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禪

2021-02-24 BL福利社

1.前塵

「你看見了什麼?」

「屍山血海。」

「你為何而來?」

「殺人而至。」

「淨霖。」真佛悲憫地垂目,「回頭是岸。」

淨霖仰起頭,發散一身。他目光冷漠,衣擺被血浸泡,劍鋒垂劃於地面。周遭是無望血海,頭頂是無數神佛。

他輕輕地說:「晚了。」

淨霖踏上階,雲間三千甲一齊退後。他每走一步,三千甲便退一步。所有人面對著他噤若寒蟬,他分明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卻叫這天地間的諸神如臨大敵。他走得這樣慢,好似尋常來往,好似他仍舊是那個眾人熟知的臨松君。

梵壇蓮池泛起漣漪,被滴答的血珠攪得渾濁。雲間三千甲的統將黎嶸跪面蓮池,撐著長槍,啞聲喊道,「淨霖……你何必如此!今日一過,你便再無容身之所。你究竟是何等的恨,何等的怨!他即便有所過錯,也該交由九天境處置。你為何不開口,你為何從不開口。你永遠這樣一意孤行,你偏要落得眾叛親離。淨霖——!」

黎嶸竟嘔出血來,他雙目赤紅,渾身顫抖,失聲哽咽。

「——你不要活了嗎?」

淨霖已然踏上了最後一階,他似乎已將溫情抽離在了別處,餘下的只有砭骨寒冷。梵壇真佛拈花面對著他,背後眾僧齊聲誦經,遮天蔽日的都是人,卻沒有一個與他並肩。他的劍鋒輕磕在地面,終於停下了腳步。

一口金芒大棺橫躺於佛前,沒有棺蓋。三重加印的梵鏈層層落鎖,露出裡邊閉目的男人,正神態安詳,似如沉睡。

「你已犯下滔天大罪,還要固執己見。」真佛面容慈悲,注視著淨霖,「君父在前,你仍然不願放下屠刀。你要將一生功德盡毀於此,做到弒父殺友才肯罷休?」

淨霖恍若未聞,咽泉劍翻手橫掃,一線青芒倏忽大亮。眾僧的頌聲戛然而止,緊接著狂風自青芒間咆哮而出,一時間眾人全都掩面搖晃,唯獨真佛屹立不倒。

「淨霖。」真佛仁慈地說,「俯首聽命,皈依梵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四下蓮花怒放,佛光普照,誦經聲再起。雲間三千甲齊聲暴喝,殺湧而來。遠處九天台上的長鳴鐘鐘聲幽遠,笙樂神女狀似垂淚。卻見淨霖不退反進,青絛色融於鏗鏘銀甲間,殷紅血花一併爆開。雲端鋪就一層紅霞,咽泉劍如流汞閃現。血腥攪亂眾人心神,諸神之間有人掩著口鼻連連後退,又驚又恐地望著淨霖,不知往日疏於結交的臨松君,怎麼就突然變作了此等殺戮之神。

淨霖所經之處,血淌臺階。他聽不見旁人的勸阻,他眼裡心裡具是那口金棺。真佛似在嘆息,可於他而言卻仿佛遠在天邊。當他與黎嶸擦肩而過時,黎嶸抬臂相阻,卻只有指尖擦過了淨霖的衣擺,在那金芒與紅霞交錯的瞬間,兩個人從此成為殊途異路。

「淨霖——!」黎嶸驟然湧上悲慟,他踉蹌爬起,探手欲追。可他鎧甲壓身,已負重傷。只見淨霖的背影沒入金芒,真佛垂指,咽泉劍青光爆起,天地間被強風張狂橫躥,咽泉劍已經穿過梵鏈取走棺中男人的項上人頭。下一刻,無望血海驚濤拍浪,九天四君一齊下印,雲端似如被重砸一擊,九天境劇烈震蕩。

星輝齊聚,梵文旋轉,金芒形成颶風。眾僧誦聲加快,淨霖被包圍其中。他已了心願,將手中人頭拋扔下階,緩慢回首。黎嶸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在這須臾之間,看得淨霖對他答了一句話。

你不要活了嗎?

生已至此,不必了。

電光石火間,黎嶸便見淨霖碎於包抄之中,就連那青色螢光也一同泯滅。從此天上地下,再沒有臨松君。他的前塵舊故盡數隨風而逝,甚至無土掩埋,便消失殆盡。

2.錦鯉

一尾錦鯉躺在瓷壇中。

它似是百無聊賴,連動也不願動。內室開了窗,雪花打外飄入三四點。它甩尾遊了一圈,用嘴觸著雪花,被冰了一下,便倏忽沉進水中,搖頭晃腦,很是驚奇。它獨自玩了一會兒,仍是寂寞,便又浮了出來,仰看榻上合衣而眠的男人。

這條錦鯉尚未見過旁人,所以不知這世上的美醜如何衡量。但它時常看著這個人看得入迷,似乎一日的趣味盡在這時。它目光肆意地打量著男人的眉眼與口鼻,從其中窺得一點兒風流多情的顏色。當這個人醒來時,卻是截然不同的冰冷,好似將一團撩人香屑鎮入潺冰之下,變得疏離非常。所幸男人似有傷在身,一日裡大半的光景都在沉睡。

錦鯉看了半晌,見外面雪勢漸大,從窗漏了許多進來。這人還是渾然不覺,碎雪臥睡在他額間,又緩緩化作了水。

錦鯉看著,便覺負氣。它與這人相伴了多月,從未親近過,今日卻被這膽大妄為的雪花捷足先登,憑什麼!

錦鯉將瓷壁拍得作響,又將水攪得波蕩,躍出水面又跌濺水花,只吵得男人眉間微皺,睜開了眼。男人的目光稍作遲鈍,才轉向了白瓷壇。錦鯉正好「撲通」落水,濺得小案上一灘水漬。

它想著男人該起身來撫慰它,誰知他不過是睨了一眼,便抬指隔空點了一下,又闔目休憩。錦鯉被這一點定住了身形,來不及甩尾,僵直地浮在水面。它張口欲叫,卻只能吐出泡泡來。它心裡生氣,便想我近日都不要理他了,任憑他哄著勸著,我也不要理他了!

男人足足睡到了次日清晨,起身披衣時眉間仍是疲憊倦怠。錦鯉已定了一夜,心裡從「我不要理他」,變作「此生別過,從此路人」,可惜男人既聽不到,也看不懂。他掌心撥下些餌糧,錦鯉便覺渾身一輕,重新活動起來。它一能動,便忘記了前言,追著餌糧狼吞虎咽,末了還要蹭過男人的指腹,裝作萬分乖順的模樣。

男人膚色偏白,錦鯉繞他指腹時,便覺得他會一觸即化,因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又仿佛本就沒有「心」,隨時都能一睡不醒。錦鯉怕他真的會化,便用嘴啄了他的指尖,想要感觸一下。豈料觸感寒冷,卻又非常軟潤。錦鯉大吃一驚,又啄了幾下,直到男人垂來目光,被指尖的微癢拽回神識。

他撥了撥水,說:「沒吃飽嗎。」

他聲音一出,外廊的朔風便停歇了。

錦鯉貼著他指尖遊曳,翻滾一圈,巴巴地望著他。他便心下領會,轉頭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鵝毛大雪,不宜出門,可是他偏生不與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臺階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個石頭小人來。石頭小人手腳並用,翻過門檻,將白瓷壇頂到了頭上,搖搖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經步入雪中。石頭小人頂著瓷壇,跟在男人腳後,漫天飛雪似有忌憚,皆避而不落在他們身上。

錦鯉原本見他又不親自抱著自己,很是低落。可出來了又見得雪掩蒼穹,庭園覆白的景象,便將那一點低落拋去九天之外,興奮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內室,少見外景。只有遇著男人興致頗佳時才能出門,今日是頭一次出門見著雪天,亢奮難擋。一時間忘了形,蹦得瓷壇左右搖晃,石頭小人腳步踉踉蹌蹌,在雪地上勉力維持,最終還是撲趴在地。瓷壇順著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沒有翻砸,不幸是瓷壇依舊,錦鯉卻摔飛了出去。

錦鯉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紅的弓,一頭栽進雪中,只留了尾巴劇烈搖動,驚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著尾巴拽了出來,它本作低眉順眼的委屈狀,結果入眼的是張年輕俊俏的臉,登時憤怒掙紮起來。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淨霖!這條魚給我吃行不行?它這般的肥,清燉紅燒都是香的。」

淨霖早已駐步回首,說:「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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