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都變薄了,萬事萬物的質感都在消退,感情濃度在降低,一切看起來都有姿態,但太光滑,其實空無一物。
——《十三邀》
1
和吳克群的碰面,算是幾經波折。
今年6月初,同事發來吳克群團隊的專訪邀請,附帶一個PPT,是他的新作品,與之前大不相同。
計劃中,他們打算邀請一些媒體,在酒吧或轟趴館,與吳克群一起聊聊天,順帶看作品。
得知能喝酒聊天,我立馬來了興致,火速同意。
但我人在長沙,偶有採訪才去北京,時間不易對上。一個月過去,沒成,我幾乎以為這次採訪要泡湯。
直到我上一次去北京,才終於見到了吳克群。
很巧,那時我對北京感到厭倦,幾乎不想再去。也正是在那個唯一合適的空檔裡,我見到了他。
此後,我推了很多藝人的採訪,很久沒去北京。
2
吳克群的PPT裡,暗藏玄機。
起初以為是新專輯企劃,打開後會是冗長無趣的概念說辭。其實不是,沒幾頁的內容,明確地展示,吳克群要做一檔節目。對於這檔節目,吳克群形容為是「社會影音小說」名為《你說我聽著呢》。
雖說太陽底下沒新鮮事,但歌手做節目,也是少見。節目內容大抵是,吳克群採訪各行各業有趣的人,聽故事,然後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歌。
擬邀名單相當獵奇,惠若琪、林書豪、RNG MLXG,還有娛樂圈和作家圈的代表人物。
整個節目企劃,從內到外,都在彰顯野心。坦白講,我最初只覺得有趣,並不做節目內容上的期待,因為,有太多團隊,包括我們,都想在【人和活著】上做更深的探索,但都失敗了,最終花招大於內涵。
去見吳克群當天,他感冒了,在樓下吃藥。
我在樓上等他,期間他的工作人員打開電腦,給我看了一期樣片——某爭議歌手。
不誇張地講,我被徹頭徹尾地震撼了。
一直到吳克群進來,我都還在哭。
於是他進來我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剛看片子,哭死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只說:那個是很感人。
3
起初吳克群有些害羞,畢竟我是陌生人,話匣子打開,也是因為節目。
有時你必須感慨巧合存在的驚人,在此之前,我在會火也在做類似吳克群節目的同款,相似程度幾乎百分之九十,從節目名稱,到重合的擬邀名單,到概念的設計。只不過,我沒做成。
所以我們之間,有相當相當的共同話題。
我問他為什麼要做節目。言外之意是,為什麼要做本職之外的事,尤其是,這件事的實現難度相當之高。
他說五年前就想做了,源頭是,在寫歌時,經常有靈感乍現的瞬間,在那個瞬間,有太多難以名狀的感動湧來。他想保留並傳達那些火花。
但隨著歌曲的錄製,編曲的加入,最初的感動會一一消減,被成品的模式化抹殺,殘存的部分,聽眾也未必感受得到。
這讓他覺得遺憾。
他努力和我表述這個形而上的啟發,我說我懂,我明白。
他想表述的是,創作過程中的悸動,來源於某一刻的有如神助,來源於那一瞬的頓悟,或者來源於一閃而過的思考。
這種悸動和思考並不容易展現,藝術作品都有各自的局限性。音樂作品展現不出的,就用更直觀的視覺呈現。
於是他做了這個節目,等了五年之久。
原因是,唱片公司並不理解,一個好好的有國民度和代表作的歌手,為什麼要去做節目。身邊的人也不理解,他到底要表達什麼,展現什麼,或者說在抗爭或拯救什麼。
——所有創作者,或者講故事的人,都必須不被理解,才做得出驚世之作。
做歌手時,吳克群是創作者,做節目時,吳克群是講故事的人。這沒什麼好探討。歸根結底,這兩者殊途同歸,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在表達。
而一切表達的前提,要麼因為不滿,要麼因為反思。
吳克群是後者。
他和我說,我們的社會太嘈雜了,很急躁,每個人壓力很大,心存很多壓抑的東西。每個人都在瘋狂輸出,又在瘋狂接收。但接收不代表吸收,一定有很多心裡話沒有途徑說出口。
所以他想挖掘人們心中被壓抑住的東西,聽心裡話。
這一點我十分理解,就和我做專訪一樣,深刻認為每個人都是寶藏,拆解了都能獲得故事和哲思。
以前我管自己叫「偷竊者」,專門偷別人的故事和活著的習性。不過本意不壞,只是想做分享。
畢竟,像吳克群所說,現代社會太嘈雜了,每個人都需要安慰。
4
幾個月前,吳克群和團隊準備開始第一次拍攝採訪。
主角是某超大爭議歌手。
在這之前,所有人都在經歷懷疑。
吳克群看過他的很多視頻,認為其值得探索。同事們則認為被訪者負面信息過多,並不是絕佳人選。
最後還是去了,抱著就試一試的想法,最差,大不了,效果不好拍出來不用。但也要嘗試。
吳克群說,這位歌手被傷害過,無論是來自社會各界的惡意,還是誤解,都讓其滿心創傷。同時又被城市的真實、不公,被想像和落差擊潰過。所以他身上有一套難以攻破的防禦系統。
面對大多數採訪,那位歌手可以按照程式化的說辭應對,就像藝人面對採訪時的套話。
吳克群自認不是專業主持人或記者,所以很緊張。於是開始前狂喝白酒,幾乎把自己喝多。
——想讓別人打開內心世界前,要先打開自己。
他這麼和我講。這一點我認同,就像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每次採訪前都宿醉,當然是因為我愛喝酒——這是一部分原因。
更多的是,我只有迷糊的狀態,才能敞開心扉與人對談。
吳克群也一樣。起初被訪者看到採訪者吳克群,防備心更強,後來他與吳克群都打開了。
吳克群去了他家中,看他的歌詞本,看他筆下那些始終如一的意象。
看他在自己家裡無所顧忌的笑。
那也是吳克群第一次感受到,真實的力量。龐大的、生生不息的、讓人忍不住痛哭的力量。
我也感受到了,所以哭了。
5
漸入佳境。
後面的拍攝順利很多。值得一提的是,吳克群的所有採訪對象,起初都不熟識。
他在很多場合見到想要的人,主動加微信,請對方吃飯,寫信。講自己做這件事的意義。
有的懂,有的不懂。懂的人自然都成為了這檔節目的一部分。
很瘋狂。
客觀來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功成名就後,換條路繼續走。他四十歲了,雖然長相和狀態和二十年前沒差。
他的瘋狂也構成了,我對他的認知崩塌。
我對吳克群的印象,其實是對那個時代,千禧年前後出道藝人的群體印象。包裹在唱片時代下,光滑的、沒受過傷害的、流水線化的,甚至難聽些,是略顯膚淺的那麼一群人。
我之前並沒構想過吳克群身上有那麼旺盛的表達欲望,以及那麼強烈的追求價值、意義、真相的衝勁。他身上的人文屬性太多了,多到我一度忘記他是個歌手。
他做節目,自己會想採訪問題,策劃團隊也會想。但最後他都會一一改成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最明確的是,正式的問題絕不能要。
所以他和作家探討時間,和備受爭議的行業大佬討論傷口,和電競選手聊公平。相當概念化,形而上,卻又是真正有的聊、有價值聊、值得人們深思的內容。
你根本想不到唱《為你寫詩》的溫柔吳克群,對人、人性、對活著,有鑽研欲。同時對價值和意義,有偏執的在乎。
這種偏執自然不被理解。
比如寫歌,他直言,寫歌不需要賺錢,已經成為他人生中的本能。
不硬寫歌,很多人找他,問他要存歌,他說沒有。
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對他說:「我要一首《為你寫詩》這樣的歌」。
對於此,吳克群會說,要不要和歌手聊一聊,問問他想要什麼。如果不是歌手真的想唱的,寫到最後沒有意義,那不是很無聊。
吳克群擔心的是,如果不了解歌手真正想要什麼,唱出來就沒情感。
然而對方覺得,吳克群在推脫,就是不想幫忙。
比如做服裝品牌,他告訴設計師們,每一件產品都要討論為什麼這麼做,要有一個脈絡,一個原因,一個故事。
設計師們和工作人員表示不理解,做衣服,不就是流行什麼做什麼。
但吳克群覺得,設計師是創作人,又不是工廠,應該用這些天賦講一些話,傳達些什麼。
再比如,做節目,原本有品牌贊助。但品牌方不是內容產出者,所在立場不同,要換掉節目的製作班底,要做各種新的參與。
吳克群就直接拒絕贊助,不想被外在幹擾,從而更自在。
雖然成本很高,一旁的工作人員嗚呼哀哉,對支出痛心疾首。
像是一場冒險,砸錢進去,預料不到成果。
他對我說,人生在世,就是應該投資在自己喜歡的事上,當然也可能會失去一切。
此時我不合時宜地問他:比如拍電影《為你寫詩》嗎?
他聽我說這個,一副被戳中的表情,然後說:真的,賠了我很多錢,真的不像你想像中那樣,我回了很久的氣。
所以說到底,沒誰能真的那麼刀槍不入不顧一切。
但吳克群,即便是經歷了電影的失敗,財富的流失,仍然馬不停蹄地做了這檔節目。又是一個新的冒險。
他還是得做自己喜歡的事。骨子裡的執拗。
6
吳克群來北京很久了。
北京是一座讓人沒有歸屬感的城市,龐雜的信息源與日新月異的科技變化,讓每個人都不自覺奔跑,企圖追上時代腳步。而安全感和歸屬感就淹沒在時代洪流中。
有句話這麼說:江湖之所以讓人盲目,是因為你急於在場。——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創作者必須保持高度清醒,需得站在戰場外看戰場。
和吳克群聊天,我驚訝於他的學習能力和思維邏輯之強大,這構成了清醒的一部分。
做節目,他在茫茫的同類型節目中找到兩個參照對象。
易立競和陳曉楠。
巧合的是,這兩位是我最喜歡的記者。
吳克群兩個也都喜歡,他認為兩者代表了兩種風格的極致。
陳曉楠用盡一切去感同身受,去理解。
易立競冷酷無情地在探討事物發展本質。
兩者用不同的方式走進人。這讓他深受啟發。
然後更加確認,人是最好玩的。其他東西都是虛擬的,也許人也是虛擬的,但其他東西沒有什麼太多意義。——吳克群原話。
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個歌手。
市面上的音樂綜藝他都在看,《樂隊的夏天》、《這就是原創》、《中國新說唱》。
他最喜歡痛仰樂隊,也喜歡面孔。仍然認為這是兩種流派和風格。
看《這就是原創》,驚訝於內地有這麼多有才華的人,他們應該被看見。
當然也感慨於當下紅一首歌很困難,但有時候又不難,比如抖音。他點到為止,但所有人都明白。
他說你根本說不清很多東西哪個更有意義,賺一屋子金礦有意義?還是做自己有意義,說不清的。
和他聊天過程中,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他總能找到一些事情的對立面,然後分析,選擇,哪個更好,哪個更有意義。
比如易立競和陳曉楠的對比,比如當下抖音歌曲大行其道與優質作品鮮為人知的對比。
所謂思考,大抵就是這麼回事兒。
7
聊到後半程時,我覺得吳克群很像念書時期會碰到的,那種很愛琢磨事兒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腦子裡每天在想什麼。
他最近幾年,越發高頻率地思考人生。
拍電影時,某一刻意識到,電影工作中的每一個工種,給他提供了更多對人生的認識。
——做聲音的用耳朵聽電影,做視覺的用眼睛看電影,做剪輯的用腦子分割電影。合起來,會得到一個新的能力。即,學會拆解人與事,也就是在拆解人生。
最近在瘋狂讀書。他告訴我,以前不怎麼看書。但最近,越發覺得自己被手機綁架,需要靜下心來。
於是看書,錄節目的間隙,所有人都在玩手機,兩個多小時,就吳克群拿著書在看,還用筆隨時記感想。
飛機上,空閒時,看書。看到他的工作人員都不好意思玩手機。
喜歡讓人給他看書單,最近在看魯迅。
除此之外在看《21世紀的21堂課》,也看詩集,還有邏輯思維的書。
並且很跳脫,他說他看書很慢,看邏輯思維的書,看著看著就開始寫歌詞。看嚴肅文學,看著看著就在想,這是什麼邏輯思維。
越看越痛苦,因為知道書永遠看不完。
在這一點上,我與他產生了分歧。
我當然也認為書越看越痛苦,但我的理由是,看越來越多的書,就會越自我懷疑,懷疑對錯、好壞等等。
他說他理解,但不會懷疑。
我問他,你自信多一些,還是自卑多一些。
他說一半一半吧,可能老了以後沒那麼自卑,然後哈哈大笑。說在過去,覺得自己不夠好,什麼都不夠,現在依然覺得不夠,不過又能怎樣呢,不夠就不夠吧。
沒什麼不能承認的,既然永遠都不夠,何必自卑呢。
我做不到。
8
做不到合理而恰當地審視自己,對我來說,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向吳克群傳達了這個問題。
他說,可能我年紀沒到。
很多事情原本沒有答案。
坦然承認自己不夠好,也許永遠都不夠好,然後努力去一點點變好,應該是解決之道。
可是我終究沒有達到他那種自我和解的地步。
他說看《21世紀的21堂課》,最後結尾處,作者寫到:人有靈魂嗎?
但是,這個作者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說:冥想吧。
我笑說這個作者爛尾,吳克群也笑,但他覺得也有道理,就思考吧。
提到冥想,他對我說最近自己在嘗試冥想,因為要靜心。我聽了差點原地彈跳,因為我也在嘗試冥想。
所以你不得不承認巧合。
但我始終進不去冥想狀態,吳克群說他可以,但是前提必須要聽音樂。
戴上耳機,心無旁騖,閉上眼睛,會看到一片光暈,附著在眼皮上。你看著光暈,順著它,一遍一遍地看。就進去了。
但拿掉耳機,他瞬間又被迫回到浮躁的現實中。
9
採訪到冥想處幾近尾聲,事後我看手機錄音,才知道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從未和一個藝人聊這麼久。
後來我發朋友圈,說與吳克群相見恨晚。聊讀書、聊冥想、聊做節目、聊同理心和人生價值。
很多相似之處,後來想想,相似是因為,我們都在或多或少地在努力創作和講故事而已。
我清楚地記得,在採訪結束後,錄音已關,吳克群送我們到門口,還在和我分享他從某位被訪者那裡聽到的有意思的話。
那位被訪者說,活著對她最大的意義是,追求體驗感。
我記憶猶新。
一直到今天凌晨四五點,我睡不著,還在想吳克群的專訪內容。我找不到一個意象來描述他,他太廣袤了,雖然有很多地方我完全感同身受,但仍然找不到一個東西來描繪他。
後來本文的標題,我打算用胡波寫過的話,他寫:好的作品,都是基於作者的獻祭。
所以標題構想是:《吳克群:獻祭一點,再獻祭一點》。
合適,恰當,我覺得吳克群必然有很大的犧牲,才構成了今日之局。
今天早上,我睡眼惺忪聽採訪錄音,聽他講對所愛之事的堅持,對時代變遷和社會現狀的思考,對自我的詰問,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執拗追尋,以及對閱讀的痴迷及反思。
以上種種,構成了他人生的一些圖景,——即便失去一切,也應當做到對自己、對真實、對熱愛的堅持。
而那些失去的部分,一定會以更好的形式保存下來。
今天的內容就是這些,感謝大家的閱讀,因為真的有點長。我每寫完一篇專訪都覺得受了一道洗禮,希望今天的吳克群也能對大家的生活有所啟發。
值得一提的是,吳克群這檔社會影音小說節目會一直持續下去,他想把每個人的喜歡、難過、心事都寫成歌,他們在微博做了一個專輯同名#你說我聽著呢#話題,每個人都可以去講自己的故事,夠真實夠觸動,就有機會成為下一個#你說我聽著呢#的主角,他覺得,音樂要寫大家的故事,因為音樂原本就是大家的,推薦大家去瞅瞅。(偷說一句,已知節目嘉賓很精彩,礙於劇透我不能說,但大家絕對感興趣)
以及最後,大家記得給我點在看,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