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小鎮裡,盧卡斯每天穿著灰色的夾克,毛衣裡襯一件格子襯衫,他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前妻只允許他跟自己的兒子每個月見兩面,陪著他的只有一條狗,一條很乖的狗,名字叫做芬妮。
盧卡斯與他生活著的小鎮一樣安靜。
盧卡斯在一家幼兒園當老師。
孩子是天性遠遠高於人性的動物,他們不懼危險,也不明白後果,幼兒園的孩子們更是這樣,他們每天像炮彈一樣砸進盧卡斯的懷抱裡,像一頭頭憤怒的小獸。
西爾是盧卡斯的好朋友,西爾的女兒克萊爾恰好正是上幼兒園的年紀。但西爾顯然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並沒有給到克萊爾足夠的關注,甚至有些時候克萊爾走丟了,都是盧卡斯把她帶回家。
克萊爾很信任盧卡斯,幼兒園裡所有的小朋友都很信任盧卡斯。
但克萊爾不一樣,她缺少應得的關愛,反而是在盧卡斯的身上體會到了父愛,久而久之,克萊爾對盧卡斯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即便她只是一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姑娘。
克萊爾會在混亂中偷偷親吻盧卡斯,還給盧卡斯做了一個愛心。但是盧卡斯並沒有接受克萊爾的這稍許越界的愛意,而是溫和地拒絕了。
那天,西爾還是跟往常一樣,沒有來幼兒園接走他的女兒。克萊爾坐在黑暗的教室裡,在院長的詢問下,克萊爾告訴院長:盧卡斯性侵了自己。
克萊爾並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甚至那些關於生殖器的細節,也是她的哥哥強迫她看的。
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幾乎沒有任何人站在盧卡斯這邊,也沒有任何人質疑事情的真實性——誰會不願意相信一個小姑娘說出來的話呢?
謠言和中傷像暴雨一般襲向盧卡斯,想要摧毀這個孤獨的中年人,與此同時,也摧毀了小鎮的平靜。
《狩獵》是一部丹麥電影,在2012年坎城電影節上映後,就直接拿下了金棕櫚獎提名,主演麥斯·米科爾森也憑藉這部電影拿下這屆電影節的最佳主演。說起麥斯·米科爾森可能大家並不熟悉,但是說起他的另一個熒幕形象一定會讓你想起來,就是美劇《漢尼拔》裡的食人惡魔漢尼拔博士。
《狩獵》與我們之前提到的一部電影非常相似:《超脫》:在致命的孤獨裡,每個人都是一座荒島,兩部電影都給觀眾帶來沉重的絕望和無力感,甚至在敘事手法上,《狩獵》都與《超脫》如出一轍。
電影裡並沒有用大量的背景音樂鋪墊情緒,而是採用類似於紀錄片的手法將主角的遭遇展現出來,兩部電影裡主演的情緒也是克制又隱忍,情節過渡極其平緩,但就是能將那種絕望從屏幕裡沁出來。
在電影,從幼兒園院長,到心理專家,再到包括盧卡斯朋友在內的鎮子裡所有的人,都沒有去探究事情的真相,他們自然而然地認為盧卡斯就是一個戀童的惡魔。
他們開始報復盧卡斯,砸他家窗戶,毆打他,甚至殺死了盧卡斯那隻名叫芬妮的狗。
——這像極了當下網絡環境的亂象:
人們不再去求證事情的真相,而是一味地輸出情緒和憤怒,每個人都自詡正義的騎士,高舉正義的旗幟,卻做著令人不齒的暴行。
有趣的是,讓我想起《狩獵》這部電影的,恰恰是最近發生的與電影中的故事極其相似的一個新聞:
2020.11.17,清華大學2020級某學弟在食堂用書包蹭到一2019級美院學姐,被此2019級美院學姐認定用手猥褻其臀部,強行查看其學生卡後公開其姓名等信息,在朋友圈等平臺誣陷其性騷擾,該消息大肆傳播。
視頻監控調取出來後,真相才浮出水面,監控裡清楚得看到是個黑色的書包擦了過去,確實不是手,學弟沒有性騷擾這位學姐。
可以想像,在被誣陷到自證清白的這個階段,學弟經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如果食堂裡沒有監控,或者監控沒有拍到這一幕,那麼這個新生學弟會成為電影裡盧卡斯那樣,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誤解、歧視、甚至是報復。
沒有人去求證事情的真相,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或者說絕大多數人都是先入為主的,當他們第一時間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就已經在心裡默認了這個學弟有侵犯這位學姐——
畢竟,每個人都更願意相信弱者的話,更何況「受害者」親自提供的視角,親自爆的料。
而對於當事者來說,摧毀一個人,甚至只要一條朋友圈。
但是事情到這並沒有結束。
在確認誣陷以後,這位學姐並沒有誠懇地向這位學弟道歉,而是打個哈哈就過去了,完全沒有一絲歉意,仿佛學弟遭受這樣的誤會是理所應當。
她傲慢的態度激怒了網友,於是她的名字、照片甚至身份證號被爆料出來,她從一個網絡暴力的施害者,變成了網絡暴力的受害者。
罪名既定,群體開始狂歡。
風暴並沒有轉移,但是卷進了更多的人。
那些傳播和爆料信息的網友,變成了下一個學姐,他們會覺得自己在網絡暴力嗎?
根本不會,他們只會覺得自己在執行正義。
這裡給大家分享一個社會心理學上的概念:群體極化。
群體極化(group polarization),亦稱「冒險轉移」。指在群體決策中往往表現出一種極端化傾向,即或轉向冒險一極,或轉向保守一極。
簡單來說,一旦對於某個事件的關注者大大增加以後,對於這個事件的評價會更極端,甚至逐漸演化成為暴力。
在網絡世界中,群體極化只會更加明顯。每個人都更容易找到適合自己的圈子,各種各樣的圈子一旦出現,群體在不斷壯大,意見就會非常極端。
舉個例子,基於不斷發展的AI算法,在使用社交軟體的時候,當軟體「察覺」你對某個話題或者某個領域感興趣時,那麼軟體就會瘋狂給你推送類似的消息。甚至久而久之,不同的軟體也會成為不同人群的集中區域。
在網絡中發言所需要承擔的責任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這樣一來,群體極化的情況就會更加嚴重,一旦在這些圈子裡出現與主流觀點不符的言論時,發言者就會被當做異類,遭受質疑甚至謾罵。
時間一長,這些圈子裡主流的觀點可能會越來越極端化,所謂的「混圈子」的人會被這些觀點影響,被圈子裡的其他人同化,自然而然地將這些極端的觀點認為是正確的觀點甚至是常識。一旦認同這些觀點的人增多,圈子的生態也會趨向一種極端狀態下的穩定。
當然清華學姐這個事件與所謂的圈子沒什麼關係,但參與網暴這個學姐的網友們,有非常明顯的相同點——他們都有廉價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同情心和正義感驅使他們,用學姐對待學弟的方式,對待這個學姐。
以暴制暴固然解氣,但這並不是伸張正義的正確方法。
法律,才是懲惡最基礎最有效的工具。
當然我並非為這位清華學姐發聲,更不是所謂的同情心泛濫。我們都要弄清一點,這個可笑的清華學姐決定社死學弟這一行為是可恥的,那我們就不能用同樣可恥的方式對待她。
當世界存有規則的時候,我們要遵守規則。
網際網路是沒有記憶的,它的生命是由一場又一場的狂歡連接的,普通人在這些事件裡都只是旁觀者,而不是記錄者。幾個月後,沒人幾個人還記得這個學姐的名字,甚至沒有幾個人記得這個事情,但是來自法律的懲罰,會永遠伴隨著施害者的一生。
至於那個可憐的學弟是否選擇採用法律是他自己的事,旁人無權指摘,更沒有資格代行正義。
在《狩獵》裡,群體極化更為嚴重,那些孩子們開始幻想自己被盧卡斯侵犯。電影並沒有明確說明孩子們為什麼幻想自己是受害者,也許是孩子們覺得新奇,也許是家長們的引導,但無論是哪種原因,所有人都想把盧卡斯釘死在恥辱柱上。
盧卡斯是如此熱愛他的工作,信任他的朋友,寵愛那些孩子,但正是這些,一步一步地將他推向深淵。
電影並沒有完全解清這個誤會,在警方的調查下,盧卡斯證明了清白——但誤會並沒有消弭,來自陌生的惡意仍在。
在兒子的成人禮上,盧卡斯帶著兒子去狩獵,密林裡他被一個「獵人」盯上,好在子彈並沒有打中盧卡斯。
電影並沒有說明這個「獵人」究竟是誰,而是將這個形象隱匿在一團光明之中,旨在向觀眾表示:這個小鎮對盧卡斯的狩獵,還遠遠沒有結束,性侵克萊爾的罪名,將伴隨這個可憐人一生。
當盧卡斯抬起頭,他看到那個「獵人」站在刺眼的陽光裡,像是來自童話世界裡正義的騎士。
——你看見是誰開的槍嗎?
——我看不見,他在制高點,他在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