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底,以拍攝紀錄電影《畢摩紀》、劇情片《翻山》而備受關注的回族導演楊蕊,接到西藏自治區昌都市相關部門的邀約,請她拍攝一部解放軍進藏解放昌都的電影,以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50周年。
作為學院派電影人,楊蕊對民族電影敘事有著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她認為,目前藏族題材電影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關於解放的敘事,表現出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拯救;二是《岡仁波齊》《七十七天》等藝術電影,對西藏文化有著敬仰之心;三是藏族導演拍攝的一系列反映當代藏族群眾日常生活的影片。
「我一直覺得藏族題材電影還缺少了點什麼,那就是以今天的視角和立場對重大歷史變革進行重述和再現。」楊蕊說,解放軍進藏這樣一段受到高度關注的重大歷史事件,要拍好很不容易。但這個題材沒人拍,「就永遠沒有以今天的視角、以今天的歷史觀來重新解讀一段焦點歷史的機會。」
在走訪了大量經歷了解放軍進藏這一歷史時期的老人、翻閱了大量史料之後,楊蕊對進藏的十八軍充滿了深深的敬意。但她並不想正面描寫這場戰爭,而是在片中引用了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的紀錄片片段,因為她認為很難再拍攝到超越紀錄片的戰爭場景。
對於以拍攝人文紀錄片見長的楊蕊來說,她更感興趣的是,在當時的戰爭背景下,漢族與藏族這兩個陌生的人群之間的碰撞,實質是兩種文化和價值觀的碰撞,會碰撞出什麼樣的故事來?
於是,楊蕊與青年編劇單禹借鑑了美國西部片的框架,設計了一名解放軍戰士在藏族聚居區落單的故事。他孤身進入藏族聚居區後,與藏族頭人、土匪、少女央金等,發生了盤根錯節的關係。觀眾也藉由他的視角,看到了上世紀50年代初舊藏的芸芸眾生相,目睹了不同身份的人物角色在大時代變革來臨之時的人性選擇和立場堅守。
中國電影家協會秘書長饒曙光認為,從傳統的解放敘事轉為兩個民族之間的對話敘事,這是電影《金珠瑪米》在敘事視角上的一大突破,也是電影本身的一大看點。
電影《金珠瑪米》不僅有讓人熱血沸騰的故事衝突,更有不同於以往西藏片的雄渾、蒼涼的視覺景觀。海拔5000米的雀兒山、海拔4800米的孜珠寺、海拔4200米的邦達草原……大量航拍鏡頭把雪山、冰川、湖泊、禿鷲,以及隱藏於藏東深處不為人知的神秘奇觀在銀幕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震撼人心。
「昌都環境艱苦,因此我們在創作劇本的時候,就將影片設定為『西藏大自然裡的舞臺劇』,不需要大量轉場,專注於人性刻畫。我們啟用最好的演員,展現在歷史變革、風雨飄搖的大環境下人性的複雜多變。」楊蕊說。
為了真實呈現十八軍進藏這段歷史,《金珠瑪米》劇組將主要取景地選在了昌都市江達縣德登鄉。這裡平均海拔約4500米,由於高原空氣稀薄、氣壓低、早晚溫差大,氣候變化也異常豐富,他們也因此抓拍到了罕見的龍捲風畫面。
影片集中拍攝時間長達80多天,後期航拍又補拍了20天,幾乎都是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完成的。劇組人員從開機之初的150餘人,到最終殺青時只剩不到50人,拍攝期間人員來回調換了300餘人。由於在高原上生病的人太多,當地醫院專門為他們建立了一個「劇組」帳號。楊蕊也患上了急性肺水腫,她卻渾然不知,在半個月裡一邊打吊瓶,一邊在取景器前督戰。後來到成都請專家看了X光片,楊蕊才知道自己靠藏族村民採的貝母逃過了一劫,不禁嚇出了冷汗。
劇組的敬業精神令飾演洛桑頭人的藏族演員多布傑刮目相看:「過去我們拍電影,故事發生在4000多米的地方,拍攝地卻可能放在林芝等海拔低的地方。這次在高海拔地區實打實地拍下來,雖然很累,但從拍攝效果來看,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商業片還是文藝片?對於民族題材電影來說,這是一個很難做的選擇題。此前,民族題材電影多以文藝片的面貌與觀眾見面。而《金珠瑪米》這部集中了打鬥、愛情、戰爭等多種商業元素的影片,經過專業測評公司的評估,有95%的觀眾認定其為商業片。
有了準確的定位後,相應的商業宣發策略也確立起來:路演、海報、網絡宣傳「多管齊下」,讓影片「未映先火」,備受關注。
電影上映前一個月,楊蕊攜多布傑、洛桑念扎、扎西德勒、阿旺仁青組成的「西藏男團」,在上海、南京、成都、昆明、重慶、武漢、西安等地進行路演,與觀眾進行面對面的交流。
與以往的西藏影片宣傳不同的是,「西藏男團」成員沒有穿傳統藏裝,而是身著西服,以時尚硬漢的形象出現在全國觀眾面前,引發了女性粉絲的尖叫。劇組為演員量身打造的宣傳硬照,也是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非常吸引人。
「電影本身就是『造星工廠』,我們希望通過《金珠瑪米》這部電影,推出一批少數民族『男神』。」楊蕊說。
解放軍戰士華山是不是主角?
導演楊蕊:華山是主角,但不是唯一主角。我們希望以一個士兵的視角,來詮釋大時代背景下西藏地區力量此消彼長的過程。在故事的前半部分,華山是英雄,是一個絕對的代入者。作為血氣方剛的青年,他抱著解救西藏農奴的心態來到西藏。但在深入了西藏腹地後,他慢慢地發現,越來越龐大的西藏各方力量包裹著他,置身於急流中,他才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在與藏族同胞接觸的過程中,華山看到了藏族同胞的尊嚴和力量,從最開始的「闖入者」到最後為了藏族同胞甘願奉獻自己,華山實現了自我救贖。這是我們這部電影中最大的一個突破,或者說是一個實驗。
副題為何是「解放者」?
編劇單禹:「金珠瑪米」在藏語中的原意為「打開鎖鏈的兵」;解放軍入藏之後,這個詞被引申為「解放軍」。影片的副題為「解放者」,寓意所有人都是解放者,沒有人能解放別人,所有人都只能自我解放。
我在劇本破題時曾說,你去砸碎別人的鎖鏈,誰來砸碎你的鎖鏈?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我們這些現代人,就像銀幕故事裡的人物一樣,都有自己的鎖鏈。我們希望,我們的故事能夠將目光更多聚焦在那個時代下每個人的鎖鏈,以及他們的解放,並能反思,我們該如何砸碎自己的鎖鏈。
片尾曲為何叫《戀人》?
導演楊蕊:電影的主題曲《戀人》,不僅講述了電影中人物「疤面雪鷹」及央金之間的愛情故事,更暗喻了兩個民族之間的關係。
兩個民族的關係,也像戀人之間的關係:在最初的相遇時,都會釋放出絕對的善意和美好,有怦然心動,才會走在一起。在面臨困難之時,希望大家能回到人性最美好的時刻去,回到最初相遇的時刻去。
西藏到底是什麼樣的?
演員多布傑:在觀看電影時不能脫離電影中的背景環境,電影中講述的是60年前的西藏,每一個民族,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規矩,犯了規矩就會受到懲罰,但並不是說隨隨便便就可以砍去一個人的手指或者挖眼睛,作為那個年代的土司,人物做出這樣的行為是合理的。
西藏人有信仰,但也要生活,他們不可能每天都在朝拜,他們也要勞作,也要學習,朝拜只是西藏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此前的很多電影中都將故事重點放在了這方面,因此給了觀眾這樣的印象。
胡譜忠:西藏當代史影像的商業化呈現
「金珠瑪米」是一個具有明確歷史內涵的符號,其中凝結著西藏當代史的完整表述系統。這個表述系統聯繫著一個更大的現代國家文藝的表述系統,那就是「家國敘事」。所以,以「金珠瑪米」為題創作,勢必在題材與風格上自動進入到一種特定的「主旋律」軌道。
必須承認,當下一些西藏當代史題材電影的話語是混雜的,這與主流電影文化本身的混雜性有關。商業化的西藏歷史敘事,應當珍視歷史中的敘事資源及其敘事傳統,因為這關係到國家共同體的文化根基。
▲電影《金珠瑪米》劇照。
西藏題材文藝作品中,存在著一種關於西藏當代史的「元敘事」,即以1963年國產電影《農奴》為代表的西藏題材電影所蘊含的西藏當代史觀——在中華民族的歷史大變局中,西藏社會打碎封建農奴制度,匯入到中華民族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潮流中。西藏民主改革是百萬農奴順應時代發展潮流的偉大抉擇,是先進社會主義制度戰勝腐朽、沒落封建農奴制度的歷史必然。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農奴》的經典地位已經確立,成為西藏題材文藝作品的經典敘事,其中沉潛的關於西藏的歷史觀也逐漸根基穩固。在這個以「解放」為主題的敘事中,「階級論」是必不可少的基礎。
「金珠瑪米」(解放軍),這個已進入漢語語彙的詞,是一個具有明確歷史內涵的符號,其中凝結著西藏當代史的完整表述系統。這個表述系統聯繫著一個更大的現代國家文藝的表述系統,那就是「家國敘事」。所以,以「金珠瑪米」為題創作,勢必在題材與風格上自動進入到一種特定的「主旋律」軌道。電影《金珠瑪米》的主創並沒有中規中矩地製作一部「主旋律」電影,這是基於對市場、電影文化表達方面的考慮。
近年來,關於西藏當代史的作品並不多。在當下的政治語境中,這是一個需要加強的文化生產領域。2014年的《西藏天空》算是一部此類題材的重要作品。儘管影片嘗試了許多看起來讓今人更容易接受的新的文化表述和敘事策略,但電影的社會接受度仍不理想,至今沒有正式上院線。西藏題材電影的文化表述之難,與西藏複雜的政治負荷有很強的關聯。而主流商業電影體制的文化氛圍,更讓與西藏當代史有關的影視作品在製作時面臨許多掣肘。
在這種情況下,《金珠瑪米》的創作實際上冒了相當大的風險,需要很大的勇氣。導演採取的敘事策略不是正面描繪大歷史,而是用一個「闖入」昌都藏族聚居區的解放軍戰士作為敘事聚焦者,引出舊時代藏族聚居區在歷史變革前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觀眾看到了部落頭人、農奴、管家、土匪、藏軍等人物設置,也看到了愛情、陰謀、神秘民俗、奇崛地理等敘事因素。
表面上看,影片並沒有違反西藏當代史表述的「元敘事」。影片中有一個片段,一個農奴因為頭人的馬被盜而遭受一次次砍去手指的懲罰,只有解放軍戰士上前怒斥阻攔;這些情節設置正符合「解放」敘事的要求。但影片似乎無意如此謀篇布局,而是讓這些情節線完全淹沒在對彼時彼地「眾生相」的描摹中。瀰漫銀幕的是藏族題材電影特有的視覺與造型,天高地闊,愛恨情仇。
可以說,作品基本擯棄了西藏題材經典中的「階級」話語,而採用了更具有當代性的兩種強勢話語:多元文化觀和人性論。解放軍戰士進入藏族聚居區時,影片表現了漢藏不同文化之間相遇的「初始情境」及震驚體驗,為後來的故事奠定了基礎,並最終給人留下了用「對話敘事」代替「解放敘事」的印象;人性論則對西藏當代史經典表述中的「階級論」構成了衝擊。
縱觀影片可以看出,該片主創存在這樣一種認識:主旋律題材的家國敘事與當代化的西藏文化敘事之間是潛在的「零和關係」,即要表達當代化的西藏文化敘事,就必須削弱家國敘事,反之亦然。這種觀念隱藏著主旋律精神與商業元素難以兼容的成見。然而,《戰狼2》的成功表明,家國敘事傳統是中國當下觀眾的情感密碼,能夠成為觀眾情感認同的基礎;主旋律敘事與商業敘事之間沒有根本矛盾,可以辯證地融合起來。「零和思維」不僅可能阻斷主創真正的創新表述,甚至會影響到影片的敘事結構。
必須承認,當下一些西藏當代史題材電影的話語是混雜的,這與主流電影文化本身的混雜性有關。2009年,西藏自治區將每年的3月28日設為「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這一紀念日的設立,在文化領域的作用正是要喚回西藏當代史的「元敘事」。商業化的西藏歷史敘事,應當珍視歷史中的敘事資源及其敘事傳統,因為這關係到國家共同體的文化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