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開始就揭示了這是一部與死亡和分離相關的影片,一部父性的電影。
12歲的男孩康納、患癌症的母親、離異的父母。
康納的12歲,面對的是病情日漸嚴重的母親——由於和外婆相處不太融洽,在校被同學欺凌,與父親遠隔重洋,母親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但母親已經越來越不能給他應有的呵護和照顧。自己做飯、收拾房間、上學、被同學打了回家只說沒什麼。唯一能從媽媽那裡獲得的安慰是噩夢後可以在媽媽身邊躺五分鐘。
父母都是很好的父母。媽媽讀了藝術學校,本來有更高的事業上的追求,因為懷了孩子而果斷中止。爸爸雖然在美國另組了家庭,條件也很有限,但也會希望康納可以一起去過聖誕節。外婆看似冷酷,但作為一個成人是她在照顧患病的母親,並作一些實際的安排。
但是,一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蒼白、瘦弱、內心孤獨、缺乏照顧,幻化出一個怪物,也是順其自然的了。
怪物,在很多的童話、小說、影視作品中常見。當你能夠理解到外在世界是一個人內心的顯現的時候,就會知道怪物存在有它的意義。
社會上的、或我們自己身上一些不能被接受的部分、那一部分所帶給自己的恐懼、焦慮、痛苦,現實中無處安放的時候就會進入夢境,夢扭曲了其形象再表達出來,代代相傳,最後變成我們從文學影視、神話藝術等方式呈現。
康納的似夢非夢,似幻非幻裡,怪物是一棵大樹。樹在心理意義上的解釋,更多具有男性、父性精神的象徵。
作為一個孱弱、蒼白、孤獨的男孩,在母親漸漸臨終的氛圍裡,內心的恐懼和脆弱可想而知,在康納現實父親缺位的情況下出現樹的幻象就很能夠理解。
怪物帶來了三個故事,並要求三個故事講完之後,需要交換康納的一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講述了一個設計殺了愛人卻被萬民愛戴的王子。故事裡善中有惡,惡裡有善,矛盾的兩面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存在。第二個故事是一個關於信仰的內容。牧師乞求藥劑師救他的女兒,他可以為此捨棄一切,甚至信仰。可是藥劑師反而因此不去救他的女兒,使牧師最後失去了孩子。一個為女兒放棄信仰的人,看似是值得同情的,但並沒有得到好的下場。第三個故事講了一個需要被關注的隱形人,康納對隱形人三個字尤其不能接受,這直接導致了一再被欺負自己的同學挑釁的康納當場痛打了他並使他進了醫院。
伴隨三個故事,現實中的一條線是,母親在不斷嘗試醫治、服用不同的藥物後,病情變得越來越重,幻想層面的怪物,與康納的交集也越來越近。到了需要康納講自己的夢,講自己內心最隱秘的「真相」的時候。
在他重複的夢裡,在很危急的情況下,他試著拉住不斷下墜的母親,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母親掉進了深淵——康納內心最隱秘的真相是:現實太過痛苦,他想主動放開媽媽的手。
放開媽媽的手,意味著自己內心希望媽媽死去。
這在康納的無意識中是一個極大的衝突,怪物隨之而來。康納的道德感的自己,和本能部分的自己天人交戰,沉重的內疚感和道德感,使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邪惡的存在、一個怪物的存在。對於隱形人的故事為什麼不接受,在這裡就能看到,很大程度是因為康納內心隱性的不能被表達的真實願望,不希望被發現,又無處不在,好像一個隱形人一直存在著。
本能真實的自己,對母親是有憤怒的。一個12歲的男孩要應對世俗的一切,要應對一個無力的、無法提供安全的病弱的母親,要應對一個本來不該他承擔的死亡。這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孩子對父母有天然的愛的部分,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也會有天然需要攻擊的部分。所謂對所愛客體的恨。
在康納,母親的疾病本身就是對他的攻擊,因為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攻擊欲望,需要不斷地在現實中調適自己,以迎接不斷變糟的環境。一個最應當依賴的人,變成了一個最不能依賴的、反而要他去保護的人,這使一個孩子內在很深的地方是憤怒的。所以當墓地上的房子被怪物暴力摧毀時,康納也開始發動攻擊,用棍子去儘量打碎窗戶——破壞是最好的表達攻擊的方式,而房子,在心理學意義上是母親。
影片中關於死亡的部分也要提一下。
在親人面臨死亡的情況下,恨、恐懼、痛苦等,會被極大程度的道德化,朝向自己的攻擊會被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我們面對生者表達攻擊,是因為我們知道這無大害處。而如果一方死去,明明這死亡與自己無關,內疚和自責也會變成一個非常大的、朝向自己的攻擊。死亡是永恆的分離。因為無法接受這分離,我們會將另一方疾病或意外導致的死亡與自己相關,無意識也會使自己相信是自己對其發動了攻擊所以使對方招致不幸,今後就會以自己生活得不好表達深深的自責和內疚。
如果將怪物看作是康納幻想出來的一個精神上的父親,這個父親顯然是力量強大的,他能夠接納同時存在的善惡、堅持自己的信念以至於承受犧牲,敢於直面內心的真相——康納如果要長成一個男性,而不是一個男孩,就需要這樣一個父親,將他帶到最痛苦、最軟弱、最無法直視的內心深處,並且幫助他轉化這一部分。
一個男孩成為一個男人——青春期本身是一個逐漸確立自我的過程,信仰一個精神上的父親,力量的、強大的、智慧的個體,是一個男孩成為男人過程。
說出真相,允許真實的恨的表達,某種意義上具有非凡的意義。
當怪物說出:「你只是想結束這一切,即使這會令你失去她」的時候,他治療了康納。
人性是如此複雜,遠遠不止善惡是非,如果僅允許自己與身邊的人的關係只有愛,那麼恨的部分就會被壓抑,多數時候自己甚至完全意識不到。而被壓抑下去的會變成強大的力量,反過來會啃噬自己。在某一些時候出來,以千變萬化的方式變相地表達。
當怪物是一個理想的、強大的父親,他讓孩子知道人的複雜性,接納恨,並讓康納有機會說出來。說的本身,就是一個意識化的過程,具有治療的作用。愛與恨能走到一起,同時接受它們的並存,和恨一起被壓制的力量就能夠一同被釋放,這將使一個人獲得很大的解放,這個過程,稱之為整合。
真相,是每個人心裡的怪物。是指一個人能夠多大程度地接受自己內心的另一部分,能夠多大程度地坦然面對它。
願每一個人都有機會看到、說出、接受自己的真相。我們有多大程度地看清和接受自己的怪物,就有多大程度接受別人的怪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豐富立體,不去看不代表不存在。去看到越多,容納越多。所謂的真相,是指不同的面相。
越來越看到,才會越來越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