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場即興表演,希望通過實驗的概念,讓大家接觸到更多的音樂類型。」INNOUT首度以組合的形式亮相音樂節,兩個人,一把電吉他,一臺架子鼓,「我們的作品可能存在瑕疵,但有時候,不完美其實挺美的。」演出完罷,三五成群的觀眾久久未散,此番謝幕辭也引得大家歡騰雀躍,有人甚至喊著「牛*」的叫好聲……舞臺上的鼓手安雨,雙手合十,點頭致意。外界口中的「節奏大師」,或許才剛剛開始他生涯的solo。
鼓手安雨
電視機裡,頭扎小辮的竇唯意氣風發地高歌,身穿白背心的Freddie Mercury手提話筒架振臂狂呼……打從記事兒起,父親便攬抱著安雨,跟隨搖滾錄影帶中的黑豹、皇后樂隊,打著拍子比劃小手。恐怕連他也沒曾想像過,未來的某天,兒子會與Jojo Mayer、Virgil Donati等殿堂級打擊樂大師同臺獻藝。
調試設備器材的安雨
興許是音樂主動選擇了安雨。躍升小學的他,機緣巧合地劃分去了架子鼓興趣班。開開心心拿到鼓槌的那一刻,又因老師的孩子佔用名額,「轉喜為悲」地得知自己被替換下場。委屈的安雨哭鬧不止,好像丟失了心頭好,這讓知情後的父親,萌生了一種「原來我兒子竟如此喜歡打鼓」的念頭。大概是出於疼愛,亦或圓夢搖滾,連架子鼓為何物都不知的安雨,就這麼「被安排著」去了課餘培訓的機構。
一十九年的勤勉,為安雨積澱下了極高的音樂素養,使其逐步躋身當下中國最頂尖的鼓手行列。而他的名字背後,能拉拽出一連串耀眼的履歷與頭銜:JZ Music籤約藝術家;IPEA國際打擊樂大賽爵士鼓演奏家組一等獎;首位代言YAMAHA爵士鼓的中國人;上海市打擊樂協會理事……最重要是,他才二十五歲。
我和安雨的初次見面,是在JZ Festival上。夏日的煩悶,沒能衝淡觀眾的熱情,Soundbox的場館被陸續前來的人群填滿。圍聚臺前的他們似乎還沒嗅察到,即將開始的,是場沒有vocal(人聲)的實驗表演。伴隨肖駿縈繞的電吉他聲響起,安雨開始根據律動的變化判斷擊打的節奏,在不破壞連貫性的前提下留白加花,豐富了整首曲子的層次,這是憑藉他對音樂積年累月的超強感知,方能解讀出來的。
安雨的鼓,極少刻意炫技,卻總能當你沉浸於某段舒適的旋律中時,驚喜地奉獻一節高水準的即興,這並非所有鼓手都能辦到。漸入佳境的他,絲毫沒有停歇之意,反而閉目鎖眉地揮舞著鼓槌,那種沉浸其中的神情,仿佛是把身體丟進深海,任由音浪吞沒自己的靈魂一般......
表演結束後,略帶青澀的安雨坐在我對面,他看起來有些安靜,比想像中,演奏時迸發出一聲吼叫的爆裂鼓手形象相去甚遠。反扣貝雷帽,身套polo短衫,長褲搭上厚底皮鞋,胸前口袋處別著銀閃閃的配飾,他的打扮簡單不張揚,夾帶一點小機巧。舞臺上專注忘我,生活中沉穩內斂,安雨的反差,讓我瞧見了一位鼓手難得擁有的狀態。
D:你爸算是你的音樂啟蒙了,那他對搖滾的熱愛,會間接影響你的演奏風格嗎?印象中,不少爵士鼓手,更偏向扣腕握棒的方式,但你不是。
A:每個鼓手都有自己對音色的極致追求。握棒靠前靠後,哪怕一丟丟,也會造成聽覺上的差異;再者,鼓槌的材質,橡木、楓木、樺木也都有區別;然後,它們的粗細,甚至槌頭形狀,比如「圓球」和「水滴」,製造出的聲響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沒有一個古板的框架,去局限某種風格應該怎麼握棒。
爵士樂是從New Orleans(紐奧良)發展來的,當時行進樂隊的鼓需要斜著背,那樣的話,扣腕擊打的角度才正確。所以老派的鼓手習慣如此,因為是這麼傳承下來的。其實越往後,對稱握法(被認為)更合理,就是極少數人斜著擺鼓。
D:不是每個人都能最終把興趣變成工作。你是在何時起,意識到自己有潛力成為一名職業鼓手的?
A:應該是初中吧。我有找家裡談,想把自己的愛好變成職業,我爸說再考慮考慮。當時太過理想主義,覺得不太喜歡的工作很難堅持做好。但我特別熱愛音樂,每天下班,都會去酒吧裡看看別人的演出什麼。就跟他們說,「你看,我還要多花一部分的金錢和時間,耗費在個人興趣上,那不如就用愛好作謀生工具,從事擅長的,還可以養活自己」。
D:外界對你取得的成績,抱以「天才鼓手」的期許和讚譽。說到資質,它同時意味著背負更大的責任,這會給你造成不必要的壓力嗎?
A:我覺得這東西是把雙刃劍。就是像你說的,也許是讚譽,又或者是捧殺。我真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天才」,可能是走對了路子,做了該做的事兒。壓力肯定會有,但它可以轉化為動力。外界對我的期許,是我無法辜負的,所以一直嘗試著去做新的音樂。可是我也有底線,不會為了刻意迎合觀眾,去改變一些我不願改變的想法。
D:16歲就已是首位代言YAMAHA爵士鼓的中國人,包括REMO鼓皮、SABIAN鑔片等等頂級品牌都尋求與你合作,這是對成績的肯定。但在世界舞臺上,亞洲鼓手收穫的榮譽,遠不及歐美,是否存在地域或人種上的天賦差異?
A:最主要的還是環境。我們可以做個試驗,把黃種小孩,交給兩位黑人撫養,然後每周日帶去做禮拜。這些東西是薰陶出來的,如果你有去過純黑人的教堂,會發現他們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自帶律動。我也見過節奏感特別差的黑人,所以不存在你說的問題,大概只佔百分之一。
我有個十五、六歲的師弟,今年參加國際鼓手比賽Drum-Off,以往該項目都是黑人與白人的冠軍之爭,現在他好像打進了總決賽,之前更獲得亞洲地區選拔的第一名。所以國內的音樂教育,像鼓的方面,正越來越好,只是起步比較晚罷了,而歐美早已發展出一套獨特的體系。
D:國外有些鼓手被稱為「musician」,音樂人的定義非常寬泛,不局限於某一專業領域,你有考慮過身份上的轉變嗎?
A:我正朝那個方向努力。很多我喜歡的鼓手,像Brian Blade就幫人製作音樂,自己也寫歌,還出過一張吉他彈唱的專輯。他們沒有為了變成musician才學習更多知識,或接觸其他領域,只是單純覺得好玩兒,或者感受到打鼓已經無法闡述自己渴望輸出的東西了。
前兩天,我聽到一個特有意思的事兒,德國戰車樂隊(Rammstein)的主唱,近幾年來不怎麼做樂隊了,在忙著辦畫展。然後活結(Slipknot)他們也是,所以就跟著自己的內心走。
Brian Blade
D:拓展專業領域以外的事物,有為你的演奏補給靈感嗎?
A:假設提高音樂方面的能力,那麼去畫畫、學作曲,或者彈鋼琴,都會直接影響,因為藝術之間是相通的。打鼓的狀態是完全放空自己,感受當時音樂需要我給予的反饋。這跟積累也有很大干係,我平時聽特別多、特別雜的類型,techno、Hip-Hop、電子、爵士、搖滾……
但會有所選擇,Hip-Hop裡我喜歡Kendrick Lamar,他的作品極具音樂性,加上有深度的歌詞,以及Kanye West早前的那張專輯。他們不像當下流水線式的工業製作,拖一個beat,鋪一個bass就能易如反掌地完成。
Kendrick Lamar
D:外界把你劃分到「爵士樂鼓手」的歸類裡。可像剛剛所述,你平時喜歡各種各樣的音樂類型,而且今天現場演出,呈現的作品也沒涉及鮮明的爵士元素。你心中是否存有一個明確的區間,去定義自己的風格?
A:我不太同意音樂被定義風格。因為,現在所有的類型都在嘗試融合。爵士與Hip-Hop、Hip-Hop與電子、電子與搖滾、搖滾與爵士,David Bowie的那張《Black Star》就是。一些人會把風格框架起來,有種自我保護的感覺,好比搖滾加了點兒別的元素就渾濁了,爵士只要不swing就不純粹了。這和稱呼我為」爵士樂鼓手「一樣,不夠準確,音樂就是音樂。
D:不斷提高技術的過程中,有沒有自己特別欣賞的鼓手?
A:肯定會有。小時候可能想像Jojo Mayer一樣;後來比較喜歡Hip-Hop,就渴望成為Aaron Spears,他是Jay-Z的鼓手;再後來知道了Mark Guiliana。其實每個階段都有短暫的瓶頸期,然後恰好聽到某張專輯,瞬間幫我拓寬了思路,打開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Aaron Spears
D:在樂隊中,架子鼓往往被安插在靠後的位置,某種程度上,它很容易被觀眾忽略。INNOUT的形式則顯然不同,你覺得鼓手該當如何定位?
A:大體上,鼓手類似於一位交響樂團指揮的角色。把握速度,控制動態,也就是所謂的強弱。他可以這輕些那重點兒。之前有看過我欣賞的音樂家,沒有帶上鼓手的現場演出,差距特別大,放program和用手擊打出的動態是存在天壤之別的。
D:說說你們組合INNOUT名字背後的寓意吧。
A:之前取名的時候,有人在微信群裡發了個「進退兩難」的表情包,三個男的並排緊貼,就引發我們腦洞大開的討論。INNOUT並不想維持在固定的二人組,它更接近於project(企劃),或者說是community(社區),誰都可以參與進來,具備一定的兼容性。用那個動圖作比喻,就是夾在我倆中間產生化學反應。
vocal也有機率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的,把它錄到效果器導出。今天演出的最後那首曲目比較溫柔,我們採樣了一首詩的採樣,中間以酒吧裡嘈雜的聊天聲作過場。通過這樣,讓更多年輕人喜歡,就算他們還聽不懂作品裡的爵士和聲以及solo部分,也能情不自禁地跟著律動、鼓點一塊兒跳舞。
D:傳播音樂文化更重要,還是你根本在乎大眾接受與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
A:我們一直在尋找平衡點,取悅大眾,亦或追求自我。比方你去紐約,進了有爵士傳統的酒吧,有時連我坐那兒都不知所以然,但臺上卻是群我特別尊敬的藝術家。這種狀況放到有良好音樂環境的美國(社會)也很平常。
我特別喜歡一個叫Robert Glasper的爵士樂手,他同時也是Jay-Z的製作人,音樂處理非常有趣。在爵士和聲的基礎上加進solo部分,採用偏Hip-Hop感覺的鼓點。Glasper接受採訪時就曾說,是為了讓以前沒有接觸過爵士樂的年輕人,通過這首曲子引起好奇,然後返回去聽他早期的作品,繼而深入了解經典爵士。INNOUT始終在磨合,怎麼讓觀眾聽得開心,我倆又能玩得盡興,另一方面還增加他們接受新事物的可能性。
D:你曾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考進上海音樂學院,如今又去荷蘭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學院深造,東西方體制下的音樂教育有哪些差異?
A:我覺得環境特別重要,不管是音樂、建築,還是繪畫、雕塑,阿姆斯特丹有3到4個很大的美術館,大概每兩周就有批新的藝術家來辦展。古典油畫、裝置作品、氛圍藝術,什麼都有。而且一群身邊玩得特好的朋友,他們的思維和視野都非常開闊。
D:Dazed剛剛創刊,我們致力挖掘有才華、有態度的年輕音樂人、藝術家、攝影師等等。你在歐洲也遊學一年時間了,重新回歸,對自己未來有何新的規劃?
A:希望產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積累越來越多的聽眾。往大了說,就是分享、傳播更有趣的音樂類型,讓當下的中國年輕人知道。不光是流行、民謠、Hip-Hop......其實還有很多形式,它們不受約束,沒有風格能夠定義,可就是奇怪的好聽。
正如安雨手臂上繪的」I am that I am, I will be what I will be「紋身,這句摘自《聖經·舊約》的經典名言,恰是他追逐鼓手夢想的題記。
Dazed Digital
專題編輯: Tarring Lee
圖片: D-LJ-W + 網絡
特別鳴謝:爵士上海音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