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某書法名家辦個人書法展,出版了配套的大部頭豪華作品集,卻因為極其笨重而被集體丟在了飛機場候車室。這不禁讓我想到一個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的問題——為什麼當代名家的作品集成不了範本?換言之,當代書家的案子上,永遠擺的是王羲之、米芾、王鐸、鄧石如、吳昌碩或《散氏盤》《毛公鼎》《石鼓文》《石門銘》等等,而不是當代的某個名家?從作品集入手,可以窺見當代名家的現實生態,有太多的泡沫和垃圾充斥其中。毫無疑問,當代書家的「作品集」出得太多太濫,無疑是得不到珍視的原因之一,但並非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沒有足夠的含金量,沒有足夠的藝術魅力讓人更加愛不釋手,值得去取法學習。
當代書壇的弔詭之處在於,一方面,是當代書家的作品集普遍得不到重視;另一方面,各類作品集魚貫而出。如果把不要書號的小冊子也算在內的話,那就更簡單了,比去農貿市場買菜還簡單。一夜出「書」,既不是誇大,也不是夢想。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一輩書家出版作品集幾乎就是一種奢望,甚至會變成一種無法實現的遺憾。在討論作品集能否成為範本之前,對於「作品集」要進行界定。現在似乎有正規出版社的正規書號就能算作品集,其實不然。有的書家還堂而皇之地將個人作品歸為書籍類,甚至作為學術成果,顯然不妥。
散氏盤銘文
要知道,很多原有的範疇現今已經泛化——並不是具有書的形式或類似書的框架就能稱之為「書」,像培訓教材、廣告文案、材料彙編等,甚至包括一些時尚的讀物雜誌,都不是書。只是現實中為了方便,籠統地稱之為「書」,實際上都不是書,更不是學術成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無論是《王羲之全集》《傅山全集》《米芾全集》《王鐸全集》《吳昌碩全集》這種單人作品的彙編,還是多人作品彙編,如《淳化閣帖》《三希堂法帖》等,都算得上大部頭的書。這種專門的一人或多人作品匯總的形式,現在也很流行,卻有本質不同。差別在哪裡?含金量不一樣,何啻霄壤?表面上看起來,很多相似的事情一直持續,本質卻發生了改變。再比如刻摩崖、碑石,對於古人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紙張發明之前,刻石是最主要的載體之一。現今出版印刷技術極其發達,刻石、刻碑已成為一種專門著意進行的表演行為,與諸多作品集面臨著同樣的命運,成了累贅,甚至成為垃圾,乃是嚴重破壞生態的行為。原因是一樣的,缺少足夠的含金量。
可能有人會認為,「當代名家的作品集成不了範本」這一觀點有些絕對化了。其中確實有一些特殊情況存在,需要加以說明。的確有一些「當代名家」的作品集成了範本。這些人僅限於胡小石、徐生翁、王蘧常、沙孟海、林散之、啟功等屈指可數的個案。這些人物嚴格來說都是「民國餘波」,只是各自的晚年處於當代,「此當代」非「彼當代」,個人成長期和成熟期要早得多,他們有舊學功底。如果從更為泛化的角度來理解書法,把篆刻和鋼筆字都算進來,確實也有一些當代名家成了「範本」。針對篆刻集的模仿極多,但主要是為了可以更快地銷售。甚至不用對著作品集,微信上所曬出的一些作品,在第一時間就會被「拿去」。這樣的高仿只是為了賺錢,並不是為了學習。鋼筆字帖是一塊非常大的市場。這塊肥肉很多人都想搶。但不管怎麼說,歸結到一句話,鋼筆字永遠不能和毛筆字相提並論。就目前的現實來看,已經變成了利益鏈,而且被極少數人佔領,魚龍混雜。現在到各大書店逛一下就知道了。說到這一點,特別令人揪心。這些壟斷者利用信息的不對稱,利用家長和學校不完全懂行,以「蒙蔽手段」達到目的。說穿了,這一類算不上真正的範本。還有一類情況更特殊。現在流行名家工作室、導師工作室,老師強調學生必須學自己,以便顯示個人能耐。如果是違心地被迫學,自然算不上範本。從本質上來說,當代名家的作品集能否成為範本,蘊含了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如何取法同時代的人?唐孫過庭早就強調「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學「時人」的自古就有,主要包含兩類:一是家學相傳,二是師徒傳授。家學傳承最典型的如二王父子、歐陽詢父子和米芾父子等,書法史中可以找出十幾對。至於老師對學生潛移默化的例子,就更多了。除了這兩種「直接」的類型,還有一些「間接」的範例,比如吳讓之學鄧石如,鄧比吳大近六十歲,兩人之間年齡懸殊,沒有交集,是「隔代傳承」。再比如趙之謙行草書學何紹基,篆隸學鄧石如,更是聰明人的行為。何比趙大三十歲。何紹基聲名熾盛之時,趙之謙業已成年,乃是有意識地學。這些「善學者」,做到了「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不但形成了個人風格,最終也成為經典範本。書家的作品集要成為範本,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首先個人必須有足夠多的經典之作。所謂「範」,即是範式、典範,是一種有效的參照系。有時個人作品雖多,後人取法,只會選擇經典一類。也就是說,能夠成為範本的書家,必須是經典的創造者。其次,必須能成為取法對象。有的書法作品雖是經典,但個性太強,並不能成為範本。這樣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再次,必須有大量的後繼者自願、自發、自覺地學,才能稱得上範本。這一點尤其重要。如前所述,強迫了學,不足以成為範本,因為沒有心悅誠服,缺乏主動性,真實的內心必然是排斥的,勉為其難,很難進入狀態。這和看不懂還不一樣,看不懂還有幡然領悟的那一天,鄙薄某人書作,往往是很長時間甚至是一輩子的事情。某些書家活著時,位高權重,因為個人利益需要,貌似有一些擁躉;一旦死去,樹倒猢猻散,談不上取法學習。按理來說,當代書法名家的作品集應該能夠成為範本。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面的條件來說,當代應該是最好的。生活條件上,不需要像古人那樣青燈如豆。條件好的書家能好到上不封頂的程度。現在一般的書畫家都有大書案。過去就像黃賓虹、沈尹默之類的人物,寫字畫畫,也只能把小飯桌當成畫案。資源條件方面,各類碑帖琳琅滿目,不單是高清印刷品,原拓、原石可以盡收眼底和手中,可以說要啥有啥。至於出版條件就不用多說了。古人能見到珂羅版,就已經歡天喜地,現在像二玄社已達到「下真跡一等」的程度。古人所沒有的福祉,今人可以應有盡有。更為重要的是,發表、展示可以與書寫同步。但取法者的感覺卻可能因為優越的條件而變得遲鈍,甚至感覺完全被磨滅,知道了又怎麼樣,知道了做不到。也就是說,有利和不利會相互轉化,所謂物極必反。因為資料過多,造成談花繚亂、淺嘗輒止。有一點很奇怪,今人好像只關心作品集的生產,不關心流通的過程,更不用說最終的結局會怎麼樣。當代書家作品集並沒有從「作品」的角度來影響更多的人,失去了應有的價值和意義。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已經擺在眼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目前已經是七十歲至八十歲,再經過一段時間,即將面臨「蓋棺定論」的評價。評價的標準是什麼?當然就是作品集。人死後,身前的地位、頭銜等一切都將歸零,只會看作品。當代書家並非不重視作品集,而是角度存在偏差,應該著重從作品質量入手。當下有一些「尋找範本」的計劃,所謂的三十家檔案乃至千人計劃等,但只是一種項目,甚至於一種口號,並不能導致真正的經典產生,最終就只能流於形式,曇花一現。成不了範本,書風雷同也是原因之一。這種雷同包括兩層,首先是「千人一面」,不同的人的面目相同。其次是「千字一面」,同一個人的作品相同,過早地結殼、複製。時下為了入展,直接「抄襲」,恰恰不是作為範本來學習,而是急功近利。孫過庭《書譜》 (局部)好看,就點亮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