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紅樓夢》中，賈氏家族的龐大家業是寧國公與榮國公兩兄弟跟隨皇上打天下，出生入死，建功立業，開創出來的。寧國公死後，長子賈代化繼承了爵位，他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八九歲就死了；次子賈敬繼承了家業。榮國公死後，長子賈代善繼承了爵位，也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
賈代善去世後，長子賈赦繼承了爵位，次子賈政在朝廷為官。賈赦也生了兩個兒子，書中經常拋頭露面的是璉二爺。至於賈璉的大哥是生是死，書中沒交代，有的版本說是早死了。賈政倒是生了三個兒子，可惜老大賈珠早逝，剩下了賈寶玉、賈環，實際上還是兩兄弟。
大概，在作者曹雪芹心中具有特殊的兄弟情節吧，故而他在《紅樓夢》中描寫賈氏家族的男人多為兩弟兄。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賈寶玉、賈環兩兄弟，兩人同父異母，雖然都是賈府的少爺，卻被作者描寫成行為、舉止迥異，人品高下，判若雲泥。作者褒獎賈寶玉，貶損賈環的用意非常明顯。
一、賈環撰寫了一則奇怪的燈謎
俗話說得好：「大哥別說二哥，兩個差不多」。在一個大家庭裡，大哥與二哥的競爭在所難免。兄弟相爭是大家族的通病，這個敏感話題在《紅樓夢》中是通過賈環撰寫的一則奇怪的燈謎揭示的。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元妃娘娘賈元春在元宵節省親後，回到宮中，就做了燈謎叫賈府的姊妹兄弟們猜，又命大家也做了燈謎送回去讓娘娘猜。賈環偏偏沒有猜到賈元春出的燈謎，他自己所作的一則燈謎也被太監帶回，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什麼？」眾人看了他出的燈謎，都大發一笑：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謎底，說：「一個是枕頭，一個是獸頭。」。其實，這個燈謎並不難猜。除了字句不是很通順的毛病，燈謎的謎底指向非常明顯，可以說是一猜就中。但賈元春不僅根本沒猜，還派太監來質問賈環謎底到底是什麼？很顯然，賈環的燈謎犯了元妃的忌諱，就是其中提出的「大哥與二哥」的字眼。
在賈元春的娘家裡，現有的兩兄弟，大哥是賈寶玉，二哥是賈環。大哥是枕頭，只在床上坐，自然是指賈寶玉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整天只知道在女兒堆裡廝混，沒有出息。二哥是獸頭，愛在房上蹲，自然是高瞻遠矚，而且還是棟梁之材了。這裡面是不是具有諷刺的意味呢？
敏感多疑、愛挑字眼的賈元春看了，肯定要仔細思量一番。雖說賈寶玉、賈環，都是自己的弟弟，但畢竟賈寶玉才是一母所生，更親密，更是自己從小教導，寄予厚望的骨肉兄弟。
除了敘述賈元春的視角，作者曹雪芹還用這則奇怪的燈謎引發了眾人大笑，進而引發了讀者的注目、深思。看來，《紅樓夢》中的大哥總是令人不堪，要麼是敗家的根本，一塌糊塗地鬼混。要麼就是個倒黴蛋，早早地去世，連個影子都沒有留下。
二、父親賈政眼中的「二難」
賈寶玉、賈環都是賈政的兒子，區別無非一個是夫人王氏親生，是嫡子。一個是小妾趙姨娘所生，是庶子。在父親賈政眼中，他們都是自己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並沒有厚此薄彼的心思。而且賈府對嫡子、庶子的權利待遇之分也不明顯。倒是趙姨娘，因為是賈府的家生奴才，即使已經身為賈政的小妾，仍然還是個奴才，根本沒有什麼地位可言，而且連兒子、女兒都是她的主子。這才是賈環、賈探春受親生母親拖累，常常心生自卑的原因。
賈寶玉「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天生異稟，才華橫溢，是出了名的世家子弟。身為庶子的賈環，雖然默默無聞，卻也從小就接受詩書教育，同樣愛好弄詩作文，也很想在父親面前有所表現。
第七十五回，賈府過中秋節，賈政看完賈環寫的詩後，就把賈寶玉、賈環兄弟倆稱為「二難」。難兄難弟，本是讚揚兄弟都有才華，難分高下的意思。這裡賈政說的卻是兩兄弟都是難以教訓的問題少年，都有不愛讀正經書的壞毛病。他總結兩個兒子的缺點說：「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
真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兒女是父母的希望，父母最了解自己的兒女。賈政如此埋怨，無非是擔心自己的兒子們不讀正書，將來就會誤入歧途，成為一事無成的廢物。
賈環因為作燈謎，得罪了元妃娘娘，自己卻渾然不知。緊接著，娘娘命賈寶玉和姊妹們入住大觀園，卻把賈環排除在外，娘娘的偏心是顯而易見的。
第二十三回，賈政在安排兒女們搬進大觀園之前，他見寶玉站在跟前，神採飄逸，秀色奪人；再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就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
此時，賈政才明白女兒元妃娘娘的良苦用心。賈寶玉是嫡子，是賈氏家族未來的希望，賈政想到這些，越看賈寶玉就越覺得順眼了。反觀賈環，卻輸在氣質上，形象委瑣，舉止荒疏，缺少了大家公子的氣度。正如賈環自己所說：「他是正房所生，我只是一個妾室生的孩子，怎能跟他比？」不過，自卑是超越自我的最大動力，賈環憋足怨氣，發憤圖強，將來說不定會幹出一番出人意料的業績來，也未可知。
三、兄弟相爭的最終結果
但凡家族裡的兄弟之爭無非是為了家產、繼承，賈寶玉、賈環兄弟在書中都還是懵懂少年，在這方面的矛盾衝突並不明顯。賈氏家族裡的內鬥，最為驚險的事件，無疑是趙姨娘處心積慮，一心想要害死王熙鳳、賈寶玉，而且差點就得償所願。這背後的陰謀，就是趙姨娘為了爭奪家產利益，鋌而走險，為兒子賈環上位，掃除障礙。
賈環的「環」字如果去掉一橫就是「壞」字，他似乎天生註定就是個壞種。在母親趙姨娘的教唆下，賈環的心態變得惡毒、陰暗。哥哥賈寶玉無疑是他最為忌恨的目標，多次陷害賈寶玉。他曾經故意撥翻燭臺，燙傷賈寶玉。金釧跳井事件發生後，他向賈政告惡狀，故意栽贓誣陷，導致賈寶玉遭受賈政毒打。
反觀賈寶玉對自己的弟弟又是什麼態度呢？談不上兄弟情深，他在賈環面前展現的更多的是威嚴和優越感。一次，賈環與丫鬟玩遊戲輸了，賴帳哭鬧，賈寶玉教訓他說：「大過年的，哭什麼呀？你讀書是不是把自己的腦子給弄得愚鈍了，一個男子有何好哭的？本來就是取樂的遊戲，反倒添了傷心。」呵斥賈環到別處玩去。
第二十五回，賈環撥翻燭臺，燙傷賈寶玉。王夫人氣得叫過趙姨娘來，一陣痛罵：「養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而賈寶玉卻若無其事地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又似乎在起好心為賈環遮掩。
實際上，賈寶玉、賈環在《紅樓夢》中的兄弟相爭，都不過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兄弟倆還在詩文才華上暗中較勁，賈環自然是相形見拙。然而，欣賞賈環的偏偏是榮國府裡真正的大哥賈赦，他看了賈環的詩後，連聲贊好，說：「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
賈赦當即賞賜賈環許多玩物，還說：「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對賈環給予了厚望。
賈環後來到底繼承了榮國府的家業沒有？後文沒有交待。只是賈寶玉看破紅塵，出家為僧，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才是《紅樓夢》的最終結局。想來，賈寶玉飄然隱退了，出面振興榮國府家業的後繼者，除了賈環還能有誰？從這點看，兄弟相爭，二哥賈環無疑才是勝利者，他笑到了最後。
四、曹雪芹的兄弟情節
曹雪芹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拋棄了以往的舊小說千篇一律的臉譜式的寫法。即便是對他筆下諷刺的賈環，他也是心存悲憫，沒有完全否定。這大概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吧！
曹雪芹對人物好壞的評判歸結於一個「情」字。賈寶玉是個多情公子，對身邊的女孩子呵護有加，愛憐珍惜，處處留情。可嘆的是，他身邊的女孩子竟然一個個都是紅顏命薄，悽悽慘慘地離去。賈寶玉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們逝去，甚至掉入火坑。
再看賈環，他對女孩子的情意就寡淡多了。得知喜歡自己的彩霞、彩雲就要被王夫人遣送出去，嫁給別人，他也毫不在意。認為不過是個丫鬟，她去了，將來自然還會有新的來。兄弟二人，一個多情，一個無情，他們都給愛慕自己的女孩子造成了傷害，其結果說來說去都是一樣的。這正應了他們的父親賈政評論他們說的那句話：「一起下流貨。」不同之處在於，賈寶玉最終看破情關，徹底覺悟、懺悔而已。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總是拿兄弟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大哥與二哥」的比較說事，不由得不讓讀者聯想到作者現實生活中是否也有這樣的兄弟情節。甲戌本《石頭記》上有一條著名的脂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乃因之。」這條批語表明曹雪芹有個弟弟，名叫曹棠村，兄弟二人都是文人，弟弟還為哥哥寫的小說作了序言。
在甲戌本第二回，說寶玉挨打，「每打得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上面也有一條脂批：「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戚），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 這條批語揭示了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原因。
「鶺鴒」、「棠棣」兩詞出自《詩經·小雅·常棣》，是「兄弟」的常用代名詞。意思是，曹雪芹親身經歷了太多的兄弟姊妹們之間的生離死別，他痛定思痛，滿懷悲傷，借寫小說來為閨閣姊妹們立傳，以示紀念。
目前，關於這個寫脂批的脂硯齋是誰，尚無定論。筆者更傾向於認為，脂批中的一些批語很可能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對《紅樓夢》小說的自我評論、解釋。具有喜劇意味的是，紅學家們翻遍了所謂曹雪芹的家譜、族譜，卻始終找不到曹雪芹這個人，更不要說他的弟弟曹棠村其人了。不過，我們通過分析《紅樓夢》小說中展現的兄弟情節，還是可以推測出作者曹雪芹應該也是有兄弟的。
作者：劉永，現為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於報刊，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小編提示：如果您喜歡這篇文章，敬請轉發和評論。
推薦：《紅樓夢》賈府小姐們的日子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