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角落的你:
早上還在快步趕去教室上課,就收到了愛林的簡訊,問我是不是安全,當時我還覺得奇怪,早晨離家前匆匆在bbc廣播裡聽到布魯塞爾機場爆炸的新聞,當時還沒說死傷人數,以為只是襲擊未遂,沒太當回事,看到她簡訊,我還有些奇怪,我又沒去機場,怎麼會有事?
直到走到Pianofabrik(鋼琴工廠,我參加工作坊的文化中心,並不是製造鋼琴的工廠,但建築牆壁上畫滿了音符,平時總會有音樂,電影活動),聚集在一起的工作坊成員們邊皺眉邊刷手機,我才知道,同時間在靠近歐盟總部的地鐵站Maalbeck也有一起爆炸,加上機場的爆炸,已經有二十多人死亡,上百人受傷。有了去年巴黎恐襲的陰影,來比利時之前我也想像過,如果遇到恐襲怎麼辦,而現在突然置身於這個事實當中,竟不知如何反應。
恐襲前3天的布魯塞爾地鐵,安保已經開啟
我回復了愛林,也讓她注意安全,隨後接到臉書的通知,愛林把我標註為「安全」。愛林是我2年前在布魯塞爾上學時的室友,是一個讀了歷史碩士又再讀電影本科的個性女子,現在是一個影像藝術自由職業者,我們走的很近,她有時會開玩笑說,如果我需要長久的居留,她可以向我求婚(背景:1. 比利時同性婚姻是合法的 2. 愛林和我都是異性戀 3. 如果按傳統對婚姻的理解,愛林覺得她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結婚)一個月前她問我她的英文名對應的中文名,我給了她「愛林」這個翻譯,她便在臉書上隨手一改,結果就是她的所有朋友都找不到她了,因為打不出這個中文,她倒樂得清閒。
陸續有朋友發來簡訊,臉書信息,甚至是一面之緣知道我在比利時的人,而我和周圍的同學們正端著咖啡,看著手機,不斷被刷新的數字告知,災難發生了,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如此熟悉的可愛的日常。負責工作坊課程的教授遲到了,他來的途中地鐵停運,他就步行過來。課程照常,除了一絲異樣的氛圍,偶爾閃爍的手機信號,十幾個人開始繼續關於影像的討論,在這個黑暗的放映室裡,在電影不同的時空裡,我們是安全的。
布魯塞爾寧靜的早晨
這是一個關於影像文化的工作坊,組織工作坊的是比利時的一群藝術家兼學術研究者,參加這個工作坊的人背景廣泛,年齡跨度也很大。來自荷蘭的Janine頭髮已經花白,她在荷蘭的大學裡教書,有紀錄片和視覺人類學的專業背景,但她在介紹自己項目時總說想把自己之前建立的規則統統扔掉,重新開始,她想做人生中第一個裝置,反思她祖父母一代在印度尼西亞的殖民歷史。她早上剛從荷蘭坐火車趕過來,一路遇到兩次地鐵疏散。
有來自法國但已經在布魯塞爾定居很久的Sophie和Amélie, 如果她們不說年齡,我以為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但Sophie已經35歲了,她讀過2個電影碩士,上一個學校還是歐洲最富盛名的法國藝術中心Le Fresnoy,她現在一周三天在一個巧克力商店賣巧克力,其餘時間來這裡上課,思考如何拍自己的下一部電影(關於她即將要開啟的探訪美國原住民文化的旅程,她的父親來自那兒,而她的父母是嬉皮士,一家人一直都沒什麼錢,直到今年她終於攢夠了錢,她要去美國看看)。
布魯塞爾有很多樹木蔥鬱的公園
Amélie和《天使愛美麗》裡面的人物一樣,有著大大的夢幻俏皮眼睛,怎麼也看不出她是一個30歲,有一個8歲女兒的單親媽媽,四年前她帶著女兒從馬賽來到布魯塞爾,她說她需要離開法國,重新開始,她一邊持續做電影,做演員,在電影院上班,一邊照顧女兒,最近她剛被炒了魷魚,但她並不沮喪,一個朋友借了她些錢,她開始申請獨立藝術家的政府補貼,全身心的投入到她項目的調研當中。她要做的是反思天主教宗教儀式的戲劇+電影,「我已經寫這個劇本寫了幾年了,我需要把它從我的身體裡掏出來!」她說著法語腔的英文,睜圓了清澈的眼睛。
和我同齡的一個荷蘭女孩Annelein也特別有意思,她臉上總是紅通通的,之前在荷蘭學當代藝術,之後來到比利時的根特藝術學院學電影,但不到一個學期就退學了,「我同班的那些小孩兒們操作起相機來特別溜,但居然連個麵條都不會煮,太奇怪了。」之後她就留在根特的一個蜂蜜商店裡打工,她想拍一個可以給孩子們看的關於一個雜貨店移民老闆在比利時賽鴿的紀錄片,「這個雜貨店老闆是前巴基斯坦國家象棋冠軍,他在巴基斯坦就開始賽鴿,你知道嗎,在巴基斯坦人們賽鴿是把鴿子往天上拋,最晚飛回來,在空中停留最久的鴿子才會獲勝,和比利時完全是相反的,太神奇了。」
布魯塞爾周末集市上美味的摩洛哥煎餅攤
她展示了一張她還是金髮小寶寶時在巴基斯坦的照片,照片中她被兩個持槍的士兵抱著,原來她父親是荷蘭駐巴基斯坦的水利工程師。她總是有著讓人意想不到的故事,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父親在學中文,因為她的太太太祖母在1886年嫁給了在荷蘭做生意的中國商人,那位勇敢追求愛的女人家世顯赫,是荷蘭皇家建築師的女兒,她的選擇在當時是難以想像的,真真的離經叛道,以至於她的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由愛生恨,寫了一本書來抹黑她。我對Annelein說,太精彩了,你可以拍一個電影啊。她悠悠的搖頭,「沒感覺,或至少現在不會。」
就是這麼一幫在世俗概念上並不成功的人聚在一起,來到布魯塞爾,嘗試完成自己的一個電影或藝術項目。(還有諸如哲學專業研究生目前在酒吧打工,想把卡夫卡的《遊牧民族入侵》影像化;一個過氣女舞者想探索藏族僧侶和現代音樂的碰撞,一個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的dj想製造一場可以被審視的「視覺災難」…) 為什麼是布魯塞爾?沒人能確切說出來,但這個城市的魅力或者是引力不言而喻。
布魯塞爾的酒吧、咖啡都各具風情
今天的課程是一個練習的放映和反饋,Amélie拍攝了她的女兒在公園裡玩耍,她走進樹林裡,開始獨白,她說她找不到一個理由回法國,除非是要為滯留法國的難民做些什麼,她說在難民境況愈來愈焦灼的當下,自己至今沒有做出足夠的行動,作為一個藝術家,她需要完成一種新的影像,在難民議題上,但是她又能拍出什麼樣的影像呢?… 她面對樹林在不停詰問。
有一個帶著穆斯林頭巾的女孩,今天又來旁聽課程了,她很害羞,英文說的磕磕巴巴,但她也完成了上次的練習。每個正式參與工作坊的人是需要繳納一定費用的,但部分課程會免費面向公眾,經常會有一些人來旁聽,大多是阿拉伯語系的年輕人。這個女孩(抱歉我忘記了她的名字)是最常來的,她21歲,是摩洛哥移民的後代,大一選了建築專業,但上了學之後發現並不喜歡就輟學了,現在準備申請電影的本科。她在用英語解釋自己的作業,說的很慢,但大家都耐心的聽著,甚至還放映了她做的第二個版本。我問她,家人會不會擔心她出來?她很靦腆的笑笑說,她地鐵坐到一半就停運了,她開始走,她媽媽打電話叫她回家去,她家就在歐盟爆炸地點附近,她說服了媽媽來上課可能更安全…下課之後,她還是步行回家。
恐襲3天前的布魯塞爾街頭,安保已經開啟
一天的課程結束,我們一行人走到街面上,在布魯塞爾南部的這個區是各式酒吧咖啡眾多的文化聚集區,街上行人並不少,商鋪大多開著,快到晚飯時刻,女人們提著菜籃在採購,街邊的咖啡、酒吧也坐著一簇一簇的人,在享受最後的日光,偶爾街上飛馳駛過高鳴警笛的警車。我們也去喝了一杯,以慶祝,抵抗的名義。回到住處,去和樓上的一家人打招呼,我才知道做醫生的丈夫在機場爆炸一小時前坐飛機去了瑞士,說起來妻子很感慨,但還是面帶微笑,她正和女兒畫畫,她說明天學校應該還是照常。她最擔心的是怎麼和女兒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不希望讓她太緊張」,她們的畫裡是太陽、彩虹照射下的小房子。
已經有3起爆炸發生了,我慶幸沒有看到血肉,沒有看到眼淚,我也慶幸我在這裡,我是布魯塞爾的一部分,是它平靜理性溫和的一部分。從畢業到現在,我不停的回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它那麼小,卻可以容納那麼多不同的有趣的人,輻射直面當今最緊迫的世界議題。它並不是「歐洲心臟」,「歐盟總部」名號之下應該有的氣勢恢宏,井井有條,相反,它很混亂,很無釐頭,很瘋狂。
周末在美術館看展覽的人們
我在這裡看過最難以置信的當代舞蹈(你能想像演員在舞臺上撒尿然後在那一灘東西裡玩耍麼?而且是在規格最高的劇場!)
我在這裡旁觀、參與過最多的遊行,「和難民在一起」,「聚焦巴勒斯坦」,「反文化資金削減」…
我在這裡認識了第一個阿富汗朋友,伊拉克朋友,伊朗朋友,摩洛哥朋友,加納朋友…
我也在這裡被服務員無視過,被街頭的陌生男人指著說「中國人」,被流浪漢在地鐵口公然注射毒品的場景嚇得繞路走,甚至目前的工作坊,經常有旁聽者問一些乍一聽很笨的「蠢問題」讓我抓耳撓腮…
但那些「蠢問題」我們都還是會認真傾聽、討論,社會範疇下,更多棘手的問題,公眾都在辯論,藝術都在參與表達…在媒體口中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大本營的「molenbeek」(莫倫比克區),是許多我認識的年輕藝術家的聚集地,愛林也曾經和molenbeek的孩子們一起做項目,讓他們描述自己眼中的molenbeek。在布魯塞爾,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就連官方語言也是分裂的,弗拉芒語,法語,每個語言背後是不同的性格和規則,它們一直在彼此較量,審視,更正。
每次我在布魯塞爾停留,我都能發現這個城市不斷自我革新的部分,富有生命力,批判力的部分,我越來越喜歡它。 我喜歡它吸納我,卻又不斷的把我推向世界,一個真實的問題重重的美麗世界。
愛林說明天她要開車去隔壁城市聽她最近粉上的爵士樂隊,她在臉書上發布消息說可以順路捎上需要往返那個城市的人,因為火車限行,交通極為不便。
我約了另一個朋友明晚去大吃一頓中餐:)
祝平安
布魯塞爾的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