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棟曾講起過自己的童年和父母,但是讀完他署名顏冬青、用美篇發表的新作《52赫茲的鯨魚》後,那種為人子女的摯深摯真的情懷深深地打動了相玉,忍不住留言問他,可不可以在「大通相玉」與讀者共同分享此文?當然,作為老朋友,顏棟欣然同意。——相玉
大多數時候,我承認自己很孤獨,但也很享受孤獨!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點燃一根煙,把它夾在手裡。其實我戒菸已經有十年了,所以不會真的去吸它,但是我喜歡看著它在我的手指間慢慢燃完的樣子,看著菸頭紅紅的灼痕一點點後退,好像一個死亡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直到完整的吞沒這根香菸,讓它變成一個邋遢的過濾嘴和一堆灰燼,剩下煙霧在房間裡久久瀰漫。我覺得這就是一根煙在我手裡所應該有的、正確的活法,我在救贖它。我不希望它在煙盒裡死去!一盒煙遇到一個不吸菸卻又時常點菸的人,就該是這個活法!我只是不願意它老死在煙盒裡。老早以前就聽過一個故事,說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發出的聲吶頻率是52赫茲,而正常的鯨魚是15至25赫茲,所以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隻別的鯨魚能夠聽懂它,甚至根本聽不到它的吶喊與呼喚,於是這隻鯨魚沒有同類,甚至沒有魚群相伴。它沒有可以親暱的對象,沒有可以聊天的對方。但是它沒有放棄大海,經常從千裡外的太平洋一路遊到大西洋,然後又遊到南極,再從南極尋找新的方向。鯨魚的壽命平均只有二十五年,於是這二十五年裡,它不停的遊著,縱然吶喊二十五年沒人應答,可它就是這樣遊著!直到漸漸蒼老、直至耗盡最後的一絲力氣,便緩緩的沉入深海。人們從來沒有在淺海發現過這款鯨魚的遺體。我管這款鯨魚叫52赫茲的鯨魚!2016年11月27日中午,我從青海省西寧市城南區出發,打算在這個乾燥雪少的冬季獨自駕車去西藏,去看山看水,看納木錯、看羊卓雍湖,看布達拉宮,然後再折向東去林芝、昌都,再到四川、甘南。這一趟我計劃穿越青、藏、川、甘四省,沿國道G109、G318、G317自駕,萬裡獨行,感受雪域秘境不一樣的美。這是一場標準意義上的說走就走,因為大家都覺得夏季才是去青藏川甘的最好時候,可我覺得冬季也有不一樣的美。冬季更凌冽,會少一些芳香,多一些嚴酷,但這才是高原的本色吧,為什麼老想著要看綠色呢?難道就沒有其它色彩嗎?真的很想去看看。
我帶了一條毛毯,三件換的戶外夾克和加厚的衝鋒衣,一個單眼相機,三腳架,一個筆記本電腦,充電器,兩個手機(電信和聯通備用),銀行卡,兩千元現金,身份證,駕照和行車證,一個水壺,一個背包,背包裡有十條精緻哈達,十盒香,十盒巧克力,五盒餅乾,一拎紅牛,以備不時之需,也可送人。就這些了。
這次出行註定只能獨行,因為這個季節其它朋友也不便出來,想出來的沒時間,有時間的沒勇氣,有勇氣的身體條件不允許,所以一個人去穿越也自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安逸。我不必擔心有人拖累我,也不擔心自己會拖累別人。說心裡話,如果在這條路上生病,最近的醫院都在幾百公裡以外。而最關鍵的是,我壓根就沒想過要叫別人陪伴,因為這只是我自己的旅行,這只是我自己一個人才能去看的風景。我需要去幹這件瘋狂的事兒!因為我不想錯過一場恰到好處的行走!說「恰到好處」,是因為曾經有一個男人,就是在這個季節、就是在我這個年齡,就是用一雙和我的眼睛差不了多少的雙眼去看了這條路上的一切。我很好奇他都看見了些什麼,這份好奇感久久縈繞心間,成了一個怎麼也解不開的心結。
於是我在家裡的抽屜裡偷偷夾了兩頁寫滿了內容的遺書,就出發了!
寫遺書是因為我考慮到了絕大部分風險,但冬天的西藏依然有上百種死法在等著我。萬一車輛失控、萬一遇到故障、萬一拋錨遇到狼群、萬一遇到車禍、萬一疲勞駕駛、萬一遇到寒潮、萬一遇到大雪封山、萬一突發高反、萬一被招了女婿,等等。所以如果我不幸走了,我得讓家人知道我去哪了,僅此而已。離開家關上門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感到內心因為一場行走而劇烈的忐忑,於是捫心自問:這麼做究竟值不值得?這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回來的,至少得半個月,而且百分之七十的路程都將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度行走,一切都沒有備份可選。如果中間有一個環節出現閃失,輕則傷財,重則丟命!也許這次出門就真的回不來了,我的腦子裡甚至像電影過片段一樣,一遍遍閃回著親戚們翻看遺囑時的神情。
這些年我曾很多次深入的剖析自己的性情和身上的優缺點,結果發現本人身上缺點一大堆,可有一個優點卻是任何時候都敢拿出來說道的,這個優點伴隨自己一步步走來,受益良多,那就是我做任何事兒、做任何決定都很冷靜理智。越大的事兒、越急的事兒我越冷靜,有時候冷的超出了年齡的框框、靜的也超出了年齡的框框,這種性情跟我的成長經歷有關。我身上從來沒有那種大喜大悲的概念,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麼事兒值得我去激動、衝動和悲傷了。
可是,這次的出行卻不一樣,我的心裡總惦念著一隻遊遠了的鯨魚,他跟我長得很像,已經遊開二十五年了。我想沿著他走過的路去看一看、走一走,這是一種心結。有些時候,心結與理智之間註定是沒法完全劃等號的!八歲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做,可是一直沒有條件,現在所有條件終於成熟了,最重要的是,各方面都「恰到好處」,如果明年去,可能心境就已經不同了。所以這場行走能不能實現,就只差一個決定了!
終究,我開著車上路了,一路向西。一路上馬不停蹄,晚上十點趕到了格爾木,凌晨兩點抵達崑崙山口,然後我將車停在路邊的一個坑窪裡,關掉燈,熄了火,然後裹著毛毯,在零下25度的低溫裡蜷縮在座位上,等待著天亮的一刻,因為我想看看崑崙山的日出。
他曾很多次跟我提起,崑崙山的日出非常好看,光暈絢爛卻不刺眼,借著玉珠峰那個滾圓的雪峰做背景,能給人一種特別的溫暖感,就好像身邊有親人陪伴。
(崑崙山的日出)
等待日出的那三四個小時,是非常難捱卻又美妙異常的。最難捱就是冷,車裡的暖氣打出來的是冷風,吹空調比不吹更難受!而最美的就是能透過車頂天窗可以看星星!崑崙山口的海拔接近5000米,這裡空氣稀薄,透光度很好,看星星比內地要亮的多,而且顯得格外的大!
不時有流星划過,尾跡拉的也長!看星星時間長了,天窗上就會凝結呼出來的氣,結下美麗的冰花,最奇怪的是這層冰花就像是有生命的圖案,有山有水、有松樹、有小動物、有大人拉著小孩在行走。我很多次用手去觸摸那層冰花,這一觸,指尖的熱量會融化一點點冰,於是那一部分圖案會發生變化,接下來似乎整個天窗都變了,好像這一觸就引發了一連串的化學反應。這一觸便是兩個世界,真的很有意思。僅僅隔著一公分厚的玻璃,我和外面就是兩個世界。好多事兒似乎都是這樣,明明就是很薄的一層隔膜,卻永遠觸碰不到另一面的真實!漸漸的,星星不見了,思緒卻跑遠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父親在西藏那曲地區和林芝地區對口援藏,援藏的項目是交通基礎設施建設。那時青藏鐵路西藏境內的一段還沒有建設,所以西藏沒有鐵路,機場也只有拉薩一個機場,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便以唯一性,擔負著祖國大量的進藏物資運輸任務,可以想像這兩條線有多繁忙,對交通設施的需求量也是日益增長。
那個年代,電噴車輛已經慢慢出現了,以前的手搖馬達汽車已經越來越不能勝任惡劣的路況和氣候,而油料和汽車配件都相對好弄,唯獨汽車蓄電池這一項特別缺乏,加上有些質量低劣的蓄電池在高原地區根本不能用,很多車輛因為電路問題拋錨癱瘓,導致青藏和川藏線路時常擁堵不堪。
那時候路邊經常停著拋錨的車,其它都完好無損,可就是開不走,唯一的原因是電瓶裡沒電,或者電瓶根本不存電。
在這種情況下,西藏自治區交通廳決定在那曲和林芝地區分別設立一個高原汽車蓄電池研發組裝和銷售基地,專門生產和銷售高原專用汽車蓄電池,為兩線和地方軍民提供服務,而西藏非常缺乏這方面的人才,於是決定尋求外界的支援,而我父親當時就是青海省交通廳直屬單位:青海省蓄電池廠的車間主任,他是廠裡的技術大拿。
父親從小學習很刻苦,成績一直優秀,高中畢業後直接參加工作,後來因為文化底子好,被廳裡保送去山東大學化學系電化學專業讀書,等於是定向培養的化學專業科班生。
父親被保送去讀書的時候,是我國恢復高考的第三年,他二十歲。在那個出現一個中專生都非常了不起的時代,他自然被廠裡委以重任。印象裡他經常全國各地跑,不是開會就是業務研討,不是學習就是授課。所以他真正在家的時間不多。
而負責指導西藏研發銷售這款耐寒、耐低壓、高海拔專用蓄電池的任務就自然的攤派到了青海蓄電池廠的頭上,也就是父親的頭上。
於是,西藏成了父親跑的最多的地方!他在這裡四處奔波,收集數據、反覆做車輛冷啟動試驗。這些內容都是我後來翻看父親遺物的時候從他的筆記本和他發表在青海日報上的新聞稿裡看到的。這款高原專用蓄電池最終成功研發出來了,還出口了前蘇聯高加索地區,起名叫「白鴿牌」。父親親自署名發在青海日報上的稿子標題就是:《 帶著青海人民的深情厚誼,三千隻白鴿飛往伏爾加河畔》。這一批出口訂單在八十年代中期算是一筆相當可觀的創匯數字,證明他在西藏沒有白呆。那些年月,父親就經常在這條路上行走,那時候車況和路況都遠不如今日,走一趟非常艱辛。有時候長達幾個月時間住在西藏,難得回家一次,可是一回來就興衝衝的跟我說這裡的風景是如何好,人多純樸,路多難走,有個山要拐一整天…… 有次快過年時回家,他居然走了半個月,而且沒車,只好搭部隊的大卡車,裹著軍大衣睡在板廂裡,啃冰饅頭,喝不到開水,晚上停車休息還要防野獸,吃盡了苦。
那年月,母親對父親極為不滿,經常為此事爭吵。我母親是軍人出身的,比較潑辣,在家裡很強勢,嘴裡來什麼罵什麼:說你一個幹部放著好好的廠子領導不當,瞎跑什麼西藏?看看人家別的小科長都是小車接送,媳婦孩子跟著,風風光光的,誰像你?頭髮長的跟鬼一樣,邋邋遢遢的,別的知識分子都是西裝革履,體體面面,你一個念過大學的就跟個擋羊娃一樣,回家也買不了什麼年貨,就拎著十幾斤凍肉,就這破爛東西哪兒沒有?誰稀罕?母親發火自然也有她的難處,有些事情過多不表!凍肉母親終究是沒吃,看都不看,因為經過十幾天時間這些肉已經有些變質了,可父親還是會等消融之後醃起來,放很多鹽,因為這是當地牧人朋友送的,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禮物——盤羊肉。我記得我當時根本咬不動,也沒吃。當地人對父親特別好,唯恐他再不回來,臨走的時候總是要想方設法聚會送禮物,一再囑咐,而父親也是堅持了,援藏也是好幾年,每次進藏都要帶好多伏茶和香菸做禮物送朋友……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那時父親恰好是我這個年齡,相貌體格也差不多,他看到的視野也是如此吧…了解一個人,就該去走走他曾經走過的路,眨一眨結霜的眼睫毛,親眼去看一看,聞一聞那個氣息,凍一凍,才能真的懂他。
我和父親從來沒有真正熟悉過彼此,因為沒有機會、沒有時間,他因為意外去世的時候,我才八歲。
很清楚記得那天,我在學校正常上課,突然被老師給叫出教室,原來是父親廠裡的人來我學校跟老師說明情況,就接我去了家裡。於是我趕忙跑回教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書包,而同學們開始起鬨,說我又要去當城裡娃了,可以逃課了。可我一點高興勁兒都沒有。一路上我就覺得氣氛不對,回到家推開門就聽到哭泣聲和嘆息聲凝成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家裡陪母親,有母親的同事,也有附近的村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閃閃,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看。父親的一個老同事看到我就過來弱弱的說:冬冬,你爸爸出差去寧夏了,再也不回來了。我說不回來是什麼意思?他說不回來就是人已經不在了,他把「人已經不在了」幾個字壓的重而不硬,語氣拿捏的很好。我當時就清楚了,他說的人不在了就是指死了,可我當時的感覺是除非看到父親的遺體,否則我只是覺得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並沒有死亡的概念。那一刻我腦海裡理解的「死」就是徹底的消失,但我爸只是人離開家就不再回來了,並沒有消失。
滿屋子的人看我的時候眼神裡都帶著疼惜,可我極為討厭這種眼神。平時沒感覺,就是那一刻開始特別特別的討厭。有人想過來跟我親暱一下,但我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要保持距離。我只想趕快知道父親是怎麼沒有了的,可是不敢問,就是那種話到了嘴邊就是不敢問出來的感覺,因為我擔心自己問出來之後又會招來一片嘆息聲、又會招來一片憐憫的眼神。 再後來就聽大人們念叨著:「心肌梗塞」、「可惜了」、「根本沒徵兆」、「好好的睡覺了,早上同事們醒來去叫他時人已經硬了」等等的。然後又是一片嘆息聲。那一刻我對滿屋子的人都充滿了強烈的敵意。我不喜歡她們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帶著哭腔的方式說我爸。你們知道什麼叫可惜?我尤其不喜歡她們用醫生的那種職業口吻說什麼「身體已經硬了」,我的父親,不是你們眼裡一具簡單的屍體。你們在這裡嘆息一下午,難道人就能活過來嗎?一群演員!母親後來想過來安慰我,可我和她之間也刻意的保持著距離,我對她有情緒,因為父親最後一次離開家的時候,她還在罵他!這下好了,你以後還罵嗎?罵誰?那個年月,父親的廠子是在西寧市區的鬧市,他住在單位的公寓裡,是樓房,三樓朝陽的一個套間。而我上學的地方在母親工作的農村,住的是鄉鎮衛生院的職工宿舍,是平房。所以我有兩個家,讀書的時候在農村生活,放兩假的時候去父親的家裡生活。那個時候,我對自己家庭的理解就是:我有兩個家,更準確的說是有兩套房子,一套是母親的家,一套是父親的家。我半年跟母親生活在農村,給她做伴兒,半年跟父親生活在城市裡,給他做伴兒。我從小對自己的角色定位就是他倆之間的一個「見面的理由」。我從來沒有他們二人是一家人的概念,她和他在我看來就是兩個軌道上各自運行的火車,有時候會在一個中途小站上短暫停靠,而我就是從這列火車上下來的唯一乘客,朝著司機揮一揮手,目送著列車像鯨魚一般的遊開,然後再踏上月臺另一側的一列火車,然後繼續沿著軌道前行。父親來農村,是來接我的,而母親來城裡,也是來接我的!這就是我記憶裡,我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我從小就習慣於當一名持有通票的乘客,上上下下於相向而行的兩列火車之間,每次在月臺上,我都是拉著滿滿的行李箱,目送一頭鯨魚離去,再迎接另一頭鯨魚的到來。
後來我陪著母親驅車一千多公裡,到寧夏石嘴山市接父親的遺體,然後在銀川火化,生平第一次去火葬場,當一個大大的鐵抽屜被拉出來,我看到了父親白花花的遺體,身上赤裸。 母親猛撲過去痛哭,四五個人都抱不住,母親指著父親痛罵著,罵的很難聽,說你這個畜生怎麼就睡在這兒不起來了?你給我起來回家! 其他的幾個人來安慰我,生怕我有個閃失,我只是站在五米之外,定定的站著,從亂麻麻的人縫隙裡看著父親的遺體,他躺在那兒,完全不是熟悉的樣子,身體比我印象裡變得要小,而且頭髮有些凌亂。有個好心的叔叔過來安慰我,說孩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會好受一點,我看了看他,沒反應,接著繼續從人縫隙裡看父親,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一個小時之後父親就會被推去燒掉,但我預感離開這房間之後,父親就再也見不到了。再後來,我離開告別廳,出去望著焚屍爐上面高高的水泥煙囪,突然就看到一股青煙升上天,接著就聽到母親和幾個父親同事們的聲嘶力竭的哭喊,我定定的看著天空,看著青煙散去,心裡很清楚,這些煙是父親變的,這次是我和他之間的訣別。父親消失了,連身體都沒有了。從告別廳一個小小的窗口,父親的同事抱出來一個鞋盒子大小的木盒,說這是你爸爸的骨灰,然後想交給母親,可母親根本接不住,就暫且由此人抱著。於是我走過去,說:給我吧。那個叔叔苦笑了一下,想給我,又不想給我,他看著我,眼神裡滿是疼愛。我說這是我爸爸,理應由我抱著,你是不是怕我把它撒了?父親的同事問我: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嗎?我說知道,是灰!他說是骨灰,我說都一樣,肉也有,頭髮也有,不單單是骨灰!我說這話可能讓他吃驚了,他看了看我,又說:你要從下面用手這樣兜著,然後他就打算用從老家帶回來的一根紅繩子把骨灰盒纏兩圈系在我脖子上,以免跌落,我說不用繫繩子,一個大人鑽到這個小盒子裡已經夠憋了,還要捆住嗎?他看了看我,就又把繩子抽掉了。我抱著盒子,一個人先離開告別廳,到了車上,然後坐好,把骨灰盒擔在腿上,盒子並沒有之前想像的那麼沉,但也不輕,周身散發著熱量,現在想來就像是手裡夾著一根煙時,紅唇逼近時的炙熱。
返回青海時,我坐在廠裡派去接靈的那輛麵包車的最後一排,三個人的座位就我一個人,母親在第二排,陪同的同事們第三排,我第四排。我抱著父親坐在中間的座位上,兩邊座位都是空的。每當車輪子顛簸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的把骨灰盒抱緊,生怕把我睡著的爸爸顛醒。
期間母親很多次回頭看我,問我要不要坐到前面來讓她換換,我只搖頭不說話,後來父親的同事們轉過來看我,問要不要換換,我只搖頭不說話,後來一個同事跟旁邊的人嘀咕什麼,好像是怕我傻了,之後就伸手過來抱父親,我抬頭盯著他,一動不動的看他,他看了看我,又默默的退回去坐下了。
一車人一路無話,死一般的寂靜。二十五個小時,星夜兼程返回青海,父親在我懷裡一直有餘熱,期間我只喝了一瓶水,吃了幾片餅乾,有些餅乾碎渣掉到盒子上,我就用袖子擦掉,有幾次我想我爸爸餓不餓呢?要不要打開盒子放幾片餅乾進去?他渴不渴呢,怎麼灌水呢?又沒有開口?可我又不敢打開盒子,萬一有沒燒乾淨的骨頭,有牙齒露出來怎麼辦呢?真的會害怕吧,這盒子裡畢竟是個死人,那還是不要打開了。白天還好,晚上趕路的時候,母親昏睡過去了,父親的同事們有的互相依偎著睡覺,最前面副駕駛有一個人在陪司機聊天,我定定的坐在後面,看外面漆黑的四周,心裡總覺得父親在車外跟著跑,一直追啊追!這麼想著,老是要回過頭去看,越看越害怕。有時候扭過頭去,車窗上是我的影子,越看頭像越覺得是父親在看我,可又不敢閉眼睛,如果那樣爸爸會傷心吧,兒子怎麼能怕父親呢?我們關係那麼好!
後半夜瞌睡的時候,我冷不丁打了個盹,可馬上一個激靈,不敢睡著,睡著了就會做噩夢,會夢到父親的鬼吧!這麼想著,就輕輕的挪一下骨灰盒,腿都壓麻了,就抖一抖,繼續抱著,絕不能放到座位上,因為我很清楚,天亮就到家了,父親就會被埋在地下,再也抱不了。我就這樣一直抱著他,就如同我做手術時他抱著我一樣!
六歲的時候,我肚子下面做了一個手術,父親當時送我去兒童醫院,然後一直在手術室外面等,他問我開刀怕不怕,我很想說怕,因為這樣說他就會給我買一把手槍鼓勵我,可我又覺得不能說怕,怕了就是給他丟臉,因為他跟很多孩子的家長在一起,很多人都說我一會兒準哭,父親也跟著他們笑。於是我一個人走進手術室,做完手術又自己走出來了。外面等的人很吃驚,說小傢伙,你怎麼自己走出來了,我說醫生說肚子已經包紮好了,本來要推出來的,可我想自己走出來,其實我是想給我爸一個驚喜,手術提前做完了,麻藥的藥勁兒還沒過,我從小在醫院長大,聽大人們聊過,那時候真的不疼,我想可能就是麻藥勁兒沒過完。
於是我爸就挺自豪的,過來抱起我,走過了手術室外面那個長長的摺疊型走廊,他懷裡還真有一把黑色的塑料的左輪手槍,手槍是那種往槍管裡插吸盤飛鏢子彈的那種,是給我的禮物。是父親在我做手術的時候從醫院門口的小販手裡買的,因為去醫院路過的時候,我就盯著那些小販兒手裡五顏六色的槍看,很喜歡!其實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傷口一點都不疼,但是被父親抱著,紗布和傷口之間有摩擦,特別疼,但我咬牙忍著,把手槍攥的緊緊的。我知道,我挺讓父親自豪的,不能讓他高興的把我給抱起來了,再小心的放下!那天晚上回到父親的公寓時,發現我的傷口和紗布已經粘在一起了,父親沒法,只能用涼開水一點點沾著潤溼紗布,一點點的剝離。那過程是特別的疼,我始終咬牙忍著,父親知道我很疼,他也很緊張,頭上直冒汗,還擔心母親知道後數落他,我就給他寬心,說不會跟媽媽說傷口跟紗布粘上了,但是條件是爸爸還得給我買兩把槍,其中一把我要送給隔壁時常來陪我玩的小男孩,父親自然滿口答應。多少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個孩子的名字叫張經魁!後來我就開始發高燒了,而懂醫的母親又不在身邊,我迷迷糊糊中老是喊疼,翻身也疼,撒尿也疼,後來就不記得了,再後來醒來後,我覺得被子裡有些怪異,才發現父親在我被子裡墊了一個枕頭,將自己的手臂搭在枕頭上為我撐著被子,不讓被子挨到傷口,就這樣一整夜。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但是手臂依然彎曲著,就那麼撐著,我就悄悄側身看父親,仔細端詳他的臉部輪廓,看他的絡腮鬍子,心想男人長這樣的鬍子真醜,一根根像倒刺,我長大可不要鬍子。於是我偷偷拔了一下,父親疼了,迷迷糊糊的用另一隻手上來撓痒痒,給我撐著被子的手卻始終沒動,即便是在他的下意識裡。我偷偷笑著,感覺傷口又開始疼了,就靜靜的忍著。心裡想著開心的事兒,又要多兩把槍了。於是接父親的骨灰回家鄉的那晚,我抱著他,絕對不讓他顛著。
抱著父親返回家鄉的一天一夜是我人生最漫長的一天一夜,現如今八歲的孩子奶聲奶氣的還在尿床,可我早早就學會了什麼叫承受!
父親的葬禮上,我戴著麻孝,身上被白布包裹的像是皇上,耳朵旁邊有兩朵大棉花。主喪的人說你要把耳朵用棉花堵上,然後哭,我說為什麼要把耳朵堵上?他說是孝子不能聽前來弔唁之人的議論、不能聽其它什麼的,要專心致志的跪著!於是我把兩個棉花都拽下來給扔掉了,我怎麼就不能聽別人議論自己的父親?我怎麼就不能聽別人說給父親最後的幾句話?
整個喪事前後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我專心的聽著每一個人的哀告,那個人長什麼樣?多大歲數?是男是女?什麼神情,我心裡至今清晰!
後來就有人弱弱的問我,你爸爸去世你怎麼不哭呢?我說為什麼要哭呢?他們就說人死了不該哭嗎?我說人死了就一定要哭嗎?哭,不是表達悲傷的唯一方式!我不想自己留給父親最後的東西是用液體做成的眼淚,那太軟!將來我要用特別的方式,用硬朗的方式來祭奠家父!於是在父親的遺像下面,那個跪在草蓆上的我,聽著主祭先生念誦的祭文,說父親三十三歲早逝,心裡便已經開始策劃一場二十五年之後的遠行了!等我三十三歲的時候,我就和父親一般大了、有差不多的相貌、差不多的身型、差不多的眼睛,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他感受到的,就是我感受到的。這場約定,早一年也不行,晚一年也不行,等我三十三歲的時候,就出發!我和父親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像素還不是很清晰。此生我們來不及熟悉,但是您的路,我已經走過很多。
保存著父親去開會的時候,在唐山地震紀念碑前留下的一張照片,時間應該是1990年年初,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張個人照。
很多次我都問自己,現如今我和我爹各方面都相近了,如果時間定格不動,將我二人客觀比較一下的話能比出來點什麼? 這個比較真的很有意思。其實不帶任何矯情、實事求是的比較一下,我覺得自己最勤奮的時候,能趕上父親的三分之一。學識方面我也大幅度落後於他,父親雖然是理科生,可是文章也寫的很好,歷史政治也很精通,而我明顯偏文。書法寫字方面也是他寫的好看,尤其鋼筆字,我遠遠不及。脾氣性情方面我跟他大不相同,他是沉穩的慢性子,隨和可親,而我比較急躁,愛發火。長相方面我覺得相似度接近60%。我唯一能贏過他的地方可能是競技體育能力,我覺得跟他比短跑和球類運動能贏他,印象裡父親不太愛運動,最多就是打羽毛球和散步。踢足球我能輕鬆晃過他,哈哈。但是他力氣比我大,扳手腕肯定扳不過他,人家是農村幹粗活長大的,很有勁兒!好多次我在想,父親要是能突然出現就好了,我將當他時空穿越了,不在乎他在外面是不是組建了新的家庭,甚至我還特別希望有個弟弟妹妹,或者一群弟弟妹妹,他們圍過來看我的時候,眼神肯定很好奇吧,我能帶他們買一大堆好吃的,天天陪他們玩、看電影、吹牛。也老想著能跟我爹一起討論個作品、討論時事、出謀劃策一起幹點什麼,或者一起去旅遊,我給他買個什麼,又或者在他專心看書的時候往他茶杯裡倒點醋什麼的,然後看著他喝、再噴,哈哈,想想也是挺美的我老是這麼想著。
父親去世十五年之後,奶奶去世了。我扛著奶奶棺材的前沿,一個人扛兩個人的重量,另一份原本是留給父親的,可他不在了,於是我執意一個人扛材頭,不要其它人來,因為任何人也代替不了我爹!起靈的那一下,是真沉。木板壓到肉裡的硌疼,就好像拿鞭子抽了一下,腰裡和肩膀上全是不孝!父親不孝,讓白髮人送黑髮人,丟下孤兒寡媳,而我更不孝,外出求學幾年,什麼心也沒操到。奶奶想父親,多年哭瞎了雙眼,每次就是見到我之後才有點笑容,很多次我進門,她老人家會產生錯覺,以為是她兒子回來了,因為孫子跟兒子長得很像,聲音像,身型像!背著奶奶出大門的時候,是冬天的凌晨五點,就看見村裡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堆點燃的麥草,那是村裡人知道父親人緣好,奶奶下葬時他們自發送行的一種儀式。一路上一點點、一堆堆的光亮,照亮前行的路。我吃力的背著財頭走著,後面有很多人在扶靈,再後面很多人扛著鐵鍬跟著,默默的跟著。我心裡想著,今天就是吐血也要堅持背著棺材走到墳邊,因為奶奶的墳坑就在父親的墳右邊不遠,父親就在那兒看著,他這會兒有心使不上,就只能看我了。這是十五年來我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事兒,就是替他把他敬愛的母親背到身邊,輕輕的放下,就如同當年奶奶背著三歲的父親,一路乞討來到現在的爺爺家,然後輕輕的將他放下,敲響眼前這道陌生的木門。
父親自小懂事兒,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知道奶奶帶著他寄人籬下,所以學什麼都得用勁兒,不給奶奶丟臉!那時父親為了給奶奶節省幾塊錢的藥費,會走幾十裡山路趕到縣城的中學讀書,然後周五再走回來。他周末總是起的很早,背著背篼出去撿拾牛羊糞,然後打掃庭院,挑水劈柴,賣力的幹兩天活,幹完了自家幫本家,為的就是接下來一周裡,奶奶可以過得舒心一點,不用太過於看親戚們的臉色。
所以奶奶的喪事上,當著親戚們的面,我拒絕任何人背棺材頭,這只是我和我父親的事兒,我一定會把父親的母親安安穩穩的送到他身邊,再由他接力,繼續在地下照顧奶奶!
父親去世這麼些年,奶奶一次都沒去上過墳,這次來了,就不走了!
我當然做到了,彎下腰放棺材落下的一剎那,我的一雙膝蓋深深杵到了挖上來的墳土裡,最後只能把前面的土刨開才能爬著抽身出來,空留土裡兩道深深的跪痕!我親自在奶奶的棺材上揚下第一鐵鍬土,等到圓圓的土堆隆起,我心裡想著:你們的家建起來了,我的家也會建起來。我很快就會結婚了,因為有對象了,我已經23歲了,很快我也會當父親了吧!可惜的是,你們喝不到喜酒了,但我會給你們留著。
於是,幾個月之後,我結婚了,婚禮上我喝了三份酒。在地上灑一份,仰起頭喝兩份,而且還不允許自己醉在別人的前面!十九年之後,母親去世,同樣的過程,27歲的我接過母親的骨灰,擔在腿上,一路護送下葬,心裡老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的話:我死了之後乾乾淨淨的下葬,不要讓蟲子吃我,害怕!
於是,我選擇了火葬,因為火焰最神聖、最乾淨,它帶著最後的愛深深的吻下去,一切都變成了青煙!
放下母親的那一刻,我心想,這次你們全走完了,世界上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到了地下世界,你們可能繼續爭吵,也可能冰釋前嫌,我已經管不著了,而我將履行八歲時的承諾,去完成這趟萬裡獨行!而這趟遠行,將註定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嶺,過往的一切從此之後將不再提及,它們都將隨著一條條哈達和一盒盒佛香的燃起而徹底放下,寄托在青海湖、寄托在崑崙山、寄托在可可西裡、寄托在唐古拉、寄托在納木錯、寄托在羊卓雍湖、寄托在布達拉宮、寄托在南迦巴瓦峰、寄托在桃花之鄉林芝、寄托在然烏湖、寄托在米堆冰川、寄托在邦達草原、寄托在業拉山天路72道拐、寄托在雀兒山、寄托在玉龍拉錯、寄托在五明色達、寄托在年寶玉則、寄托在夏河、寄托在一路走過的點點滴滴中。
半個月之後,我疲憊而又滿意的回到家,心裡又念叨那個故事: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發出的聲吶頻率是52赫茲,所以世上沒有任何一隻別的鯨魚能聽懂它,甚至根本聽不到它的吶喊與呼喚,它沒有同類,甚至沒有魚群相伴。可是它沒有放棄大海,經常四處遠遊,縱然吶喊二十五年沒人應答,也從不彷徨,因為大海有多浩瀚,它比誰都清楚!這,就夠了!
附:沿途拍攝的部分圖片: 可可西裡自然保護區紀念碑
西藏那曲當雄的雪山藍天
朝聖途中的牧民
納木錯景區紀念碑
高原神湖,天境羊卓雍措
美麗的雅魯藏布江
四季如春的林芝,冬天裡一片青翠
318國道業拉山天路72道拐
天路72拐的最頂部幾道拐
通麥特大橋
怒江天塹
昌都市區夜景
矮拉山的六十公裡土路,荒寂而大美
德格縣城一角
康巴博納
天險雀兒山的路
一輛車剛好過去,會車就要在遠處等待鳴笛
雀兒山頂
從雀兒山俯瞰玉龍拉錯
依山傍水的甘孜縣城
色達喇榮溝五明佛學院
青海班瑪縣城塔陣
常常行走幾個小時碰不到一輛車,天地之間有一份獨存感!
在羊卓雍湖的自拍
在業拉山的自拍
風塵僕僕的一萬多裡,見了許多許多
然烏湖邊上留下的一副墨寶,字跡終究會被浪潮洗涮捲走,可此行的記憶卻將永恆留存!
作者簡介顏棟,又名顏冬青,作家,青年學者,南陽理工學院全球校友研究中心名譽主任,文法學院客座教授,系中國文聯文藝研修院中青二期高級研修班學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第26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首屆文學論壇特邀嘉賓,第26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閉幕式紅毯儀式嘉賓
已出版長篇小說《藏曆七月七》《藏地歷險》《馬刀--中國最西邊的抗日隊伍》《新屍語故事》和《藏原密碼》等多部文學作品,其中《藏曆七月七》為2008搜狐全國原創文學大獎賽一等獎獲獎作品,該系列遠銷海外;《藏原密碼》是2011-2012年度全國十佳懸疑驚悚小說網絡排行榜第一。為中國最美鄉村教師電影《無手老師》擔任統籌,該片獲得武漢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展映最佳水晶杯獎;編劇20集電視連續劇《幸福就在你身邊》;《中國作家》雜誌2015年第八期「劇作家檔案」全文刊載了作者的自傳《第一次獨白》。
作者在第26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籤名牆留下簽名和祝福
作者在第26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閉幕式走紅毯(電視截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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