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點的島城一中校門口,門庭若市。
鬱景湛一眼就看見了淹沒在人群中的姚暄和,此時她正叼著奶茶的吸管,站在校門邊的花壇上,踮著腳尖左顧右盼,不用問都知道是在找宋俊。
鬱景湛穿越人海,走到花壇前與她平視,面無表情道:「宋俊要留下來排練迎新晚會的節目。」
「哦,知道了。」女孩從花壇上跳下來,扭頭就走,只留給他一個孤零零的背影。
姚暄和這輩子還沒見過跟她如此不對盤的人。
就在昨天,他們倆又鬧彆扭了。原因是,她穿了新買的裙子想要去宋俊面前晃悠,先在路上遇到了鬱景湛。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才慢悠悠地說:「你這樣,上公交車都會有人給你讓座的。」
她真想掏出一卷膠帶來把他那張嘴封上。
明明都是相識十年,姚暄和卻更願意稱呼宋俊為她的竹馬,那麼鬱景湛呢?
滿打滿算就是個認識很久的老同學罷了。
鬱景湛和宋俊是在七歲那年一同搬到大院裡的,從東往西數門牌號,依次為鬱家的、宋家的和姚家的。
這個順序就和他們初中畢業時合照的排序一模一樣。
這張照片到現在還被鬱景湛端正地擺在床頭柜上,相片上的三人神色各異。宋俊站在中央,一隻手搭在竹馬的肩上,另一隻手揉在青梅的頭上,笑得分外燦爛。
鬱景湛則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姚暄和偏著頭去瞪他,沒來得及看鏡頭。
拍攝者是姚爸爸,他當時剛買了新相機,還沒太搞懂使用方式,按下快門時,把女兒嚇了一跳。她跑過去看了一眼,當即跳著腳要求刪除,最後還是被鬱景湛悄悄在刪除之前要了過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拍得好的照片那麼多張,他偏偏鍾愛這一張。
或許只有在這一張照片裡,姚暄和的眼睛是看著他的。
他遠遠地跟在姚暄和的身後,昏黃的路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她被風撩起的髮絲。
姚暄和晃著腦袋自顧自地向前走,直到在巷子口的麵館前停下來時,才發現鬱景湛竟然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她滿不高興地摘下耳機,轉頭看向走到身邊的他:「你跟著我幹什麼?」
「誰跟著你?」鬱景湛不鹹不淡地瞟她一眼,一步都沒有停留,伸手掀起擋風簾,「我來吃麵。」
姚暄和的話被他堵死,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跟在後頭氣呼呼地也進門了。
這家麵館是老字號,物美價廉,很受附近居民的青睞,現在正好撞上晚餐時間的兩人沒有選擇座位的餘地,只好趕緊坐上角落裡空出來的兩個位子。
老闆常看他們來,吆喝著問了一聲「又是老樣子吧」,沒過多久便利索地端上了兩碗熱騰騰的炸醬麵。
鬱景湛先把黃瓜挑出來,然後把炸醬都倒進碗裡,掰了筷子使巧勁拌勻一碗麵後,無意識地推到姚暄和的面前。
正在接電話的姚暄和習慣性地接過拌好的面,連著吃了幾大口,才突然反應過來。
她嚴肅地搖搖手指:「鬱景湛,獻殷勤也沒用!這次,我可不會這麼輕易就跟你和好的!」
鬱景湛感覺自己差點要被她逗笑,還好趕緊吸氣壓住笑意,不以為然地點點頭:「哦,知道了。」
趕在姚暄和發作之前,他又說:「離高考只剩一百天了,這次你的模擬考成績怎麼樣?
小姑娘的氣勢立馬蔫了下去,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
他接著問:「你想考哪所大學?」
「當然是島大啊。」她笑起來,「宋俊不是說他想去島大嗎?」
「啪」的一聲,鬱景湛的筷子突然放了下來,他站起身:「我有事,先回去了。」
姚暄和被嚇了一跳,愣愣地看向男生清瘦的背影,沒走出幾步,他又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對了,姚暄和,做白日夢之前,還是先做卷子吧。」
在姚暄和前十八年的時光裡,她有一個永恆的未解之謎——這輩子鬱景湛到底是不是來找她討債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在姚暄和不知道第幾次在作文稿紙上寫下這句話時,高考日終於來臨。
為了蹭蹭「考神」的運氣,最後的複習時刻,姚暄和都是跟鬱景湛和宋俊黏在一起的。
準確地說,她是只黏著宋俊。
在鬱景湛的房間裡,她和宋俊面對面念書,念著念著總會不由自主地聊起天。旁邊看題的鬱景湛不悅地喊她安靜,自然是收到了對方的一個鬼臉。
宋俊早已習慣夾在這對歡喜冤家中間,在上廁所之前笑著推推她的腦袋,勸她再臨時抱抱佛腳。
姚暄和嘆了口氣,仰面癱在地上。
她看著天花板想,明明這十年來都是一起看的書,一起寫的作業,為什麼這兩個都成了學霸,就剩她一人孤零零地夾在中間當學渣呢?
「姚暄和。」她沒來得及想出答案,就先看見了鬱景湛湊過來的臉。
「幹嗎……」她本想用胳膊肘撐著上半身坐起,卻不想他竟然愈靠愈近。
烈日將落,僅剩的太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鑽進來,不偏不倚正好在他的眼皮上蒙了一層淡黃色的光芒。她一抬眼,都能數清楚他有幾根睫毛。
鬼使神差地,姚暄和竟然屏住呼吸,連同僵硬的脖子都不受控制地微微後仰。
挨得太近,鬱景湛都能看見她眼瞳中映出來的自己。
感覺到少女特有的甜絲絲的香氣,他停在原地,眉頭突然舒展,難以抑制的笑意從嘴角溢出:「這不就安靜下來了嗎?」
「你有病啊!」姚暄和回過神,氣急敗壞地推開他,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撿起身邊的練習冊就往他的身上砸。
鬱景湛攔下練習冊,嫻熟地在上面圈了幾道題,聽身後沒有一點反應,抬頭問道:「不是要考島大嗎,還不過來?」
姚暄和這才摸摸皺起的鼻子,苦巴巴地湊過去。
「姚暄和,」鬱景湛偏過頭,認真地盯著她,「明天考試加油,好好考。」
「嗯?」交過練習冊時,兩人的指尖意外地相觸,她卻像是沒有察覺到一般,咬著筆頭埋進書裡,悶聲道,「我知道啦,那必須的呀。」
「島大,島大,我愛你……」少女依靠在窗邊,輕輕地哼著小調。
粉色的雲霞透過玻璃映在身後少年的臉上,他的指尖酥酥麻麻,仿佛通了電一般。
高考結束後,姚暄和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
一直到查詢分數那天,她才破天荒地沒睡到中午,一大早就起床蹲在電腦前等著公布結果的時間到來。
鬱景湛分了家裡的桃子送進姚家時,她還維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眼緊緊地盯著屏幕。
他算準了在出結果的前十分鐘到她房間,順勢坐下,遞過一個洗好的桃子放到她的手裡。
她接過來就狠狠地啃下一口,嘆了口氣:「要是我沒被島大錄取,宋俊可怎麼辦啊……」
「不怎麼辦,宋俊還有我。」鬱景湛皮笑肉不笑。
姚暄和一驚:「你也報了島大啊?」
從小學起,鬱景湛和宋俊就被大人們稱為「雙子星」,兩個同樣五官端正、品學兼優的人天天走在一起,自然給人一種相像的錯覺。但兩人的性格其實大不相同,一靜一動,一個內斂寡言,另一個外向開朗。
宋俊戀家,可鬱景湛不,他似乎總有更大的理想,想要去往更遠的地方。
所以,在知道他也將島大作為第一志願時,姚暄和很費解。
但鬱景湛從小就是個很奇怪的人,做事全憑心情,有他自己的邏輯。
比如,在姚暄和剛察覺出自己對宋俊有別樣的感情時,她就總想和宋俊單獨相處。在確定好鬱景湛不喜歡看愛情電影,不會一起來之後,臨著出門相遇,他又突然改口,也要去看,最後還坐在三人中間的位置,讓她氣得牙痒痒。
又比如,每次他們相約去圖書館,鬱景湛都會非常沒有眼力見地坐在他們中間。
只要她對著宋俊開口說一句話,他就會用一種譴責的眼神把她盯得後背發毛,仿佛她是在拿著大喇叭對宋俊說話,盯得她只好縮回腦袋埋進書裡。
姚暄和覺得,鬱景湛就是個不會看眼色又陰晴不定的奇怪少年。
她曾認真地想過,如果不是因為其中有宋俊,也許他們只會是點頭之交。
她是宋俊最好的朋友,鬱景湛也是宋俊最好的朋友。
可她和鬱景湛之間,像隔著一堵透明的牆。
認識整整十年了,她從來都猜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像她不知道,鬱景湛的成績分明可以去更好的大學,最後他卻將第一志願填為島大。
姚暄和神情複雜地看向他:「喂,你不會真是為了宋俊留下來的吧?」
「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鬱景湛蹙緊眉頭,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很快又收回,咳嗽一聲,「島大的金融專業在全國的大學裡名列前茅。」
看她還是一臉懷疑的樣子,他面不改色地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提醒道:「到時間了。」
「到你接受審判的時間了。」
姚暄和愣了幾秒,這才反應過來,哀號著登錄查詢網頁,指尖顫抖地輸入個人信息。
網速太快,快到她本想閉上眼睛祈禱幾聲再看,沒想到還沒合上眼皮,錄取結果就明明白白地映入眼裡。
「啊——」
姚暄和猛地抱住身邊的鬱景湛,喜悅的尖叫聲幾近衝破雲霄。她又哭又笑地擁著他喊:「我考上啦!我真的考上啦!」
被她撲入懷中的鬱景湛身形一滯,片刻猶豫之後,遲疑著將手搭上她的肩,嘴裡的話微不可聞:「還好你考上了……」
他輕輕吐出胸中一口悶氣,一顆心終於放下。
還好你考上了,不然,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天天都能看見你?
與此同時,遲來的宋俊在門縫中看到這一幕,神秘一笑之後,趕緊小聲地拉上門。
回家的路上,鬱景湛收到他發來的信息。
只有短短一句話——阿湛同志,革命成功否?
他笑了笑,回過去:尚未成功,任重而道遠。
進入大學後,因為離家近,三人都沒有住校,而是選擇在放學後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家。
每天下午四點半,六路公交車會準時停在島大門口。這一天,車子剛停穩,姚暄和就跟火箭發射似的衝到車廂的最後一排,穩穩地落座在正中間。
她對著宋俊拍拍身邊的空位,微微一笑:「老宋,坐這裡。」
今天終於沒有被擠到鬱景湛的身邊,姚暄和長舒了一口氣。
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要麼總是被人群擠到鬱景湛的旁邊,要麼就是他又沒有眼力見地坐在三人中間的位置,搞得想和宋俊多多培養感情的她實在是煩不勝煩。
她心裡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在危機四伏的校園裡,為了不讓宋俊這隻績優股被人搶走,她必須加快進度,想辦法早日和他確定關係才是。
想著想著,昨晚研究戀愛秘籍到半夜的姚暄和犯困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在晃蕩的車廂裡,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還沒忘記朝宋俊的方向偏過頭去。
感覺到肩上的重量,宋俊嫻熟地把毛茸茸的小腦袋推往另一個方向,嘆了口氣:「你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告訴她?」
「還不是時候。」鬱景湛穩穩地接住熟睡的姚暄和。
「再等,黃花菜都涼了。」宋俊瞥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我可告訴你,最近有好幾個男生向小和要聯繫方式了,你抓緊點吧。」
沒聽見回答,他無奈地聳聳肩:「欸,我先走了啊。」
鬱景湛問:「還沒到站,你去哪兒?」
宋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笑了:「兄弟,您就慢慢等著吧,我要先去追求我的愛情了。」
十月份的島城,秋意正濃,從枝頭上掉落下來的桂花被風吹進車窗,恰恰落在少女的發間。
鬱景湛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伸手去摘落在她耳邊髮絲上的花瓣。
左邊的肩膀被她靠著,他只好伸長右手臂繞到她的臉邊,看起來,就像是在攬著她。
離嫩黃色的花瓣只有咫尺之遙時,肩上的女孩突然睜開了眼睛,他觸上髮絲的手也生生停在了原地。
姚暄和蒙了一瞬,隨即一雙杏仁眼瞪得老大。
她明明記得她在入睡之前還確認好方向才靠過去的。
一向遇事不驚的鬱景湛竟也沒保持住冷靜,眼裡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夾在發間的那片花瓣隨著女孩的動作,輕飄飄地落入他攤開的手心中。
還好下一秒車子就鑽進隧道,一片黑暗中,他聽見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是露餡之前的警鈴聲。
「你、你幹什麼?」姚暄和向後退了些,緊緊地捂著胸口。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反常,急於抓住一根稻草掙脫這奇怪的情緒,便著急地問:「宋俊呢?」
「姚暄和,」鬱景湛不著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冷下來,答非所問道,「你的頭重得像鉛球。」
少女臉上的紅暈立馬散去:「鬱景湛,你再說一遍!」
錯過的時機,讓少年再次藏起他幾欲脫口而出的心意,扭過頭將秘密都散在風裡。
鬱景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姚暄和的。
或許是在某個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的午後,圖書館裡只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當他抬起手替她擋住投在臉上的陽光時,她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扇動,不動聲色地掀起了他心裡的風暴。
又或許是在更早之前,在她的嬰兒肥還停留在雙頰時,他就已經移不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鬱景湛喜歡姚暄和,是除了宋俊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姚暄和喜歡宋俊,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就她天天追在宋俊身後的那副殷勤樣,誰會不知道她明晃晃的心意呢。
所以,鬱景湛一直在猶豫,他從小到大,從不嘗試沒有把握的事,對於感情,自然也如此。
他曾將這個秘密一藏再藏,試圖將它塵封於心中。
沒想到,就在不久的將來,那個螢火明滅的夜晚,甜酸的秘密,再也無處可藏。
秋末,金融系和姚暄和所在的藝術系組織了一次聯誼活動。
鬱景湛所在的班級正好和姚暄和所在的班級配上了對,班級選擇的活動是在海邊野營。
活動開始之前,他倆先到達目的地。趁日落之前,她逼著他給自己拍了好多張照片。
等到夜幕徹底落下時,和鬱景湛同班的宋俊才姍姍來遲。
姚暄和正想衝過去,定睛一看,卻發現宋俊身邊站了一個陌生女孩,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宋俊完全沒注意到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和女孩搭話,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全程面無表情。
「怎麼回事啊?」姚暄和趕緊捅了鬱景湛一胳膊肘,「她是誰啊?」
「哦,那是我們班班花,劉佳然。」他揚了揚眉毛。
「我不是讓你看著他點兒嗎!」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來,拜託你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鬱景湛聳了聳肩,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跟在氣衝衝的姚暄和身後參加篝火晚會去了。
大家圍著篝火唱了幾首歌,就進行到「真心話」的環節了。
酒瓶轉了幾圈,指向姚暄和,另一邊的同學問了個老套的問題:「你喜歡的人在現場嗎?如果在的話,你可以指一下他的方向嗎?」
「在!」這可正中下懷,她跳起來,正要大大方方地朝宋俊的方向指過去時,身邊的鬱景湛卻突然發力將她拉回座位。
他面色不虞地看著她,話卻是對剛才的同學說的:「一次只能問一個問題。」
「你也只能回答前一個問題。」
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姚暄和一愣,被他盯得忘了發脾氣,下意識地縮回腦袋。
對面坐著的宋俊鬆了口氣,先看了一眼身邊的劉佳然,又暗暗對鬱景湛豎起了大拇指。
兄弟,打破這修羅場的局面,就靠你了!
姚暄和覺得鬱景湛今晚反常得厲害。
「真心話」環節時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就算了,組隊探險的時候,他非要和她一組也算了,而現在,從小就被稱為「活地圖」的他,竟然帶著她走錯方向,這事真的不能算了。
本次聯誼活動的重頭戲是組隊探險。按照規則,兩人自由組隊後,登上海邊的山林,尋找到分布在各處的帶著螢光的旗子,收集到最多旗子下山的隊伍,能獲得一份驚喜大獎。
姚暄和自然是想和宋俊一起,不承想,剛從地上爬起來,他就不見人影了,她只好勉強和鬱景湛組成一隊。
既然不能和心儀的對象度過浪漫的時間,那她就盡全力把這段時間縮短再縮短。
姚暄和想得可好了,跟在方向感極好的鬱景湛後頭,肯定能拿到大獎。
誰能想到,他們會在石壁前面面相覷。
姚暄和走得滿頭大汗,火氣從心底騰起:「鬱景湛,這是怎麼回事?」
鬱景湛倒是很鎮定:「看不出來嗎,我們迷路了啊。」
她差點氣得背過氣去,正要發作時,一滴接著一滴涼涼的水珠突然打在她的臉上。
好嘞,雪上加霜的事來了,迷路在山林裡時下起大雨,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
如果有,那就是她貼在石壁上,也躲不掉斜著飄過來的雨。
十月的夜微涼,寒意順著少女光裸的小腿爬上來,她伸手搓掉皮膚上的雞皮疙瘩,乾脆直接彎下腰擰裙角的水。
等到雨停時,她身上的裙子已經被淋得半溼,一時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蹲在角落裡為難時,鬱景湛將一件外套披到她的膝蓋上,眼睛只敢落於腕上的錶盤,輕咳一聲:「夜深了,趕緊穿上衣服,我們走吧。」
姚暄和把外套拉鏈一拉,衣服下擺正好遮住裙角。她滿意地點點頭,正要往前時,一抬眼就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宋俊,扯開嗓子要喊,卻在下一秒看見了他身後牽著的人。
宋俊緊緊地牽著劉佳然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轉身恰巧看到兩位好友,先是一驚,再打量一下姚暄和身上的衣服,滿意地點點頭,對鬱景湛遠遠地挑眉:「阿湛,小和,你倆終於成啦?」
鬱景湛簡直想撲上去捂住他的嘴。
不用扭頭就能感受到一道強烈質問的視線,他頭痛地扶著額,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走,快走。」
縱使姚暄和再遲鈍,這時也能感覺到宋俊話語中的不對勁了。
來不及理會那兩人,她扯扯鬱景湛的衣角:「成了是什麼意思?」
這下可有的解釋了。
他望著天,正尋思說點什麼糊弄過去,一個直球猛地擊來——
「難道你喜歡我嗎?」
姚暄和緊緊地盯著他的表情,敏銳地嗅到一些端倪後,慌張地後退一步,迅速打斷他的回答:「不、不可能吧。」
只要能得到一句否認,她就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為什麼不可能?」可是,鬱景湛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向她走近一步,「姚暄和,我就是喜歡你。」
她又退後一步,脊背緊緊貼上冰涼的石壁,結結巴巴道:「可、可是,你也知道啊,我一直喜歡的是老宋……」
「你為什麼喜歡老宋?」他與她咫尺之距,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底的情緒。
好像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一愣,答道:「我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
鬱景湛聽完,心下一松,嘴角勾起笑意:「你忘記了,我和你也是啊。」
他已經能大致確定,姚暄和對宋俊的心意根本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意。她嘴裡成天嚷嚷的「喜歡」,大概是與玩伴之間的親近混淆了。
他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對著發蒙的女孩認認真真地說:「姚暄和,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以想在一起的心喜歡老宋嗎?」
「慢慢想吧,不著急,一定要想清楚。」
幾隻螢火蟲環繞飛行在少男少女的身邊,其中一隻靜靜地停在少女的肩上,明明滅滅地發著光。
少年輕輕地將它攏於手心,獻給少女:「我已經等了好多年,再等一會兒也沒關係。」
「我喜歡你,姚暄和。」
有人說過,螢火蟲會用一整個夏天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夏天結束後,基本就不會出現。如果到了秋天,還能見到它們,那大概是愛的力量讓它撐到了秋天。
朦朧的月光下,勇敢伸出手的鬱景湛,終於抓住了屬於他的秋日螢火蟲。
島城大學五十周年校慶開幕式時,鬱景湛作為優秀畢業生,被特邀回母校做演講報告。
他西裝革履地走到臺上,按著提前備好的稿子說下來,與學弟學妹們熱情交流之後,按照計劃,他這時候該開展另一個話題了。
於是,鬱景湛話鋒一轉:「當然,在大學時光裡,嘗試著開展一段美好的戀情,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前排的學妹雙眼放光,高高舉起手,向他提問:「那,帥氣的鬱學長,我現在就想開展一段美好的戀情。請問你有女朋友嗎?」
「當然,」他完全沒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節奏,微笑道,「而且,她現在就在現場。」
「今天,我有些話想要對她說。」
全場的燈光忽地都暗下,只剩一束追光打於坐在第一排的女孩身上。
姚暄和還在直直地瞪著鬱景湛,這一道光打下來,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從臺上跳了下來,伸手接過好友遞來的滿懷的玫瑰花,一步一步地向她走過去。
起鬨聲幾乎可以掀翻屋頂,可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她只能聽見他的一字一句。
「姚暄和,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五年前的秋天,我就是在這一晚對你表白的。」
「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秋天的螢火蟲,所以鼓起勇氣向你表白。因為我覺得,秋日螢火蟲,可以給人表白的力量。」
「就在今天,我再一次遇見了秋日的螢火蟲。」他捧著玫瑰單膝下跪,眼睛裡起了霧,「所以,這一天,我決定再次向你表白——姚暄和,你願意嫁給我嗎?」
燈光明晃晃地打在眼皮上,讓她想起了當時,舞臺上的追光,也是這麼打在鬱景湛的身上。
十九歲的秋天,在滴著雨水的石壁下,竹馬向她表白的聲音蓋住了彼此慌亂的心跳聲。
她決定,在徹底摸清自己的感情之前,都不會靠近這兩個人。
她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見著他們就躲,尤其是鬱景湛,她剛瞧到人家的影子就跑得跟兔子似的。
她害怕見到他,因為一見到他,她的心跳就會沒有上限地加快,整個人像被丟進了高壓鍋,熱得她從脖子紅到臉。
一直到金融系開跨年晚會那天,姚暄和又一次和鬱景湛不期而遇。
其實,被同社團學姐叫過去幫忙的她,根本不知道當天是金融系在舉辦晚會。所以,在她哼哧哼哧把螢光棒搬到臺下時,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鋼琴前彩排的鬱景湛。
如果不是宋俊苦苦哀求,鬱景湛才不會替換掉這個四手聯彈節目中的男生。
燈光師正在定光,一束追光打在鬱景湛和同伴頭上,麥克風裡指揮著讓他們再靠近一點。他看了一眼劉佳然,面無表情的女孩已經緊貼座位的邊緣,他只好勉為其難,往她的方向挪了一些。
大概就是兩釐米的距離。
可從姚暄和的角度看來,這可不是簡單的一步,她甚至能看見劉佳然的長髮輕輕擦過鬱景湛的肩膀。
姚暄和的臉再次紅到脖子根。
這次是氣的。
她好不容易忍到他從臺上下來,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對方的領子問:「你在幹什麼?」
鬱景湛看她踮著腳也不容易,就著被揪住的姿勢微彎下腰,一臉詫異:「我幹什麼了?」
姚暄和覺得他在裝傻,更加氣憤了:「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
他被小小的身體喊出的大大的聲音震得摸不著頭腦,只聽小姑娘接著義憤填膺道:「你喜歡我,怎麼可以和別的女孩子靠那麼近,你有考慮過我會怎麼想嗎!」
「你怎麼想?」
「我當然會生氣啊……」她恨恨地吐出一句話,才注意到他的嘴角不知何時勾起了笑。
她心下一驚,自知說錯了話,反應過來後,想要掉頭就跑。
可是,這一次,鬱景湛沒再讓她就這麼溜掉,而是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志在必得道:「首先,我要澄清,剛才那個女孩子,是宋俊喜歡的人,我也沒有跟她靠得很近。然後,我要再強調一下,姚暄和,你真的要牢牢記好了,我只喜歡你。」
「我喜歡你,所以,即使你和宋俊要看的電影,是我最不感興趣的愛情電影,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我喜歡你,所以,我非要把那張沒拍好的照片擺在床頭柜上,不是為了找你不痛快,而是因為只有在那張照片裡,你的眼睛是看著我的。」
「我喜歡你,所以不管在哪裡,不管是兩個人、三個人,還是很多人,我也要站在你的身邊。」
「但是,承認吧,姚暄和,你現在是在吃醋。」他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對著呆若木雞的她笑了,「終於,被我等到了,你也喜歡上我了。」
十九歲的秋天,鬱景湛從追光裡走出來,牽起了她的手。
二十四歲的秋天,姚暄和也從追光裡走出來,她搭上他的手,淚流滿面:「我願意!」
你叫景湛,我叫暄和。
我們生來就是一對,就連名字都是絕配。
總會過去的,等到你的世界遍布鮮花,你便不會再覺得那一株向日葵有多麼特別。
它變得無關緊要。
像我一樣,無關緊要。
1.我說過,我再也不想見你了
梁落葵看完電影出來,詫異地發現影院裡前所未有地被人擠了個水洩不通。
許許多多的小姑娘舉著燈牌和海報,興奮地等待著什麼人,整個影院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梁落葵不用想都知道,這全是祁鬱的粉絲。
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近期正在上映,而聽說待會兒他將在這個影院進行路演,粉絲自是聞訊而來,想要見一見他。
「吵死了,」梁落葵身旁一個前來看其他電影的觀眾擰眉道,「這些粉絲什麼素質?!」
梁落葵聞此言,就知道祁鬱估計又得上熱搜榜了。
祁鬱的名字,她時常在熱搜榜上看到。
人們都說,他少年成名,身上卻絲毫不見少年人的狂妄自大,反而有著超脫於同齡人的成熟和內斂。
他在一片熱鬧歡騰的娛樂圈中,沉默寡言得像一棵暗自生長的樹,並在不知不覺間枝繁葉茂。
可即便如此內斂的他,也無可避免地在喜歡他的人愈來愈多的同時,討厭他的人也在越發增多。
梁落葵想著,兀自嘆了一口氣,快走幾步,想要離開這種是非之地。
她乘著直升電梯直達地下停車場,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卻發現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等在電梯口。
他戴著口罩和墨鏡,鴨舌帽壓得低低的,怎麼看都不像好人。
面對面的瞬間,兩人同時愣住了。
然後是高大的男子先一步打破了僵局,他伸出手來將梁落葵拽出了電梯,一聲不吭,不知要帶她往哪裡去。
而梁落葵什麼也沒有問,便任由他帶著走。
片刻後,他將她帶到一輛高級保姆車前,拉開車門,將她一把塞了進去。
車上的男子正靠在座椅上小憩,髮型打理得蓬鬆又自然,精緻的偽素顏妝掩蓋住了他所有的疲憊,讓他看起來始終容光煥發。
聽到她上車的動靜,他才懶懶地睜開眼,轉過頭來。
狹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像是旁人一貫看到的那樣波瀾不驚,可她分明讀到了他眼裡滿滿的質問。
於是,她在他身邊坐下,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然後主動開口化解尷尬道:「你待會兒不是要路演嗎?上面一堆粉絲等著你呢。」
「不著急,」祁鬱卻說,「你怎麼來了?」
梁落葵見躲不過去,便理直氣壯地說道:「作為一個觀眾,我來看看你第一部電影演得怎麼樣。」
「那你覺得演得怎麼樣?」他問。
「還不錯,」她答,「和女主角看起來很般配。」
祁鬱不答她的話,突然往她的方向靠了過來,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仿佛一身的疲累,終於找到了可以安放的歸宿,讓他難得地覺得放鬆。
「很累嗎?」梁落葵也不阻止,輕輕地問。
「嗯,」祁鬱答道,閉著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讓我休息一會兒吧。」
梁落葵不說話,抬起手來輕柔地撫著他的頭髮,一下又一下,時間從她的掌心中緩緩地流逝。
「祁鬱,」許久的寂靜之後,她卻還是忍不住開口打破這樣的寧靜,並殘忍地提醒他道,「我不是說,我們不要再見了嗎?」
祁鬱聞言,睫毛顫了顫,可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我知道。」半晌後,他才回答道。
2.彼時,他只是一個少年
梁落葵和祁鬱不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比很長更長。
彼時,祁鬱還不是炙手可熱的少年偶像,他只是一個少年。
十幾歲的年紀,所有的家長無疑都是一個樣——死死地盯著自己孩子的成績單,唯恐他們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可祁鬱的父母不一樣,他們不僅注重祁鬱的成績,還更注重他其他方面的發展。
比如書法,比如舞蹈,比如樂器,比如……仿佛這個世界上有的一切,他們都希望他有所涉獵。
好在祁鬱十分爭氣,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出類拔萃。
他從幾歲便開始得獎,家裡的獎狀貼了滿滿一牆、獎盃也擺了滿滿一柜子,像是他的軍功章,讓他的父母可以跟每一個來家裡的人炫耀。
他卻說,他時常做夢,想要砸了那些獎狀和獎盃,他覺得那是束縛他的枷鎖。
說完這話,他朝梁落葵伸出手來,說:「也給我一張紙吧?」
彼時是在教學樓的天台上,本來這裡長期以來只是梁落葵一個人的「私人領地」,可祁鬱突然在這一天闖入。
原因是前一天,他撿到了她扔出去的紙飛機。
梁落葵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她膽小、內向、不善與人交際,所以大部分時間只專心埋頭學習。
她最大的娛樂便是獨自待在天台上,吹著溫柔的風,看湛藍的天和緩緩流動的雲。
偶爾望著樓下結伴而行的人群,她心裡總還是覺得孤獨的。
於是,她將心裡的煩惱寫在紙上,折成紙飛機,遠遠地朝學校外拋去。
雖然扔出的每一架紙飛機都一去不回,可她樂此不疲地每天都扔一架出去,有一種同時將內心的不快拋出去一般的輕鬆。
可某一天出了岔子。大概是那天的風向不對,她扔出去的紙飛機竟突然轉了向,飛回了學校,並在她來不及抓回的時候,直直地順著教學樓墜落了下去。
她瞬間緊張起來,仿佛已經預見了這架紙飛機被人撿到,然後被大家傳看的尷尬場面。
所以,她連往樓下看一眼是誰撿到的都不敢,便連忙拿起自己的東西,忙不迭地跑下樓去。
當天下午,她都惶惶不可終日,直到一整天過去,她想像中的尷尬場面都並沒有出現的時候,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第二天,祁鬱卻出現了。
——他拿著梁落葵頭一天扔出去的那架紙飛機,出現在了天台上。
彼時的梁落葵正在折當天的紙飛機,祁鬱出現的時候,她還來不及藏,可以說是被抓了個現行。
「這個是你的嗎?」正當梁落葵慌亂之際,祁鬱便開口了,她無奈只能怯怯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將紙飛機塞到她的手中,順勢在她旁邊坐下,看了一眼她放在手邊的紙,問道:「可以給我一張嗎?」
梁落葵愣了愣,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起一張紙遞給他:「給。」
祁鬱接過,拿起梁落葵放在一旁的筆,同她一樣將字寫在紙上,然後折成紙飛機,遠遠地拋了出去。
梁落葵看著他放飛的紙飛機,悄悄地將自己的紙飛機在手心裡揉成了團。
曾日復一日承載著她的願望的紙飛機上,每天都被她寫上了同一句話——
我想要一個朋友。
或許以後,我可以不用再摺紙飛機了。
她想。
3.是讓我看到它就想起你的意思嗎
自那以後,教學樓的天台變成了梁落葵和祁鬱兩個人的「領地」。
他常常在午休的時候前來,躺在她身旁的空地上閉目養神。
久而久之,梁落葵便會習慣性地帶上兩本書,一本她自己拿著看,另一本祁鬱蓋在臉上擋光。
梁落葵鮮少跟他交談,時常都是他在講。
他的煩惱很多,或是學業繁重,而且課外也不得喘息;或是比賽失利,被家中父母念叨……
梁落葵一邊看書,一邊聽,從不發表任何意見,仿佛對他的事情漠不關心。
「梁落葵,」祁鬱突然叫她,將擋在臉上的書拿開,看向她,「你在聽我說嗎?」
「聽著呢。」梁落葵翻了一頁書,隨口答道。
祁鬱坐起身來,突兀地說道:「我不太開心。」
「嗯?」梁落葵聞言,終於將目光從書上移開,轉而看向他,眨巴眨巴眼,「你哪一天開心了?」
祁鬱氣呼呼地別過臉,說道:「今天是因為你不開心。」
「嗯?」梁落葵摸不著頭腦,「我惹你了嗎?」
「我這些天跟你說了這麼多,你居然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梁落葵愣了愣,沉默了。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祁鬱忍不住回過頭來瞥她,卻見她不知為何,竟然漲紅了臉。
「那,」她說,「你別不開心了。」
祁鬱怔住,這才反應過來,要讓梁落葵這樣不善言辭的人說出一句安慰人的話來,確實是太過於為難她了。
於是,他重新躺了下來,用書擋住自己的臉,擺擺手說:「算了,算了。」
梁落葵聽在耳朵裡,覺得他是在取笑她。
所以,她暗暗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並在幾日後再見到祁鬱時,送了他一枝向日葵。
「路過花店的時候看到有賣,就買了一枝,」她害羞得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直將向日葵往他的手裡塞,「希望你看到它,可以開心一點。」
祁鬱忍俊不禁:「你見過誰給男孩子送花的?」
梁落葵以為他不喜歡,有些難堪地打算縮回手:「那……」
可祁鬱一把搶過了她手中的花,放在她的臉旁邊,念叨著:「向日葵,梁落葵……」
「是讓我看到它就想起你的意思嗎?」祁鬱不懷好意地笑道。
梁落葵沒有想到自己的意圖這麼快就被識破,於是一瞬間羞紅了臉,惱羞成怒地去搶他手中的向日葵。
「才不是,還給我,我不送你了。」她說。
祁鬱卻將向日葵高高地舉過頭頂,並順勢用另一隻手扼住她的手腕,制止她上躥下跳的動作。
「大不了算我借的,」他笑,「以後我還給你。」
彼時,驕陽正盛,梁落葵抬著頭看他,刺眼的陽光被擋在少年的腦後,暈成的光圈籠罩在他的臉周圍,讓他硬朗的臉部線條看起來柔柔的。
而或許因為漏出來的陽光晃了她的眼,才讓她覺得目眩神迷。
4.天台又變成了梁落葵一個人的天台
梁落葵始終記得祁鬱成名的那一年。
人人都說他是一夜爆紅,可梁落葵清楚地知道,並沒有外人所說的那麼順利。
籤他的那家經紀公司,是一家新興的公司,在行業內並沒有什麼影響力,自然也沒什麼好的資源。
經紀公司說是要讓他出道,實際上他大多數的工作就是在商場做活動時駐場唱歌以及拍一些公司自製的網劇。
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卻始終無人問津。
最多就是在商場唱歌時,他會被前去逛街的同校同學認出來,然後戲謔地叫他一聲「大明星」。
「他們說得沒錯啊,」梁落葵言辭懇切,「你以後就是要當大明星的。」
正往紙上寫著字的祁鬱聽她這樣說,停下了寫字的筆,擰起眉看向她,生氣地說:「連你也取笑我。」
「我沒有取笑你,我是認真的。」梁落葵連忙解釋道,「我相信你。」
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眼中的堅毅竟然比自己更甚,無端讓他又莫名其妙生出些勇氣來。
「這麼老套的鼓勵,也就你說得出口了。」
祁鬱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寫好字的紙對摺好幾次,然後站起身來,將它遞給梁落葵。
「那以後我要是開演唱會了,一定把第一排最好的那個位置給你留著。」他說。
梁落葵接過話:「那我可每一場都要來。」
彼時,他們都心照不宣地覺得那是異想天開的白日夢。
卻沒想到,這樣的白日夢,實現起來竟然這樣快。
祁鬱的經紀公司為他製作了一支帶有MV的單曲。
而就是那支不無論畫面還是詞曲,看起來都非常粗糙的MV,居然碾壓了國內外許多知名歌手的新單曲,拿下了年度新曲獎。
行業內一時之間都沸騰了,媒體紛紛加班加點挖他的資料,想知道這個憑空出現的新人到底是何來頭。
可最後得出的結論令人譁然——他毫無背景,全靠粉絲實打實地為他投票,拿下的這個年度新曲獎。
這樣的結果,他的經紀公司沒有想到。
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以至於他還來不及跟梁落葵告別,便被滿滿的通告淹沒。各種活動和採訪紛至沓來,他忙碌得連學校都不再來。
天台又變成了梁落葵一個人的天台。
5.哪怕他出現在她面前,也依舊讓她覺得遙不可及
在畢業前夕,梁落葵見過祁鬱本人一次。
而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只能在網絡和電視上看到他。
他長居各大新聞的頭條和話題榜的榜首,但凡有一些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人們的熱烈討論。
他無疑已經是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偶像,梁落葵每每看到那樣閃閃發光的他,總是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同時,也覺得他離她越來越遠。
遠到哪怕他出現在她面前,也依舊讓她覺得遙不可及。
彼時,他是特地抽空前來拍畢業照的。
粉絲聞訊而來,把學校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梁落葵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擠進了學校。
而學校內也好不了多少,校方為了避免造成騷亂,在祁鬱的班級拍畢業照時,在操場的入口拉了警戒線,禁止他人入內。
可饒是如此,同班級找他合照籤名的人也少不了。
梁落葵和別人一起趴在陽臺上看,他被人團團圍住,一個接一個地拍照。
雖遠遠地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梁落葵想像得到,他臉上一定掛著禮貌的笑容,笑到快要僵硬,像極了蠟像館裡的蠟像。
這是後來梁落葵親口對他說的。
上課鈴剛響,她便收到了祁鬱發來的消息,只有短短兩個字:天台。
於是,她連忙稱病告假,匆匆忙忙往天台去了。
她到的時候,祁鬱竟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將黑色帽衫的帽子扣在頭頂,面對陽光站著,正午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看起來疲憊不堪。
聽到腳步聲,他警覺地轉過身來,見來人是梁落葵,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走過去,將一本書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他,說:「還沒恭喜你呢,大明星。」
祁鬱接過她手裡的書,將之墊在地上,然後坐了下來,說:「這次肯定不是取笑了。」
「當然不是。」梁落葵答道,也在他身旁坐下。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梁落葵,」半晌後,他才緩緩開口,並將身子往她這邊靠了靠,將身體的重量放在她的身上,「我覺得好累。」
梁落葵聞言,心裡湧上無邊無際的心疼,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打斷。
然後,在她和祁鬱都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一大批記者便已經蜂擁而至,將他們團團圍住。
梁落葵第一次感受到被閃光燈包圍是什麼樣的感受——果然像動物園裡被圍觀拍照的動物,驚恐且無助。
6.那一瞬間,她統統都不再害怕
梁落葵和祁鬱在天台上見面的照片,很快便在很多社交平臺和新聞媒體上傳了個遍。
祁鬱的公司因此焦頭爛額,連忙開始進行危機公關,想要將消息壓下去。
但網絡傳播速度太快,屢禁不止。
更遑論,還有不少聲稱是同校同學的人跳出來證實,說在祁鬱成名之前,他們便每天都在天台見面。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認定了祁鬱早戀的事實。
本就討厭他的人藉機出來落井下石,說他是劣跡偶像,會給青少年做不好的榜樣。
粉絲也憤怒不已,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受了騙。
於是,公司只好暫停了他所有的活動,讓他休憩在家,等事態平息了再出現。
而梁落葵這邊也沒有比他好多少。
她的社交帳號被人扒了出來,數不清的陌生帳號發來消息,連她半年前一時興起發出來的僅有的一張照片,也成為攻擊她的利器。
「我以為多漂亮呢,也不過如此啊。」
「她哪一點配啊?!」
梁落葵只匆匆地掃了一眼,便煩悶地關掉了手機。
分明是莫須有的罪名,全憑自己的臆斷便強加到她身上,並任意對她進行謾罵和攻擊,這樣的事實在是讓人委屈至極。
她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可以體會到,祁鬱一直以來都在忍受著怎樣的苦痛。
思及此,她愈發覺得心中堵得慌,於是打算出門走一走。
可她沒走出多遠,便被人認了出來。
「欸,你就是那個,祁鬱的女朋友吧?」
一個年輕的女子突然走到她身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我不是。」
梁落葵連連擺手否認,同時縮了縮脖子,捏緊了外套的領口,仿佛想將自己藏起來。
可終究是徒勞,因這女子的喊聲,圍在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多得待她反應過來想要逃走時,卻發現自己四周已經圍成了一堵堵人牆,讓她無路可逃。
她慌亂地茫然四顧,期盼著有一個人可以帶她逃出生天。
而就在這時,突然便有一隻手伸了出來,猛地將她從包圍圈中拽了出來。
他穿著白色的T恤,甚至沒有像平常一樣戴著帽子和墨鏡,就那樣光明正大地、牢牢地牽著她的手,將她帶離人群。
梁落葵任由他牽著,疾步往前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不住地鑽進她的鼻腔,讓她覺得安心極了。
哪怕她知道周遭全是探究的目光,甚至也知道,大概第二天她又將和祁鬱一起登上新聞的頭條,被別人評頭論足,可是那一瞬間,她統統都不再害怕。
7.他身邊花團錦簇,已經不需要她了
祁鬱帶她乘車到了一座人煙稀少的公園之後,便尋了一棵樹倚靠著坐下,而後拍了拍他身旁的空地,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
「你不怕被記者拍到嗎?」她跟他拉開一點距離坐下,然後忍不住問道。
祁鬱見狀,反而往她的身邊挪了挪,說:「管他呢。」
「大不了不做明星了唄。」
他說得倒是瀟灑,可他眼中掩不住的失落,明顯讓梁落葵感覺到他說的是氣話。
梁落葵也不拆穿他,只順著他的話說:「哪兒那麼容易啊。」
祁鬱便不再回答,愜意地閉上眼睛,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仿佛所有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她知道,他只是暫時累了。
於是,她也不說話,靜靜地在他旁邊坐著。
可許久之後,不知從哪裡聽到消息的粉絲紛至沓來,擾亂了這片刻的寧靜。
梁落葵是在那一刻便忽然意識到,他的生活恐怕早就已經沒有了寧靜可言,他逃不掉。
所以,在祁鬱下意識地拉起她的手想再一次帶她逃走時,她躲開了。
「沒事,你先和他們合照吧,我待會兒回來找你。」
在他愕然地看向她時,她丟下這樣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祁鬱脫不了身,只好點點頭由她去。
可她這一去,便沒有如約再回來。
待祁鬱終於被公司的人「解救」出來,給她打來電話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你在哪兒?」他問,「我來找你。」
他問這話的當口,梁落葵正坐在河邊的長椅上,她吹著徐徐的風,沉默了許久。
「祁鬱,」半晌,她才緩緩開口道,「不用了。」
「以後都不要來找我了,我們不要再見了。」
祁鬱始料未及:「為什麼?」
「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她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那些被閃光燈包圍的日子,被別人評頭論足的日子,我不想再經歷了。」
「那我,不當這個明星了,好不好?」他急急道。
梁落葵聞言,心裡一陣酸楚。她吸了吸鼻子,問道:「那你從小吃苦耐勞,犧牲掉你的童年,也犧牲掉你的青春,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站在眾人目光匯聚處閃閃發光嗎?」
「為了我,不值得。」
祁鬱聞言,猶豫了。
而就是這片刻的猶豫,梁落葵便已經知道了他心裡的答案。
「那麼艱難的時候,你都陪著我,現在為什麼不了呢?」之後,他避開了她的話題,反問道。
梁落葵記得,她陪在他身邊的那些日子,他的周遭空無一人,他心裡的苦痛無人可說。
那個時候,他的身邊只有她。
不過,如今不一樣了,他身邊花團錦簇、人潮擁擠。
「你有千千萬萬的粉絲,他們自會愛你、仰慕你、保護你,不差我這一個。」
他已經不需要她了。
「所以,你要將我拋下了嗎?」他問。
梁落葵望著眼前平靜的河面,遠處的大樓的LED屏上,亮著的正好是祁鬱的巨幅照片。
他精緻的臉龐在這樣的黑夜裡閃閃發光。
明亮,卻孤獨。
「對,我打算拋下你了。」她說。
8.而她想要實現這一切,就必須要遠離他
那之後,她和祁鬱有多少年沒有見了?
整整五年。
她一直關注著他的消息,知道他已經從一個單純的流量偶像,變成了新生代唱功和演技派的代表。
他的新聞依舊層出不窮,好的壞的都有。
不過,好在人們的記憶總是短暫,任何一則新聞的熱度都持續不了太久。
就像人們早已經想不起,他曾有過一個「秘密女友」。
可梁落葵記得,記得她是怎樣無辜地被陌生人攻擊的時候,記得她是怎樣害怕得連門都不敢出。
她尤其記得,她是怎樣在河邊吹了一整晚風。
可反觀祁鬱,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靠在梁落葵的肩上休息了許久,直到剛剛將梁落葵帶上車的高大男子前來。
梁落葵認得這個高大的男子,他是祁鬱的助理,從祁鬱出道初始就跟著祁鬱——他是來催促祁鬱上去參加活動的。
祁鬱這才坐直身子,睜開了眼睛。
「我得上去了,一起走嗎?」
他對她說話的口吻,就像對一個許久沒見的普通老友。
「不了,我先走吧,」她說,「免得被別人看到。」
「也好。」他隨口答道,並沒有絲毫的挽留。
於是梁落葵拉開車門,準備離開。
「過幾天,我要開演唱會了,你來嗎?」
而就在這時,祁鬱卻開口了。
梁落葵頓了頓,而後眼神暗了暗:「還是算了吧。」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祁鬱隔著車窗玻璃,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久久都沒有下車。
他的助理忍不住再一次催促。
「哥,」他喃喃地開口道,「我後悔了。」
多年前梁落葵離開他的那一晚,他曾滿城找她,最後終於在河邊找到了她。
可就在他準備下車朝她奔去的時候,助理卻出聲制止了他。
「你確定要下去嗎?」助理問祁鬱,「如果你這個時候下去了,她可能就真的永無寧日了。」
因為這一句話,祁鬱放在車門把手上的手便頓住了。
他明白助理的意思,他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註定要過這種活在別人目光中的生活,他沒有辦法回頭。
可是,她不一樣,她沒有必要蹚這一趟渾水。
他腦海裡忽然浮現那個時常在天台上曬著太陽看書的梁落葵。
她常說,人多的地方讓她覺得不自在,她喜歡站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看天上的雲,吹徐徐的風。
而她想要實現這一切,就必須要遠離他。
祁鬱思及此,縮回了手,垂下腦袋思忖了片刻,終於開口道:「走吧。」
那個時候縱有萬般不舍,但他覺得自己至少堅定不移。
可如今,他後悔了。
這些年,人們總是說,他看起來比任何同齡人都冷靜成熟,他眼裡仿佛有千萬種痛,卻沉默不語,獨自承受。
這是他獨特的魅力,所以人人愛他、心疼他、敬佩他。
可只有祁鬱自己知道,不過是因為讓他可以傾訴的那個人,被他自己弄丟了。
他得到,然後失去,於是從此他的心裡,才會了無生趣。
「你說什麼?」助理問道。
「沒什麼,」他答,「走吧。」
如今回頭,為時已晚。
9.你會前程似錦,而我,過我普通的一生
祁鬱開出道五周年演唱會的時候,梁落葵並沒有去現場,甚至連在網上看直播都不曾。
她只從網上時不時曝出來的消息中了解到,祁鬱特地叮囑要在場館內放滿向日葵。
他曾說,因為他喜歡向日葵,所以他便給自己的粉絲取名叫「向日葵」。
於是粉絲都說,這滿場的向日葵,是他千千萬萬個沒有辦法去到現場的女孩。
但梁落葵隱隱覺得,他沒有到場的女孩,或許只有一個。
她正想著,手機便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你聽。」方一接通,對方的聲音傳來的同時,便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尖叫和呼喊聲。
她聽了出來,是祁鬱。
「演唱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他說。
「我知道。」梁落葵答道。
「第一排最好的那個位置還空著,」他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我還準備了很多向日葵。」
梁落葵頓了頓,依舊只是答著:「我知道。」
「可是,你,為什麼不肯來?」他終於忍不住問,「梁落葵,我準備了這麼多向日葵,想要還給你,卻沒有地方還。」
「我有好多話想說,也找不到地方說。」
世人都道他淡泊又冷漠,只不過是因為,他看這世界浮躁虛假,榮耀是假,歡呼是假,連夢都是假。
他驚恐、害怕,只有在她身邊,才短暫地覺得安全。
「送不出去的花就欠著好了,沒有地方說的話就不要說了,」可梁落葵的語氣始終冷靜得讓他心寒,「像你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她想,他是不甘平凡的他,而她是不甘被束縛的她。
若是有什麼錯了,大概便是從頭就已經錯了。
「你會前程似錦,而我,過我普通的一生。」
總會過去的,等到你的世界遍布鮮花,你便不會再覺得那一株向日葵有多麼特別。
它變得無關緊要。
像我一樣,無關緊要。
梁落葵說罷,掛斷了電話。
她望著遠處祁鬱舉辦演唱會的場館,那裡燈火闌珊、星光熠熠。
許是被光刺痛了眼,她無端地想要落淚。
可她終究是忍住了,而後從兜裡拿出一張紙來。
那是當年祁鬱在天台上折了又折之後,交給她的那一張。
上面只簡簡單單地寫上了一組英文單詞的縮寫:MIP。
Most Important Person——最重要的人。
梁落葵心裡的疼洶湧而至,於是她乾脆將它撕了個粉碎,然後揚在了風中。
此後或許大雨滂沱,不知將它飄向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