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了太多年的劉敏濤

圖片來源/哪吒-Nalakuvara

一場演出，一曲《紅色高跟鞋》，一組睥睨的神色，讓演員劉敏濤在這個初夏忽而成了網路上的焦點。

以她的性情，大概連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得這麼猝然吧，甚或，覺得有點荒謬也不一定呢。

喧鬧過去後的清晨，她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解釋」說，「我真的沒醉」，後綴以兩個表情包，一個是捂臉無奈笑，一個是「love & peace」的手勢，算做是對這場熱鬧的回應了。

但熱度並未就此平息。近幾日來，公眾對她反芻式的挖掘，又帶出了些許曾經的她的經歷。

在一場公眾演講裡，她曾說起一段真實的過往，尚和前夫在一起時，他們同遊日本，卻因為自己口袋裡「身無分文」而無法吃到一個心心念念的抹茶冰淇淋。多年後，她故地重遊，特意去了一趟賣冰淇淋的清水寺，「現在，我已經成為了自己的靠山，活得真實而瀟灑，無需再為別人的眼色來束縛自己的願望。我終於吃到了那一根一直記在我心裡的抹茶冰淇淋。細細品來，那是自由的味道。」

劉敏濤演唱《紅色高跟鞋》

有些話當時聽來平平無奇，但因為有了後來你見過的她在臺上旁若無人地搖曳生姿，再回頭去品這些言辭和她講話時的鏗鏘，便會不由地對這個人多加一分感慨。

那時候的現世安穩沒辦法讓她真的歡愉，所以她主動選擇從婚姻裡走出來；一樣的，曾經很多的誤解和不適，也沒法令她降服，並被磨成一個規矩內斂不再敢表達的人。

這樣看來，劉敏濤在舞臺上所有的表現無論是自知或者不自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敢，她不怕誰人在看，或者說，令她陶醉的只是她人在臺上的感覺。那是一個人對自己現下的狀態感到自如和滿足的本能釋放。她終於回到了能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即便這種「安全」來自一種「扮演」，那也是外人不可多說什麼的，至少那時候，她和她自己在一起。

拘束和克制，固然是溫柔的、體面的，但永遠不會帶來那種當時當刻無上的快感。

若女人能始終像海邊那些一直往水裡扎猛子、跳「冰棍兒」的少年一樣，玩水玩到心無旁騖，無所謂她多大歲數了，也是豪邁幸福的吧。

我們會願意對著一個女孩亦或女人喚一句「姐姐」，一定是因為她有能讓人信服的人格，有敢為人先的灑脫，她能沉著著放肆，輕鬆著冒險。她掌握著自己的正義。

她不一定非要為什麼奉獻或犧牲過才算是擁有了美德。

一場一年多以前與劉敏濤的對話，放在現在看來，也是合適的。了解一個人，或早或晚，各有千秋。

被誤解了太多年的劉敏濤

採訪、撰文：呂彥妮

1

「一些觀眾，他們會覺得(劉敏濤)這個人很有韌勁、很執著、很堅持自己這份職業。其實， 大家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光芒四射，我就是樸樸實實地做我喜歡做的事而已。」

2015年之後，《偽裝者》和《琅琊榜》兩劇連播，

劉敏濤以「大姐明鏡」和「靜妃」兩個角色

殺回進觀眾的心裡。

2015年之後，《偽裝者》和《琅琊榜》兩劇連播，劉敏濤以「大姐明鏡」和「靜妃」兩個角色殺回進觀眾的心裡。此後一直動作不斷，近年，《演員的誕生》和《聲臨其境》兩檔節目中她的表現毋庸置疑的優異，人們心裡開始有了認定，「劉敏濤來了，我們就放心了。」這是觀眾的評論和心聲。對此種種，她後來在接受採訪被問及時總是臉上溢著笑，雙手卻連連擺著似乎想要將這褒讚推到門外。

近年，劉敏濤在《演員的誕生》和《聲臨其境》

兩檔節目中的表現十分亮眼。

「被逼無奈的事情才會說是『堅持』，而我不是被逼無奈，我是願意，而後被外人看成了『堅 持』。」

去年秋天她去澳大利亞參加活動，記者專訪時提到一個問題，問劉敏濤，怎麼看待自己的「紅」?她下意識地還未開口回答，頭就一直在狠狠地左右搖擺。

「紅」這樣的字眼，和她這樣的演員、這樣的人，有什麼關係呢?並不是很多人都在意的東西，就表示是有價值的，就表示另外一些少數人必須也要跟著降服和跟隨。

但劉敏濤對自己彼時即刻的猛搖頭還有另外一重解釋:「這就只是一個我喜歡的職業，有人給我這麼一個飯碗，但就算如此，給你推到了現在這個所謂火不火的境地，人家說你有才華了，你就真的算得了什麼嗎?」

劉敏濤自卑著呢。

「我有什麼呢?沒有什麼，就是爹媽給我的這副皮囊而已，我感恩他們，然後我只能把這副皮囊所謂的可能恰到好處地去利用好，不辜負而已啊。」

電視劇《精英律師》和《熱愛》劇照

她的名字是爺爺起的。她這一輩孩子的名字都「犯」敏字，姐姐叫劉敏泉——水生津，女孩是水，又美又乾淨又能聚財，都是好寓意。到了她這，爺爺一心想要個男孩，所以她還沒落生，劉敏濤的名字就已經準備好了在等她了。她是長大之後才聽說，自己生下來之後，爺爺聽說是個女孩，醫院都沒有來，一直到她滿月，也沒出現⋯⋯

「不公嗎?沒有，這個太正常了，他不喜歡我，我也沒有必要非得讓他喜歡，我也可以讓自己更好，讓他覺得可以喜歡我，都是自然而然的。」

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的名字真的可以解釋他她的一生。滾滾塵世，劉敏濤勢如大浪拍岸，乾脆，無閒言碎語，也非涓涓無聲。

而且大多數時候，她每一步路，也都走得後知後覺，大事發生前，她總是毫無預感。

從考學，到入校學習表演專業，再到後來被議論包裹，她都像身處風暴眼，不知身外早已巨浪滔天。

上學時候的劉敏濤

17歲，臨近考大學的當口，家裡唯一一個和文藝沾邊的人——在煙臺話劇團做演員的姑姑拿著一張中央戲劇學院的招生簡章到了劉敏濤的家裡。「她為什麼拿到了這個呢?因為那天她剛好去團裡領工資，就在話劇團大鐵門旁邊看到這張紙。」劉敏濤記得很多過去發生的事情的細節，也會在表述中儘量避免掛一漏萬地一一詳述出來。

那個時候她的志願很簡單，中專她選擇了去學習幼師，其實她的文化成績不錯，但爸爸媽媽覺得競爭太激烈了，讀書考大學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未免太吃力。反正家女從小喜歡跳唱，到幼兒園帶孩子正合適她的性格。

姑姑說，反正都是考唱歌跳舞，試試考考戲劇學院，多一條路也不是壞事嘛。劉敏濤人生路徑的方向，就在那個中午敘常的飯桌上，被扭轉了。

很多年之後她才會知道，那一年——1993年，中央戲劇學院表演係指導老師高景文一心想要招一個「鞏俐」型的女演員，劉敏濤去報考面試的濟南考區是第一個考區，高老師見著遲到了火急火燎跑進來的她，心裡就有了定數，就是她了。

劉敏濤家裡到現在還留著一封當年高景文老師寫來的信，是用毛筆小楷寫就的豎版家書，大意是說，劉敏濤清秀、大方，是我們學校的意中人，希望她第一志願可以考慮中戲。

「小鞏俐」——就在她還未入校時，這個名字便已經在東棉花胡同39號的大院裡被叫開了。人人都知道，來了一個叫劉敏濤的女生。但她全然不知，她的四周都是牆。

人人都知道，來了一個叫劉敏濤的女生。

2

「我無所謂。」劉敏濤是入校之後有一陣子了，才知道自己何以會被選中，旁人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她不排斥做「小鞏俐」，但她也沒有多餘的對這三個字的概念，「你們愛怎麼叫我怎麼叫我好了，我沒關係啊，我就是我⋯⋯」

真正讓她在乎的，是同學們的誤解。很多東西不是她要的，但她就是有。

大家都覺得，她在入校之初，難免過於受寵了。進校半年以後的「初檢」匯報表演，幾乎就是劉敏濤的個人才藝秀，報幕主持是她，演小品片段是她，跳舞還是她。有兩個節目緊緊連著，她從臺上下來之後就要換了衣服馬上再跑上去，當時舞臺上音樂燈光都已經起了，她還在系衣服上的扣子，臺上已經空了有半分鐘了，她記得很清楚，她當時跟幫她換裝的女同學急呼呼地說:「別系了別系了我來不及了!」她就那麼任一個斜襟上的扣子展在那裡，跑上去跳了整場。

劉敏濤微博曬出的她所在的中戲表演93班同學合影照

很多年之後同學聚會，大家又說起這些想當年，當然一切誤會這時候都已經解開了，但那時那刻同學們對她的受寵生出的嫉妒和非議，還是真切的。

劉敏濤那時候很痛苦，不知道為什麼同學們都不理她。倒是男生，都喜歡她，喜歡找她一起完成小品和作業，「因為交作業的時候，有我，老師那邊就是很容易通過嘛。」

她一直沒有談戀愛，也沒有喜歡上過學校裡任何一個年齡相當的男同學。

想過自殺。

有一天捧著自己的小魚缸，裡面還有兩條小金魚，有一條當時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捧著，從東棉花胡同穿過雨兒胡同、帽兒胡同，徑直往西邊的什剎海走。現在想想，她也不是真的要尋無常，「就是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就是不開心」。同班同學朱媛媛、趙麒、周逵，就一路跟在後頭，怕她一時想不開。

這一出形同行為藝術的事件後來無疾而終，也並未從根本上改變人際關係的局面。流言依舊在劉濤敏周身散播著，無外乎她的「受寵」、老師的「偏心」，還有她如何如何孤傲不羈。

類似的言論，一直到她畢業，開始拍片，拍了好幾部大女主的戲之後，還未平息。

「小時候為這個我痛苦了很長時間，為什麼別人要說我——『你不就演一個女一號嗎狂妄什麼呢?』可是我不是這樣的呀，我是一個很溫暖很熱情很善良的人啊，為什麼你們要這樣誤解我?你們都不理我呢?」

她也可以選擇就勢一直高昂著頭的，「我就誰也不理了，我就做我最孤傲的山頂那朵花。」

圖片來源/哪吒-Nalakuvara

但她又「沒那麼強大」。

「為什麼我掉進了這個大染缸啊?」——這是盤桓在劉敏濤心裡數年的一個疑問。她太不開心了。

時至今日，十餘年過去了，站在時間之橋的另外一端，誤會的陰雲一點點消散，很多次同學聚會上，大家慢慢解開當年的結，將許多事在酒過三巡之後當面對峙，無不驚訝地問劉敏濤: 「原來那些事不是你說的?不是你幹的嗎?⋯⋯你當時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當時我們是怎麼說你的嗎?⋯⋯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大家都長大了。當年無端加在劉敏濤身上的很多「戲份」，才終於一點點剝落，離開她。釋然或者原諒，都在風波和傷害之後，變成了透明的不重要。

圖片來源/星光邦

3

高景文老師2014年猝然離世。

劉敏濤這些年，遇到些難過的坎兒，或者僅僅是想他了，就會自己開車去墓園，坐一會兒， 說說話，或者只是沉默著曬曬太陽淋淋雨。她還記得2005年前後有一次過年，他們發信息， 高老師對她說:「好孩子，多拍點好戲，快出來吧。」她挺愧疚的，覺得對不住高老師，沒有讓他最終看到自己讓人滿意的樣子。

上學時候的劉敏濤

上學的時候，劉敏濤最聽他的話。他告訴她要在學校好好讀書，在舞臺上踏踏實實磨練四年，「好演員，要從舞臺上走出來」——所以她上學的時候就真的一部外面的戲也沒接，按部就班地上課、交作業，不急著出頭。

她的抱負，都是事後才生發出來的，很少志向先行。

相談至此，才發覺多年以來，我對她的印象中摻雜的「誤會」有多深。翻看她的履歷，再回想看過的她出演的戲碼，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出總結，她飾演的角色總是聰明、剛強、韌如根，不彎不折，細細的脖頸總是梗著，滿身滿心都是主心骨，有「先生」氣，也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

「不是，這些只是外觀上的錯覺，是角色賦予我的。」劉敏濤臉上竟有了一絲委屈之情。

一旁的友人也跟腔言說不平，嗔怪她這麼多年來在戲外如何「超級小妹妹」，永遠無條件信任所有人，「巨聽話」，所以常常跟隨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跟錯了，「對啊，義無反顧地相信。」

但即使這樣，還是沒有人來找她演過哪怕一個半個略顯無力或柔弱的角色。

「他們不選擇我演無力，這個我也很無奈，就像你今天很吃驚的我的柔軟那一面，其實沒有幾個人能知道，沒有人懂得。」

電視劇《帶著爸爸去留學》和《天盛長歌》劇照

劉敏濤幼時曾經被厚道且講究原則的父親狠狠教訓過，她永遠忘不了。因為她撒謊。

7歲在少年宮學舞蹈，有些舞步總是跳不好，男老師就總會用自己中指上戴著的一枚「銀色的像石頭那麼大」的戒指敲她的頭，越是這樣，她越跳不好，心裡生了畏。有一天趕上學校派遣她和另外幾個同學在課後義務去擦十字路口的崗樓，她為此躲過了一堂跳舞課，卻不曾想，那天課上老師通知大家下節課要帶學雜費來，因為劉敏濤缺課，老師專門託一個同學去她家告訴她，翹課的事情敗露了，她還在嘴硬，父親於是拽她，面對面談話⋯⋯

「單人沙發，我爸坐著，我就站在他面對，我現在還記得我爸的手太有勁兒了，太有力量了，他就這樣戳我的頭，戳我一下，我就一個跟頭，戳我一下，又一跟頭。因為他抽菸，手指頭 上還泛著黃，還有菸草的味道。」

那次之後，劉敏濤再也不敢說半句謊。

但她也記得，無論父親如何一下一下瀕臨把她戳倒，她自始至終脖子都是直直地挺著，也不低頭，錯了，也不低頭。

「很難有什麼讓我真的服軟示弱。」

劉敏濤很少很少喝酒，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醉，她也不去嘗試。好朋友都說她，太壓抑自己了，她回，「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啊，你們為什麼會覺得我壓抑呢?」

如果每個人心裡都生著一些東西，可以以此來描述和印證他她的性情和追求，有的人心裡有花有草有燈有茶有猛獸有珍饈⋯⋯我在劉敏濤眼裡看到的，是一根線繩，一根樸樸素素的風箏線，很細很細，卻結實牢靠。她用這根繩子拴住自己的心性，不至於掉落進任何的墮崖裡， 但也恰是這根繩子，避著讓她飛到虛無的放縱遠空。

事事辨證，我好奇的，是在多遠的未來裡，她會變線繩為柔絲。不知道什麼東西可以讓她柔下來，不知道她肯不肯做出這樣的選擇。小鳥依人，如雀依枝。但不變，其實也無妨。因為她說了，強弱本來就是相對的，「弱點有時候也可以讓你滿盈。」

她說自己其實特別喜歡那種小小的作坊，木桌，布藝，一個人或者三兩好友，午後斜陽裡做些手工，小首飾小東西，輕巧玲瓏的。秋天落葉了，就撿拾落葉，清洗乾淨，細緻壓平，做成書籤送給朋友，哪年哪月被翻開看到，還記得送予時的溫柔，就好。「多安靜啊，多舒服啊⋯⋯」可以省略到那些無用的交流和解釋，心裡輕輕的棉棉的。不要太辛苦。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大風大浪，戲裡一世又一世都經過了，也許劉敏濤真正想要的，就是風霜雨雪盡數經歷了，再回來，依舊能片塵不染，留住自己，一介素衣。

編輯：徐弋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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