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敦煌瑞獸「九色鹿」,來自敦煌莫高窟第257窟,誕生於北魏時期,作者不詳。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是民間高手們集體創作出來的。
九色鹿是北魏時期動物畫中的傑作
我誕生的年代,敦煌是國際化大都市,多民族融合、東西方交流,腦洞和腦洞的碰撞,讓我有了超級國際化基因。
現存最早的敦煌石窟就誕生於北涼和北魏前期,當時的壁畫風格有濃鬱的西域風情,畫上人物大多穿得很少,畫面上有大片的土紅色。這是受到西邊的龜茲古國,以及更遙遠的犍陀羅(今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帶)藝術的影響。
在這些人物的印度老家,他們的形象是赤身裸體、「豐乳、細腰、大臀」、身體造型往往呈S形。來到敦煌,他們入鄉隨俗,穿上衣服,變成文靜優雅、端莊直立的菩薩。這是因為漢代以來,敦煌就出了很多儒學家,道家思想也在這裡發展,繪製壁畫的工匠,自然將各種元素合理混搭。
我的瑞獸朋友「青鳥」和「翼馬」,來自敦煌莫高窟第249窟,誕生於北魏之後的西魏時期。
青鳥
傳說中的青鳥是為西王母銜食的,它與朱雀、玄武等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瑞禽神獸共舞於一畫
翼馬
肩部生扇形翼,奔跑的姿勢非常優美
誕生於西魏,與青鳥同在莫高窟第249窟
它們那時候的壁畫上,不僅有南亞的印度教神祗形象,還出現了乘馬車的日神、乘天鵝車的月神、執風巾騎牛的風神,源於亞歐大陸那頭的古希臘。中國本土的傳統神仙也紛紛登場,西王母、伏羲、女媧、雷神……中原人物也出現在敦煌壁畫上,他們面貌清瘦、寬袍大袖,頗有魏晉風度。
我的瑞獸朋友「守寶龍」,來自敦煌榆林窟第25窟,誕生於唐朝。
守寶龍
龍坐於彩雲之上,守護著珍寶,其造型體現出陽剛之美,如此靜態之龍在敦煌壁畫中特別罕見。
飛天的經典形象,就是隋唐以後定型的,這些仙人沒有翅膀,飛在天上全憑几條迎風招展的絲帶。
飛天的基因就很國際化,他的形象既有中國神話西王母、女媧、瑤姬、姑獲鳥的影子,又有印度神話乾闥婆、緊那羅的影子。據學者研究,後者從古老的印度起飛,曾在阿富汗、尼泊爾歇腳,越過崑崙山脈,經新疆來到敦煌。
再往後,就到了五代、宋、西夏、元時期。絲綢之路上的于闐、西州回鶻、甘州回鶻、党項、蒙古等民族,都把各自的藝術帶進敦煌壁畫裡。
我們敦煌瑞獸的家——敦煌石窟,堪稱中國歷代美術精華館。
敦煌壁畫持續繪製上千年,這在全世界壁畫中都很少有。中國的傳世繪畫大多是五代及宋以後的作品,而敦煌莫高窟開鑿於十六國,歷經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保存了這些朝代的大量壁畫。
一千多年前的美術脈絡在這裡清晰可見,北朝壁畫樸素簡單,隋代描繪精緻細膩,唐代內容豐富、結構複雜,五代、宋西、夏、元回歸工整單純。
世事難料,16世紀中葉,我們瑞獸的家——敦煌石窟險遭滅頂之災。由於明朝政府封閉嘉峪關,關外人民內遷,莫高窟從此無人看管。昔日的藝術聖地淪為空城,日夜陪伴石窟的,是風沙的侵蝕、河水的倒灌,偶爾來了過客,更是糟糕,他們在石窟裡搭灶生火,圈養牲口,油煙燻黑了壁畫,我們欲哭無淚。
苦難持續了四百年。直到1944年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我們才過上好日子。破損的石窟從此有人搶救維修,淡出歷史的壁畫和我們這些瑞獸,也重新煥發神採。
這些可愛的人類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不錯的藝術修養,更重要的是,他們似乎不怕麻煩和辛苦,耐心梳理著我們的來龍去脈。
他們把敦煌壁畫的內容分為七大類。首先是佛教眾神像,飛天就屬於這一類。第二類是釋迦牟尼故事畫,最有名的是莫高窟第254窟的「薩埵那太子捨身飼虎」。第三類是中國傳統神仙畫,就是我剛才說過的西王母、伏羲、女媧、雷神,他們是佛教傳入中國時為了融入中國文化加進來的。第四類是經變畫,可以理解成佛經的繪畫版演繹,比如隋唐時期用傳統中國畫技法表現理想中佛國世界的《無量壽經變》。第五類畫的是佛教史上的歷史故事、傳說故事,以及一些佛教聖地、聖跡的故事。第六類是供養人(相當於石窟的「金主爸爸」)及其家屬的畫像。第七類是裝飾圖案畫,用作前面六類壁畫的區隔和裝飾。
薩埵那太子捨身飼虎(北魏|莫高窟第254窟)
我們這些瑞獸,幾乎無處不在——以上七類壁畫上都能找到我們的身影。
比如莫高窟第285窟,北壁下方與南壁相對的四個禪窟,圓拱門上龕楣內飾以雙鸚鵡、雙鳳、雙鴿、雙孔雀;窟頂四披壁畫,上部畫著神話諸神和我們,下部畫著飛禽走獸,野牛奔馳、餓虎嚎叫。
也在20世紀,我們家的千年壁畫,迎來了許多搞藝術的「年輕人」。從1938年起,到敦煌臨摹的中國當代美術家包括張大千、常書鴻、關山月、董希文。他們當中的常書鴻和神遊敦煌的徐悲鴻,有個了不起的理想——締造中國「新美術」。
傳統中國文人畫以山水花鳥為主要題材,那些閒情逸緻,放在20世紀上半葉,放在內憂外患的中國顯得很違和。徐悲鴻、常書鴻等美術界領軍人物,主張借西方寫實主義藝術表現方法來革新「中國畫」,散兵流民、亂世危局皆可入畫。
西方的藝術體系沒法照搬,這場美術界的「西風東漸」遇到瓶頸。一次偶然的機會,留學巴黎的常書鴻在博物館看到敦煌繪畫,這些畫是被法國人劫來的。常書鴻恍然大悟,原來在唐代以後中國文人畫之外,中國畫還有一條更古老的脈絡,那就是唐代以前民間美術——敦煌壁畫幾乎全都出自民間工匠之手,他們很少署名,更不要說被載入史書。這些無名畫匠的作品,卻是那麼異彩紛呈,這些畫扭轉了人們長久以來對中國畫的許多誤解。
敦煌壁畫
©️ 敦煌莫高窟 美の全貌
人們對中國畫的另一大誤解是「國畫沒有透視」,「闢謠」的又是敦煌壁畫。無論是唐代的經變畫,還是石窟內的諸多裝飾畫,都在營造立體空間甚至立體幾何圖形。宋代以後,中國畫裡的人物漸趨簡略,明清畫家的表現更是讓人感到「古代畫家根本不會畫人物」。敦煌的隋唐壁畫提供了反轉——人物造型栩栩如生,隋代飄逸、唐代豐滿,色彩極其豐富。
更重要的是,敦煌壁畫上,有各時代豐富的社會生活場景:耕種收穫、打鐵釀酒、商旅往來、行軍打仗、音樂舞蹈、學校寺廟、婚喪嫁娶……歷史學家可以「以圖證史」,由此了解這一千多年裡敦煌、河西,乃至中國北方的許多真實歷史。而這,也是常書鴻、徐悲鴻苦苦尋覓的中國寫實主義傳統。
敦煌壁畫中的收穫場面
「發現」敦煌壁畫,有力地鼓舞了常書鴻,他對中國繪畫傳統有了底氣,對中國新美術有了信心。常書鴻離開歐洲,回到中國,一輩子紮根敦煌。他對標歐洲的藝術聖地羅馬,想把敦煌建設成中國的藝術聖地,他和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同仁們臨摹敦煌壁畫,推廣重見天日的中國美術寶庫。
作為敦煌瑞獸,我們歡欣鼓舞,祥瑞重降敦煌。
新的憂患浮現出來——我們老了。
我們都是一千多歲的老瑞獸了,我們棲身的壁畫,面臨著太多的威脅。
鳴沙山的風沙,吹蝕著洞窟圍巖,磨損著露天壁畫,還總是趁虛而入鑽進洞窟,傷害洞窟內的壁畫和彩塑。1980年代以前,敦煌研究院的朋友們辛勤清掃積沙,每年能請出三、四千立方米的沙子。1980年代以後他們種樹防治風沙,但每年春天的沙塵季,細小的沙塵還是能飄進洞窟,落在我們身上。
春天有沙,夏天有雨。雨水沿著崖體裂隙滲入巖層,巖體中的鹽分被溶解,隨著水分在巖體中流動侵蝕,導致巖體疏鬆,甚至直接潮解壁畫層。
風沙雨水的幫兇,是地震。莫高窟位於地震區邊緣,歷史上地質災害頻發,導致洞窟的巖層存在很多裂隙,其中一些支撐不住,已經轟然坍塌,不復存在。
還有個甜蜜的煩惱,就是來看我們的遊客。莫高窟1979年正式向社會開放,年客流量從2001年的30萬人次,逐年暴增到2019年的200萬人次左右。莫高窟最初不是按博物館的條件建造的,如今也沒法做相應的改造,遊客們進入洞窟參觀,使得洞窟內的溫溼度和二氧化碳濃度波動劇烈,為洞窟的保護帶來了新的挑戰。
△ 敦煌石窟
©️ 視覺中國
敦煌研究院的朋友做了很多努力,比如治療壁畫的「癌症」——酥鹼(壁畫地仗泥層黏結性喪失,泥土顆粒逐漸掉落酥粉),他們先想辦法脫鹽,然後「打針」,將修復黏結材料注射到病害部位,延緩「病情」。他們還找到國外專家「聯合會診」,防治結合,如今在每個開放洞窟和部分重點洞窟安裝機器,監測溫溼度和二氧化碳濃度,還監測周邊環境、降水、風沙、地震、洪水,甚至壁畫病害的微小變化。
但是我們的衰老無法避免,畢竟敦煌壁畫和彩塑是用泥土、草料、木料、礦物顏料、動物膠製作出來的,「壽命」有限,總有一天會消失。
1980年代末,敦煌研究院的樊錦詩想出個好主意,她提到了計算機,這個人類發明物可以把我們的樣子永久保存起來。當時的甘肅省科委立項並拿出30萬元支持,敦煌壁畫的「數位化」開始了。把我們「數位化」,也是當時全世界的潮流,199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啟動「世界記憶工程」,提出文化遺產數位化,「以便永久性地保存,並最大限度地使社會公眾能夠公平地享有文化遺產」。
於是,這群可愛的人類帶著高精尖設備,小心翼翼地給我們「拍照」。如今,全世界的遊客不來莫高窟,也能在網上看到我們的樣子,聽說更清晰,還有立體感(真實洞窟三維模型構建),甚至有現場感(洞窟虛擬漫遊)!我們的故事還被拍成兩部高清電影(4K超高清寬銀幕主題電影《千年莫高》和全球第一部展現文化遺產的8K高解析度球幕電影《夢幻佛宮》)。
我們得到了永生,用敦煌研究院樊錦詩的說法,就是「永久保存,永續利用」。
敦煌壁畫
©️ 敦煌莫高窟 美の全貌
敦煌研究院的朋友似乎還不「知足」。
2017年,他們聯合一家叫騰訊的公司,想讓我們更紅——用人類的說法,叫做「讓敦煌文物活起來」。騰訊擅長開發遊戲、音樂、動漫、文創,這些都是人類年輕一代喜歡的東西,我們要永生,得讓年輕人喜歡我們。
這些滿腦子主意的朋友,又蹦出一個好主意。他們進洞窟抬頭看藻井的時候,覺得藻井像一塊方形的絲巾——為什麼不讓網友參與,設計敦煌絲巾?
敦煌石窟裡的藻井,色調盡顯富麗堂皇
一千多年前,民間工匠創造我們的時候,就是無拘無束,隨意揮灑。
2018年,「敦煌詩巾」小程序上線,在設計上,產品的氣質也和敦煌相似,隨性又充滿想像力。設計師們給網友提供了敦煌壁畫8大元素和200多個細節元素,讓網友們自行組合,自主決定角度和大小。每個人的設計都獨一無二,這些圖案都一一進入數字展覽館——也得了永生。
網友用藻井元素設計的「敦煌詩巾」
即便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每周都有幾十幅敦煌詩巾被網友們設計出來。暖心的是,網友每購買一條絲巾,其中就會有一些錢用來捐助敦煌石窟的保護,網友們成為壁畫的「數字供養人」,讓我們和這些上千歲的老朋友能延年益壽。
今天,「敦煌詩巾」有了升級版,我們四隻瑞獸登場啦。人類給我們配上了美好的詩句——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部分圖片來自雲遊敦煌、豆瓣、視覺中國)
作者:江星辰
設計排版:王思涵
「敦煌文體廣電和旅遊局」公眾號每周一、三、五定時更新,敬請關注!
原標題:《【莫高寶藏】敦煌神奇動物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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