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書千變萬化,但基本總是講一個人在江湖中的故事,而黃易相對於其他人的一個獨特之處便是性喜群戰。
《破碎虛空》裡的驚雁宮蒙漢高手對決,《覆雨翻雲》裡封寒、風行烈、戚長徵面對鷹飛、甄夫人的浴血奮戰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大戰,但這些江湖上的對決在洛陽大戰面前都變成了笑談。
寇仲苦笑道:「你經歷過最大的三場戰役,就是競陵之戰、赫連堡之役和對抗字文化及的梁都戰役。這三仗均是為保命求存,故心雄氣壯。可是當你為勝利而戰,為爭地而戰,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戰爭是個看誰傷得重,誰捱不下去的遊戲。鬥志和士氣是頭等大事,人命賤如草芥,最終是贏輸的問題。我還好點,因為是我的選擇,你卻是無辜被捲入這漩渦。所以我擔心你。」
這是寇仲在洛陽大戰之前對徐子陵的一番告白,事實上也等於總結了小說描寫至此幾次比較大的戰役。
即便算上從武俠角度,也不過還有洛陽和氏璧失竊之後各路勢力圍剿之戰,拜紫亭建國寇仲脫險之戰等等,對照洛陽大戰,即便是在《大唐雙龍傳》裡,這一場大戰也是結束一切大戰的大戰。
此戰之前都是序幕,此戰之後再無大戰。
洛陽之戰一寫送糧求救,守城乃至城破,一波三迭;
就在此時,一人不知從何處竄出,如飛般從遠處往盧君諤的騎兵陣掠去。徐子陵的眼力何等厲害,一瞥下認出是跋鋒寒,忙放棄退兵的念頭,狂喝道:「隨我來!」 領著千五騎兵,往三千步外的盧君諤衝去,只要把盧君諤方面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他們身上去,跋鋒寒將有機可乘。
總在間不容髮之時,飛將軍從天而降,被各種勢力碾壓欲碎的主人公越挫越強;
二寫兄弟情義,跋鋒寒,侯希白,大家都在犧牲,或者說都搶著犧牲;
徐子陵處此生死存亡之際,心神仍是一絲不亂,無有遺漏,不但清楚自己的處境,更清楚跋鋒寒方面的情況,清楚曉待他和跋鋒寒間,只有一個人能脫身離開,而徐子陵已決定犧牲自己來成全跋鋒寒,讓他留下性命去完成擊敗畢玄的夢想。
「臨!」
徐子陵吐出真言,全場皆震。
一人操舟駛來,大喝道:「跋兄上船……」
楊虛彥一聲叱喝,人劍合一,從樹頂滑翔而下,疾擊岸沿的跋鋒寒。
跋鋒寒大喝道:「希白兄來得正好!」右手還劍歸銷,左手夾著徐子陵,先一步騰身而起,向侯希白駛至的小舟降去,安然落在小舟上。
楊虛彥落到岸沿,目送小舟迅速望南遠去,雙目殺氣大盛,卻己追之不及。
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友情。
所謂真金白銀,所謂捨己為人。
武俠囿於矛盾衝突才能推動情節的弊病,反過來也造成了閱讀必會歷經血氣翻騰,必將翻騰而變沸騰;
三寫大成,武功,兵法,政治具以此成型,之後經宋缺大兵到臨,其實就大唐雙龍傳寇徐故事而言,於此而終亦無不可。
而其中的高潮便是寇仲於萬人前彎弓搭箭卻也挽回不了竇建德敗亡結局的命運。
這一刻,便是無奈。
一般而言,主人公由於得到作者的寵愛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但也許從在書讀到寇仲欲得天下開始便有一個惴惴不安:
寇仲遲早相逢李世民。
而隨著《大唐》的情節逐漸展開,其中最值得紀念的便是第三十五本(第五十五卷)中講述的是師妃暄於獨尊堡通過與寇仲決鬥的方法瓦解了破在眉睫的四川淪陷,然後師妃暄的師傅梵清惠請出寧道奇約佔宋缺,徹底瓦解寇仲和宋缺來之不易的勝利。
從翻開《大唐雙龍傳》第一頁一直苦苦追讀的讀者,幾乎等同和徐子陵,寇仲轉戰南北,同喜同悲,面對這樣的轉折,那一刻的感覺便幾乎就是寇仲的浩嘆:
寇仲忽然放開摟著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面,檯上杯盤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從慈澗之戰開始,我一直在絕境中扎求存,以鮮血去換取每一個可能性和機會,千辛萬苦取得眼前的成果,為何不是李世民來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因為連徐子陵也這麼認為,或者此刻應該依舊這麼認為:
徐子陵告別後,離艇登岸。忽然間他心中填滿怨憤與議憤,下定決心若找得寶藏,怎都要助寇仲把貨財運回彭梁,才會與寇仲分手。
這不但因寇仲是他的兄弟,更是因同情弱者備受欺凌下生出的怒氣。
他並不認同寇仲爭霸天下的雄圖,可是卻不能讓任何人,包括代表正義的師妃暄、了空或這佛門四高僧以此種方式令寇仲的大業如此這般慘澹收場,並淪為階下之囚。……凡將意欲強加在別人身上的事,他都不能接受。說到底他和寇仲所有行事仍是問心無愧。際此天下群雄競起的形勢,每個人都可追求自己的理想。
但是畢竟還是要寇仲去向李世民投降。「為何不是李世民來投我」,何止寇仲一聲浩嘆,大家一起來一聲長嘆。
沉迷武俠的理由千奇百怪。
在我而言,便是似乎在這不真實的世界裡,有那麼多意外,有那麼多的可能,但心裡總知道有那麼個時刻一切都會真實起來,也就是人生的意外便是竟然到了最後,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可是我記得當時多得還是氣憤,多得還是心酸,多得還是看不穿。
小時候看《隋唐演義》乃至《說唐》,說書先生最喜歡的一句話便是:天下三十六路風塵,七十二路烽煙。
而最後囊括天下的自然是太原李世民。
李世民這個人其實頗有「這個也說及時雨好,那個也說呼保義好,耳朵裡快要磨出繭子來了」的熟爛,幾乎從《虯髯客傳》裡的那盤棋開始,不由得人要想這個李世民究竟如何好法,如何不戰而屈人之兵。
縱觀大唐,王世充朝令夕改不必去說,杜伏威只不過是匹夫之勇,竇建德看上去頗有分量,小勝便自驕狂忘形顯得小家子十足。哪怕李建成,李元吉之輩,武功未嘗不強,智謀未嘗不深,但還是輸在一個「非要出一口氣」這個關節上。
譬如洛陽城下,李元吉仗著暗中虎視眈眈的楊虛彥,非獨要駁寇仲的面子,更要使得李世民顏面掃地,志得圓滿之際,全忘記自己非是要贏一時一役,而是要圖謀萬裡河山。洛陽大戰除了寫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其次還寫了哪怕寇仲苦苦支撐,哪怕楊公卿浴血奮戰,李世民的勝利就是勝利。哪怕宋缺南來,寇仲又得到杜伏威的支持,似乎形式好到不能再好,師妃暄和梵清惠想玩了個魔術般,兵不血刃地便將寇仲的所有一筆勾銷。
因為這個時候,黃易決定不再寫一個英雄白手起家覆雨翻雲,而是落筆於一個時代的結束。
門閥終結,胡漢相融,這才是宋缺乃至寇仲拱手相送江山的最根本理由,雖然可以博得美人青睞,雖然可以不至於兄弟反目,但武俠終於不再只是一家一姓的勝敗,武俠也終於不再去用一個人的夢想替代蒼生百姓。
所以洛陽城下,寇仲可以救不回竇建德,李世民來管,寇仲去走別的路,只因為萬裡江山從來不是不是姓李便是姓寇,成王敗寇在這裡終於可以說成一種笑談,獲得而不佔有,已經習慣了主角大滿貫收場的我們終於也可以知道,陪著好朋友去看長江的源頭吧,陪著妻子說只逗她開心的事情吧。
因為天下間的事情畢竟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