。
頂著壓力,第一批教育工作者負重前行。於小處,是真正踐行「有教無類」之原則,告訴孩子們這個世界上的人各不同。
「就像有人長發,有人短髮。你我都有特殊之處,只不過他們的『特殊』,寫在了臉上。」這是先行者們對特殊教育、融合教育的核心理解。
關小蕾鼓勵普通學生和特殊學生合作搭檔,用最原始的方式引導孩子們進行身體語言的表達、交流和擁抱。
擁抱是最能傳遞能量的。關小蕾至今記憶猶新,大概十幾年前的一天,她巡班走進一間正在上課的教室裡,一個年僅4歲的唐氏症候群患兒不由分說地走過來抱住她,她順勢蹲下,與男孩擁抱,這時,泰戈爾一首詩中的句子闖入她的腦海:
「他已來到這個歧路百出的大地上了。……來到你的門前,抓住你的手問路。……不要辜負他的信任,引導他到正路,並且祝福他。」
這樣的時刻數不勝數,漸漸地,普通孩子的家長漸漸開始於細微處看見自己孩子的改變:不少人學會關懷,互助,共情和共理。那條橫亙在所謂「特殊」與「普通」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了。
當時那些揣著質疑、猶豫和抗拒的「正常」家長,也開始在自己孩子身上看到了轉變。這種改變不是用分數來衡定的,而是對待他人的一種態度和感知力。比如更能懂得體諒家長,在公共場所有了更多為他人著想的意識。
有人說是少年宮成就了阿璞,也有人說是這廣州座城市成就了阿璞。
正如周鮚感慨:在大街上能看見更多特殊人士,不是因為一座城市的特殊群體多,而是這裡的特殊人士都能自然而然的走在大街上。
關老師、阿璞和阿璞的畫
實際上,在這條路上,阿璞是偶然,關小蕾也是偶然。
1993年,關小蕾的女兒早產來到這個世界上,重度窒息,顱內出血,連哭聲都沒有,關小蕾被委婉告知預估:「長大能穿針就不錯了」。
在那幾年內,她像所有絕望的母親一樣,抱著女兒奔日夜走在醫院,在無數個凌晨深夜,她開始遇見許許多多與自己有著類似遭遇的兒童和家長。
這些,也就是後來人們口中的「特殊兒童」。
在關小蕾的努力和企盼下,女兒長到五六歲,身體和智力都開始奇蹟般地復原了,眼見著以「正常孩子」的成長軌跡走下去,直到今天亭亭玉立,學業有成。
關小蕾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默默許下的願望:如果我的女兒能逃此一劫,我一定會用畢生餘力,去幫助更多天生身體障礙的孩子。
但和她一樣更多的教育者想強調的是,特殊教育、融合教育的目的都不是培養天才,更不是複製阿璞。而是要致力於提供一個平等、包容的成長環境。
在這條路上,廣州走到了前沿,但這條路道阻且長,縱觀全國甚至全世界,教育資源的整合、匹配,特殊教育體系的靈活性仍然亟待不斷完善。
在一個具有文明關懷溫度的城市,對弱勢的關懷不僅是一種道德情感,更是一種自然、持續的存在狀態。一個社會的包容和力量,也不僅僅體現在城市建設和經濟發展的光鮮數據上。大環境能提供白字黑字的制度和基礎硬體設施,而人能給予的,是持續不斷的支持和鼓勵。
就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將「關懷」界定為人類生活的真正存在,是對其他個體的一種掛念、篤定熱忱於某事的一種觀念,是尊重每一個微小個體內心最深切真實的渴望,關注及所有屬於人類生活的負擔和痛苦。
阿璞的餘熱也仍在發光,遵照其生前意願,遺體的大腦部分將捐贈給南方醫科大學用於醫學研究,目前已完成捐贈手續。
早前,阿璞的一批畫作在時代地產公益慈善基金拍賣共得60萬元,阿璞堅持捐獻其中一半用於特殊兒童教育工作,希望盡力而為幫助那些和自己有著相似命運的孩子。
藝術家廖冰兄先生早年十分關心阿璞的成長,並於2002年建立了廣東省廖冰兄人文藝術基金會,每年為「特殊孩子藝術創作活動」給予資金贊助。
對此,阿璞一直念念不忘感恩之意,生前他已多次提出捐出自己賣畫的資金,回贈社會,用於特殊藝術家藝術就業。他告訴父母,自己走後,家裡畫作、CD等都會「有人來處理」的,心中最掛念的,還是這30萬基金能發揮的價值延續。
寂夜已深,阿璞遺囑裡挑出的幾首曲目緩緩終止,餘音蕩繞在荔灣區西華路的老房子裡,親友們擦乾眼角的淚痕和因激動而出的汗水,抬起頭,似乎看到阿璞一如既往眯眼笑著,和所有人打招呼。
這是20年前的阿璞,和他的「無音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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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 肖瑤
原標題:《謝謝你,阿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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