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BO的劇集版《守望者》(Watchmen)的結尾,主創達蒙·林德洛夫(Damon Lindelof)再次用他標誌性的迷惑瞬間挑釁了觀眾。在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曼哈頓博士之後,暗夜女士吞下了一顆被暗示吃下了帶有丈夫超能力的雞蛋,然後嘗試在水面上行走。在腳接觸到水面的瞬間,畫面暗了下去,然後全劇終結,留下只是觀眾們大腦中的一連串問號。
當然這是達蒙·林德洛夫的慣用手法,拋出謎團,永不解答。在這個被他改造過的《守望者》中,類似的瞬間層出不窮,讓整個劇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互動填字遊戲。對於熟悉他的觀眾,這無疑是對智力的獎賞。而對那些把原作漫畫視為永恆經典的原教旨主義者,這又變成了一次莫大的褻瀆。
作為一部漫改作品,新版的《守望者》把對於經典的顛覆和解構做到了極致。它是一次勇敢的嘗試,把自己的同輩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並不時回頭露出嘲弄的微笑。
要把《守望者》的故事搬上熒幕,即便在好萊塢也絕對是一件瘋狂的事。曾有很多人為此努力過,其中不乏像特瑞·吉列姆(Terry Gilliam)和達倫·阿倫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這樣鼎鼎大名的導演,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直到2009年,扎克·施奈德(Zack Snyder)的電影版才第一次還原出了那個冰冷殘酷的世界。然而電影上映之後卻飽受爭議,在票房和口碑上都沒有取得想要的成績。這一方面可以歸咎於扎克·施奈德過於個人化的影像風格,另一方面也是原作深邃的思想太過博大精深。
阿蘭·摩爾(Alan Moore)的原著無疑是漫畫皇冠上那顆最閃亮的寶石。在他的筆下,帶著面具的超級英雄迎來了一次真正的成人禮。他們不在是一群穿著緊身衣,和壞蛋玩著捉迷藏遊戲的臉譜化人物,而是和現實世界產生了某種羈絆。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的對立被引入了故事之中,痛苦的過往折磨著每一個個體。那就是我們現實世界的投影。
原作的故事發生在1985年,核戰的威脅如影隨形,「末日時鐘」即將來到午夜。在 「基恩法案」的法規頒布之後,大部分超級英雄被迫選擇了隱退。一個名叫笑匠的英雄被謀殺了,他的前同事羅夏決定親自尋找真相(此人有著嚴重的社交障礙和種族主義傾向)。隨著調查的深入,越來越多的超級英雄被牽扯進來。絲魂二代,夜梟二代,曼哈頓博士,法老王,每個人都在講訴自己的過去,以及如何理解眼前的世界。直到最後,法老王用他的驚天陰謀和半個紐約的代價阻止了核戰的爆發,和平在謊言中降臨。
《守望者》的故事無懈可擊,將其他的一眾其他作品踩在了腳下,成為了無數人心中的聖經,其中也包括達蒙·林德洛夫。在父母離婚的那年,他第一次從父親的手中拿到了這本漫畫,並在此後的很多年中反覆閱讀。他從那些失敗的英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並在踏入好萊塢之後動起了把它搬上銀幕的念頭。
達蒙絕不是那個最適合影像化《守望者》的人選,他之前的作品總是備受爭議。他主導的《迷失》(Lost)成了美劇史上最大的爛尾項目,接下來的《守望塵世》(The Leftovers)因為晦澀的敘事方式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他參與編劇的電影項目《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和《星際航程:黑暗無邊》(Star Trek Into Darkness)被系列粉絲唾棄,認為他玷汙了原作。當然也有人喜歡他的風格,把他當作越發固步自封的好萊塢裡為數不多的清流。
很難找出一個詞來準確定義達蒙的這部《守望者》和原作的關係。改編麼,不完全是。續寫麼,似乎也不對。它模糊地介於兩者之間,觀看它的感受就像與多年未見的舊日情人重逢。你可以在不經意間看到她臉上似曾相識的笑容,但更多時候卻意識到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新版的《守望者》發生在2019年,這是原作的34年之後。因為法老王的陰謀,脆弱的和平還在維持,核戰的威脅和超級英雄一樣已經被逐漸遺忘。因為多年前一起名為「白夜事件」的恐怖襲擊,警察變成了弱勢群體,不得不戴上面罩來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而襲擊他們的正是「第七騎士團」,一群帶著羅夏面具的白人至上種族主義者。故事同樣起始於一起謀殺案,白人警長被殘忍地吊死在樹上。這一切的背後似乎也隱藏著巨大的陰謀,全新出場的人物暗夜女士決定找出真相。
全新的《守望者》有著一個陌生而熟悉的開場,之後卻大膽地和過去做了切割,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對於任何一個熟悉前作的觀眾,新版《守望者》的每一分鐘都充滿了困惑。潮溼陰冷的城市不見了,喃喃自語的獨白消失了,沒有了絕望的壓迫感,整個世界都太過正常。原來的英雄似乎不約而同換上了了失憶症,過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絲魂成了政府的僱員,追捕著超級英雄;法老王被「困在」一座城堡裡,和僕人玩著過家家的遊戲;曼哈頓博士直到倒數第二集才出場,而他消失的原因竟然是進入了一段婚姻,為此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的力量。這真的還是守望者的世界麼?
當然如果仔細尋找,還是能找到蛛絲馬跡的聯繫。突如其來的「章魚雨」是法老王驚天謊言的延續;警長死亡時落在地上的警徽致敬了笑匠帶血的徽章;羅夏的日記被公布在了雜誌上,某種程度上導致了第七騎士團的崛起;就連曼哈頓博士出場一集中時間跳轉的敘述方式都和漫畫裡他的自述如出一轍。
果僅僅是這種表面上的分裂,新版的《守望者》最多只能算是一次自作聰明的續寫。真正把它帶到爭議頂端的是達蒙·林德洛夫改變了它的思想核心,從核威脅下的意識形態對抗變成了種族主義對權力的爭奪。
兜帽判官,一個在原作中只有寥寥幾筆的邊緣角色,他的真實身份一躍成為故事謎團的核心。兜帽判官是第一位帶起面具行俠仗義的超級英雄,他的行為啟發了其他的守望者。劇集裡把他的真實身份設定成了1921年土爾沙種族大屠殺的受害者,發生屠殺慘劇的小鎮也正是新版故事發生的地點。作為黑人受到迫害,最終讓他帶上了面具,進行「復仇」。而警長被謀殺則因為他的秘密身份是一位有種族歧視傾向的3K黨成員。
劇集中的反派無一例外被設定成了種族主義者,第七騎士團是白人至上主義,仇視黑人;「趙嫗」則是越戰受害者竊取法老王的基因所生下的私生子,試圖為報復當年白人在越戰中犯下的侵略罪行。種族的身份成了他們行為的最基本動因,他們爭奪的目標則是曼哈頓博士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沒有種族身份,它的攜帶者甚至不能算是人類的一員。
從意識形態的對抗變成對種族歧視的闡釋,新版的《守望者》有主題的縮小化麼?或許是的,但它也更符合今天的時代。今天不是1985年,冷戰和兩極對抗的時代已經成為了歷史。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在集權主義衰落之後個人主義必然興起,而膚色和種族則是每個人身上不可擺脫的烙印。它更私人,更渺小,也更現代化。
在這樣的時代下,超級英雄和普通民眾之間的界限變得更加模糊。最有趣的設定是在2019年的世界裡,無論是警察,反派還是超級英雄,都需要面具來保護自己的真實身份,面具和超能力都不再是一種特權。原作中「誰來看管守望者(who watches the watchmen)」變成了「誰是守望者」。戴上面具之後,任何人都假裝自己是守望者,個體的欲望被放到了最大。
如果再往下深究一步,仍然可以發現新版《守望者》對原作的內核進行了某種再詮釋。無論是種族的對抗還是意識形態的鬥爭,其核心都是對權力和力量的爭奪,膚色和面具不過是最表面得一層謊言。在原作中大家爭奪的是抽象的核力量,而新版裡爭奪的則是具體的個人,即曼哈頓博士。他誕生於集權之間的爭鬥(曼哈頓博士是一次核事故的產物),最終落回孤獨的個體,並試圖在愛中放棄這種權力。
在劇集正式上映之前,達蒙用《舊約》和《新約》來類比自己的《守望者》和原作的關係。《舊約》屬於神,《新約》屬於人。阿蘭·摩爾的《守望者》屬於舊時代宏大的意識形態,達蒙的《守望者》則屬於今天的每一個人。
在做出如此巨大的改變之後,新版《守望者》評價是如此的兩極分化。討厭它的人可以給出一萬個理由,例如強行政治正確,視野狹窄,或是劇情拖沓,結局無力。而喜歡它的人只有一個原因,這個世界需要一部另類漫改作品,需要一些不一樣的超級英雄。
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一樣,超級英雄在大眾流行文化中佔據如此重要的地位。穿著緊身衣和盔甲,帶著面具的各路人士霸佔著票房排行榜,成為全民偶像。但是在繁榮的背後,我們能看的到是卻是越來越同質化的故事,以及越發保守的創作理念。一次次地擊敗了壞蛋,一次次的拯救世界,更改了角色,變換了時間,只是下次會比這次擁有更大的場面,更多的爆炸。漫威用它所謂的十年布局和22部電影證明了一個系列的粉絲擁有多麼巨大的力量,能夠掀起多麼多麼狂熱的波瀾。然而它也漸漸地成為了粉絲的奴隸看,在討好他們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看看隔壁迪士尼的《星球大戰》系列的現狀吧。《天行者崛起》(The Rise of Skywalker)因為過度使用的情懷和毫無邏輯地情節導致了口碑和票房的雙雙慘敗,Disney+上的《曼達洛人》(The Mandalorian)最大的亮點竟然是嬰兒化的「尤達寶寶」。但凡迪士尼能在新三部曲開拍伊始就立志破舊出新,或者堅持《最後的絕地武士》(The Last Jedi)中的改革,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滿盤皆輸的慘狀。另一個例子則是之前野心勃勃的DC宇宙。華納的高層害怕粉絲們對扎克·施耐德凌厲個人風格的兩極化評價,臨上映之前魔改《正義聯盟》(Justice League),最終導致DC宇宙的徹底崩潰。
近日導演萊恩·詹森(Rian Johnson)在解釋他為何在《最後的絕地武士》中做出如此大膽地改革時說道:一味迎合粉絲而不是挑戰他們是一個「錯誤」。某種程度上他是正確的。粉絲擁有力量並不代表粉絲就是上帝。如果不去挑戰粉絲做出改變,那麼我們的蝙蝠俠永遠不會經歷中年危機,我們的超人永遠只是一個徒有蠻力的外星來客。誰部會希望在之後的二十年中一直看到復仇者們大戰超級惡棍,或者是帝國和反抗軍在銀河系無休無止地戰鬥。
挑戰粉絲做出改變是35年前阿蘭·摩爾用《守望者》對之前傳統的漫畫界做出回應,今天達蒙·林德洛夫用續寫的方式試圖再次做出回應。這是一種傳承,就像劇集中那顆蘊含著曼哈頓博士力量的蛋,從老一輩交接到新一代的手中。吞下它,然後嘗試在水面中行走,而不懼怕跌落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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