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達州一名交警因病去世 計程車司機自發送別
四川省達州市的路盤根錯節,每天都有三五百張新鮮的駕駛員面孔出現在這個山城的道路上,路上開過的機動車也超過70萬輛。因此,一開始當道路上的重量突然少了156斤的時候,是沒人注意到的。
這個重量屬於達州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直屬三大隊隊長徐文。自從穿上警服,這個身材高大、臉上架著細框眼鏡的交警就把自己釘在路上。他曾細言細語勸違規掉頭的計程車司機,「你可能覺得掉頭只是小事,但你想沒想過,一個掉頭就可能影響你的一生。」也會花上幾十分鐘了解車輛違規的原因,最後才酌情開出罰單。
直到11月25日,他因病去世。3天後,達州市的計程車司機們自發聚集在通往殯儀館的路上,鳴笛、拉輓聯,綿延兩公裡的計程車挨個兒告別這個道路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其實,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26日晚上,擁有400多名達州計程車司機的微信群消息提示音才開始響個不停,平日裡忙著載客的同行一個接一個地被徐文的訃告和遺像「炸」了出來。
開了七八年計程車的管大虎把手停在了那張照片上,那張臉他熟得很,那是他「唯一不怕的交警」。
上路的日子裡,「怕」是他的關鍵詞。路上交警突然向他揮動雙手,就意味著「今天的活兒白幹了」。他總是沉默地交出駕照,再悄悄瞅一眼交警開了多大的罰單。
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他也曾爭辯解釋過,但往往,得到的是執法人員有些厭惡輕蔑的眼神。
「很多人都覺得我們這個行業很低下,都可以隨便亂吼。」管大虎指著徐文的照片說,「只有他不一樣。」
徐文去世消息傳來的那天,沒人討論路況,沒人「通報」交警的位置,也沒人聊起好看的女交警,計程車司機的微信群被這個身高178釐米、體重156斤的中年男人牢牢佔據。
比起往日的「葷段子」,那晚聊天的內容實在有些平淡。有司機說,徐文執法時沒給自己一點兒難看的臉色;也有司機講,徐文和「犯了錯」的自己稱兄道弟,「勸了20多分鐘讓我以後莫超速了」;還有司機記得,徐文細細問了自己變道超速的原因,最後默默地把罰款的金額從200元減到了幾十元。
時間一點點接近零點,最早把信息「扔」到群裡的計程車司機葉華雲決定湊點錢,第二天在徐文的追思會上由計程車司機代表送些輓聯和花圈。紅包和信息的提示音一直響到了27日中午,你2元,我3元,幾百人最後湊了1294.5元。
他們還盤算著做幾副輓聯,就寫「人民的好警察」「徐文同志,一路走好」。「我們文化水平也不高,普普通通這幾個字就是我們想說的。」夜班司機肖國慶說。
他那會兒就下定決心了,不管等到多晚,即使生意不做了,也一定要趕去送徐文最後一程,儘管這個土生土長的達州人其實只和徐文說過一次話。
那是10多年前的一次計程車司機座談會。肖國慶作為計程車司機代表,被請進了徐文的辦公室。徐文問他們,城區某一個路段到底要不要裝護欄?
桌子那頭的徐文很坦誠地告訴他們,不裝護欄,計程車司機看到對面有人招手總會想辦法掉頭,可這裡是市中心,路面狹窄,貿然掉頭非常危險。
「其實他完全可以直接裝了,但他還是先跟我們商量。」肖國慶至今記得那場談話,在那之前,他以為交警「想幹啥就幹啥,就是一刀切,下的命令我們只能接受,我們說話哪有人聽哦」。
但徐文愛跟這些年輕的交警說,達州市機動車數量暴漲的背後,是超過100萬的機動車駕駛員,「我們最終管理對象還是人,駕駛員管理好了,車自然就管理好了」。
做了近30年的交警,徐文目睹了達州經濟的迅猛發展,全市機動車保有量「呈爆炸式增長」。但交警隊提供的數據顯示,達州市大型道路交通事故的發生率卻連年走低。
三大隊輔警李定勝跟了徐文8年,在這個年輕人的記憶裡,徐文總告訴他,道路就像是社會發展的一面鏡子,能看到許多東西,「要去理解道路背後發生了什麼」,只靠罰款和貼條,永遠不可能真正管理好交通。
李定勝後來才聽說,10多年前,徐文發現了一輛超載的中巴車,他沒急著開罰單,細細了解後才知道,那時交警隊轄區內有小學因撤點並校被關閉,學生為了上學不得已去更遠的地方,中巴車因此才會超負荷運營。
徐文又寫報告又送材料,最後為這條線路多爭取了一班客車。
在新技術還未普及的年代,徐文跑遍了轄區內所有的鄉村路段,自己製作了一張重點監控路段圖。製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很少回家,偶爾去辦公室打個盹。
有一次,聽說徐文回來,妻子羅國瓊興衝衝地跑去辦公室,進去了才看到,丈夫的腿離烤火爐很近很近,腿上已經通紅。
第二天,徐文的腿部生出密密麻麻的泡,一個多月後,通紅的皮膚才陸續結疤。下葬的那天,她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丈夫的身體,才注意到,那塊皮膚上依然留著深淺不一的疤痕。
和疤痕一起留下的,還有那張《達縣轄區道路交通事故易發路段圖》。根據這張圖,達州市在交通事故易發路段設立安全提示標誌、安裝安全防護設施,圖紙至今仍在使用中。
三大隊事故中隊隊長朱強也清楚,道路情況不斷變化的今天,時間對於徐文來說太珍貴了。去世前兩天,他還在病床上問朱強:「你轄區的危化品企業走訪沒得啊?一定要走訪啊!」
自從去年端午被診斷為十二指腸乳頭瘤後,徐文突然變得著急起來,他拒絕打嗎啡,因為那樣會讓自己「容易打瞌睡」,也拒絕被調往公安局交警支隊辦公室,因為「不去一線不安逸」,同事問他身體如何,他從來只答「好得很」。
因為化療,他的頭髮開始一簇一簇地掉,這個身高將近1米8的男人求妻子,陪自己買一頂假髮。後來,徐文戴上了假髮,再熱的天也沒取下。
他的體重越來越輕,最後停在了106斤。執勤時他會突然面色暗黃,眼球也變黃。查酒駕時,他會因為腹部疼痛,身體猛地倒在路上。
可羅國瓊還是沒能把這106斤的重量從路上挪走。她知道,這是丈夫的選擇,就像當初他們認識時那樣,丈夫一直都是「要強又認真的性格」。
年輕的時候,徐文只是個看夜總會場子的保安。每晚朋友聚會時他一定會不顧挽留準時離開,吭哧吭哧蹬著自行車回去上班。後來,徐文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交警隊,這個準點認真的習慣也從未改變。
開了幾十年計程車的葉華雲記得,20多年前每逢除夕,跑車的他總會在路口看到徐文的身影,那時他還不知道眼前這個瘦高的小夥叫啥名字,只覺得徐文「像根竹子一樣」,牢牢地扎進路裡,瀝青的路面,車子一過,灰塵飛得老高,「傻傻的」小夥子也不躲。
出殯的日子是28日。頭天晚上,作為達州市資格最老的計程車司機之一,葉華雲斷斷續續地用對講機說完了徐文的故事,對講機那頭,很多並不認識徐文的計程車夜班司機開口了,他們也要來「送一送」。
關於徐文的回憶,在一點點加碼。有人見過徐文在夏日積水的街道維持秩序,雨水太多,下水道的水溢出來,有車子拋錨。徐文用他那個細嗓大喊著交警一齊冒雨推車。還有人見過年輕時「特別瘦」的徐文,一個人守在郊區的隧道口。司機那天往返了十幾次,徐文「次次都在那兒站得筆直」。
無法統計會有多少人前來送行,這些司機們商量著,找到了一條通往火葬場的必經之路。那裡是拆遷區,附近沒什麼居民了,「不會太擾民」。他們決定「到時候看看情況」,要鳴笛和拉橫幅。作為策劃者之一的肖國慶很擔心,他怕交警隊或是相關部門阻攔,可是想一想,這個四川漢子又覺得沒啥大不了的,「如果喊不弄,我們就不弄了。要像徐大(隊長)一樣,遵紀守法!」
「他把我們當兄弟們看待,我們也要尊重他,不給他丟人。」有計程車司機說。
羅國瓊沒從想過,那156斤的重量壓在了那麼多計程車司機的心裡。她一直覺得丈夫很平凡,「不是一個偉大的人」,也沒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在家裡,丈夫太忙了,忙到「沒給女兒換幾次尿布孩子就長大了」。她也知道,有太多地方需要丈夫那個越來越瘦的身體撐起來。
即使生病後,徐文也不經常回家。 他跑去管隊裡「娃娃們」的夥食,自己買肉剁肉,用豆瓣、生薑和大蒜一起爆炒,鹹香味的臊子味道飄得滿食堂都是。他怕交警執勤回來趕不上飯點,總要自己做好了擱冰箱裡,再用傳呼機喊一聲,「整起,整起,快回來吃飯咯!」
李定勝喜歡那個味道,十幾個大小夥子擠在充當食堂的板房裡,一邊吃一邊聊天。印象裡,不管什麼時候回到交警隊,那個破舊板房角落裡的冰箱,裝臊子的瓶子從沒有空過。
他也不清楚大隊長徐文的時間怎麼會有那麼多,回到值班室,被子床單被隊長整理過,菸灰缸也被清理過,一屋子的小夥子面面相覷,「都有點不好意思」。
徐文的東西整理得很細緻,這兩天,羅國瓊把丈夫的傳呼機翻了出來,她時不時會打開那個磨得已略顯光滑的黑色機器,期待著丈夫的聲音會從裡面傳出。她有時會想,丈夫根本沒有離開,不過「早上走得早了些,晚上回得晚了些。」
「就和過去一樣啊。」羅國瓊的眼睛紅了。
她很少回憶出殯那天的細節。她從沒想過會有那麼多司機前來相送,整整兩公裡的路,排滿了計程車。它們橫靠在最外側的車道,人齊刷刷地站在車頭,有人捧著白色的花,有人拉著輓聯。看到靈車經過,凌晨兩點多的夜裡,近500臺車一起鳴了3聲喇叭,「一聲是感謝,一聲是哀悼,一聲是祝福」。
喇叭響起的那一刻,肖國慶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心特別疼」。
一個年輕的交警拍下了這段視頻,原先他以為一段10秒小視頻就足夠拍下全景,可後來,這段視頻足足錄了近3分鐘,他的手甚至在發抖,「這些計程車平時是最不守規矩的啊」。
靈車經過後,計程車一輛接著一輛地跟上,向前開了一段後,在路口紛紛掉頭離去。(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袁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