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
『青·春·風』
見 證 感 動
1
飛機抵達桃園國際機場的時候,榮一迷了路。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臺北。第一次是在一年前,那時候是因為工作,短短的四天之行,沒有觀光,也沒有購物,只是在臨走前一天的大雨夜,一個人跑到淡水碼頭靜靜地待了一會,然後離開。
也算來過臺北。
每次跟人提起臺灣,算是有個話題,雖然沒辦法跟人深入探討。就像愛過一個人,卻只是短短相聚,存在記憶中只有愛的情緒,沒有足夠多的愛的情節。
真是遺憾。
關於愛情的記憶,最後是不是都會只剩下越來越不辨真偽的情緒,那些真實發生在彼此之間的快樂的哪怕是痛苦的細節,已經隨著時間推移越變越模糊。如果沒有記錄的習慣,恐怕不管多麼轟轟烈烈的情節,也慢慢像夕陽沉入海底,被吞沒,漸次消失。
所以,記錄是個好習慣,日記,博客,哪怕是便籤,極其平淡地記錄一下,哪怕只是幾個關鍵詞,也好。但是很有可能連關鍵詞也不能喚起足夠圓滿的記憶了。
榮一的手機裡裝滿了各種實用型APP,出國必須的翻譯軟體,訂票訂酒店的軟體,導航地圖,聯絡工具……還有一個專門記錄生活細節的。這些年已經越來越懶,真的懶到只是記錄一種情緒或者關鍵詞。於是當她每次閒來無聊翻看的時候,只看到一些片段,比如說:悲憤交加,又或者說: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到底為什麼悲憤交加,到底怎麼折磨了自己——不記得了。
記憶力在減弱,情緒的感受力卻在增加,這算是悲劇。
就像現在,第二次來到桃園機場,一個並沒有多繁雜和龐大的機場,榮一卻迷了路。從免稅店出來,恍恍惚惚地一直向前方走去,走到荒無一人,才意識到可能走過了路,來回張望的時候,阿寶來了電話。
不想接。
按照原路返回,走到免稅店才看到原來轉彎就是出口。
滿頭大汗地提取行李跑出去,看到阿寶,心情一下子就變好了,阿寶,親愛的阿寶,我終於來到臺北,來到你的城市。
2
多少次,阿寶曾經描繪過臺北的美好。
那時候阿寶在北京,榮一總是覺得虧欠阿寶,因為城市不夠寬容,便利店不夠多,不允許機車穿行,霧霾總是若隱若現……在阿寶的描述中,臺北真是天堂,榮一雖然去過臺北,但是因為匆忙的行程,等同於沒去過,除了工作關係參觀的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場所,她對於一切並不了解。所以當她聽到阿寶描述臺北的美好,心裡就滋生出一些抱歉;所以她在儘可能的情況下,想帶他去吃去看去感受更多的好。可惜不管她怎麼努力,阿寶始終在懷念臺北。
一年前,阿寶研究所畢業,在臺灣和北京的兩個offer中左右搖擺,最後選擇了北京。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北京,工作的地點在郊區,所以他看到的北京,只是他公司附近的北京。他對朋友抱怨北京的荒涼,於是記憶中的臺北愈發顯得熱鬧和親切。
榮一是阿寶來到北京認識的第一個人。
所以後來榮一不斷地回憶,阿寶之所以會喜歡她,到底是因為陌生城市無依無靠的原因,還是其他?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的吧,在榮一心目中最美好的愛情應該就是在異國他鄉,偶遇一個人,然後相愛。雖然這個願望她沒有自己達成,可是她作為配合,能夠有一個漂洋過海遠道而來的孤獨男生去完成,也算不錯。
冬天的北京,11月的嚴寒,瑟瑟發抖中榮一和阿寶幾乎踩遍了北京的所有街道。阿寶有一款記錄蹤跡的軟體,每走過一條街道都會塗成白色,短短的幾個月,北京的大部分街道已經變成毛茸茸的白,看上去蔚為壯觀。榮一有點想哭。
真的好冷,零下10度,榮一卻像充滿了力量,跟在他身後,不厭其煩地跟他走。偶爾他回頭衝她笑笑,她會覺得滿世界開滿了鮮花,如此馥鬱芬芳,足夠抵抗一切的饑寒交迫。
阿寶在衝她招手,榮一從寒冷的北京冬天的記憶裡跋涉出來,迅速投入到臺北的七月流火中,帶著剛才迷路的汗,瞬間汗流浹背。她緊緊握住阿寶的手,眼淚一下子跑出來,她使勁倒吸了幾口氣,終於沒有被他看到。
3
第一次看到阿寶開車。
他開車來接她,看起來心情很愉快,榮一充滿興奮和好奇地看著車窗外的臺北市,如此陌生,如此熟悉。陌生在於仿佛從來沒有踏入過,熟悉在於經常在阿寶的描繪中。它早已經成型地存在於榮一的想像空間裡。這次更不同,這次因為有阿寶,臺北顯得別具意義,它是愛和希望,它接近於信仰。
阿寶興致勃勃地給榮一介紹他的安排,帶她去吃夜市,帶她環島遊,帶她去最高的山,帶她去淡水……榮一也盼著在接下來的時間內,好好地感受他的城市,好好去體會他背井離鄉的苦。可是臺北真的好熱,汗流浹背,像在桑拿房裡一樣。她的好心情就這樣一半被汗水澆灌,剩下一半是在汗水中的欣喜裡苦苦掙扎,可是真的太熱了……如果這時候能夠從天而降一個冷氣房,她真的感激涕零。
還是沒忍住抱怨了幾句。阿寶不太高興,說,臺灣就是這樣的,從頭到尾的熱。
不要不開心啊,不要不開心——榮一不斷地在心裡默念,一轉而過的委屈也就像個受驚的小獸一樣倉惶逃過,腳步未停。
臺北也如此擁堵,像北京。總是有人抱怨北京的交通,可是全世界的大都市,不是都在塞車嗎?忽然之間對北京一直被人詬病感到難受。榮一從小就是個容易被人誤解的人,一群人犯錯誤,最後總是會歸結到榮一身上。榮一不願意解釋,也不屑於爭辯,總被人挑剔,卻習慣於沉默——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北京和自己有點像。
抬頭看一眼在開車的阿寶,心裡又有溫暖蕩漾。他的側面很好看,長長的睫毛,明晰的面部輪廓,豐富的面部小表情。每次聽到萬芳的《孩子氣》,都會想起阿寶,西伯利亞鐵路在哪裡,喜馬拉雅山有什麼傳說,地球的盡頭的南北極,這些地方你都想去——他喜歡耍寶,天真到可恥,又喜歡惡作劇,拍照的奇葩表情可以震驚宇宙,獨處時候又經常像個自閉兒童,他本身就是極其矛盾和複雜的組合吧,不知道是哪一面吸引了榮一,當她願意跟他在冰天雪地裡暴走街頭凍得渾身細胞麻痺的時候,她已經深深地淪陷。
車停在一個狹窄的街道,阿寶說:到了。
到了。
榮一恍惚地定了定神,下了車。一陣無法形容的強力熱流奪面而來,榮一無力招架,感覺渾身已如泥漿,只虛弱無力的問了句:這是哪裡?
4
這是我家——阿寶說。
榮一嚇了一跳,她沒有想過要去他家,她並沒有足夠的準備。雖然知道來到臺北,可能要去他家裡做客,拜訪一下他的父母,親人以及朋友,但是直接就到他家裡,卻是有些猝不及防。她太狼狽——被汗水浸泡的焦慮人,總是沒有自信的,或者希望能夠更體面一點,可是沒有足夠的時間。
跟阿寶商量,要不要先住酒店,阿寶黑著臉說,都已經跟父母說了,不去不行。
硬著頭皮,難堪無比,還是跟他上了樓。看到他的父母,友善的爸爸,略帶嚴肅的媽媽,打招呼後坐在那裡。阿寶去放行李,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阿寶的父親用不太標準的國語問她一些北京的事情,榮一生怕說錯又聽漏,對話很生硬。媽媽一直在低頭玩手機遊戲,侷促感蔓延整個房間。
安排榮一住在阿寶的房間,阿寶拿了兩個安全帽,要騎機車載她去夜市。終於算是不用再跟父母面對,帶上安全帽,更悶熱的感覺席捲而來。
阿寶曾經很多次提到他喜歡機車,又感慨北京很少人騎車,覺得非常遺憾,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騎著機車暢遊北京,這基本是個夢。臺北真的很多人騎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行在大街小巷,大家都戴著安全帽。阿寶說如果看到哪個人沒戴安全帽可以拍照下來,因為基本不可能。
阿寶騎車的時候,榮一充滿恐懼,總害怕會摔倒,所以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背後,還時不時尖叫。阿寶讓她不要焦慮,說自己是飆車小王子,她這樣的表現會讓他氣餒的。
臺北的夜市,熙熙攘攘,水果飲料,各種小吃,冒著油膩膩的熱氣,行人擁擠,川流不息。雖然榮一很想坐下來吃一碗臭豆腐,可是天氣真的太熱,熱到完全沒有進食的胃口。阿寶不斷詢問她想吃什麼,其實吃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不管在哪裡,能夠跟他在一起。
5
在阿寶家門口不遠處有一個小公園,面積不大,卻很熟悉。
因為阿寶經常會坐在這個小公園發呆,喝啤酒或者打電話給她。
有時候他們會聊很久,她想像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公園,有一些兒童彩色遊樂設施,鞦韆和木馬,還有供應路人休息的長椅,沒有人跳廣場舞,卻總有人坐在那裡發呆,多少心事化成塵埃,都是傷心人。
他的傷心,都跟她有關嗎?
她的卻都跟他有關。
去年在北京,多少次阿寶和榮一站在冰天雪地裡沉默。他們之間總有問題,是個性問題,是觀念問題,是價值觀問題,還是到底是什麼,說不清楚。歸根結底,也許是因為阿寶總在懷念臺灣,不管榮一多努力,他並不領情,他甚至脫口而出:我不喜歡北京,僅僅因為你,你是我留在北京的唯一理由。
最後這個唯一理由也已經支持不住,他走了。
離開並沒有提前告知,甚至在離開之前他們還去K歌。他那天很開心,完全沒有任何離別的愁緒。他們吃了烤鴨,在KTV裡放聲大唱,阿寶還鬼馬地反串。一切的一切都沒有預告,飛回臺北後,阿寶就消失了。
也不是消失,就是若隱若現,仿佛敷衍,又似乎是應付。榮一的脾氣很壞,幾次三番下來,終於按耐不住,提出分手,然後阿寶就心安理得地正式消失了。
就是這樣分手了嗎?如此莫名其妙,如此輕而易舉,如此簡單明了。他受夠了北京,受夠了榮一,他離開,不再回來。
過年的時候,榮一拔了智齒,不幸發炎,又面臨分手,雙重打擊下,她病倒在床,整整躺了一個禮拜。那個禮拜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到底是為什麼,為了要跟她分手,他連工作都不要了,她像被團成一團丟棄掉的垃圾,又像是被嫌棄的一份餿掉的盒飯。她的感情,她的心意,只值得被這樣處置嗎?
他回到了他心滿意足的臺北,是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榮一悲憤交加,跑去義大利和法國旅行,一去就是一個月。本以為看到蒙娜麗莎的眼淚和神秘的佛羅倫斯,就可以治療內心的創傷,可惜心情不好,在哪裡都一樣,一直到她渾身疲憊地回到北京,她的傷害並沒有因此減輕,反而更加難受。
分手的三個月,她一直在哭,他現在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臺北,臺北,臺北在榮一這裡變得如此複雜。到底還是有恨意。
他離開後,北京忽然變得蕭條起來,已經送走了冬天,卻寒意森然,榮一像殭屍一樣行走在她熟悉的生活的城市,卻因為阿寶的離開被抽骨剝髓,狀若空殼。她極其脆弱,走路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心口極痛,忽然淚流滿面。
到底還是有恨意。
6
歌詞裡提到過的臺灣的地名,榮一都記得,不管是羅大佑低沉又神經地吟唱:今夜我不想睡,臺北紅玫瑰……還是林志炫高亢宣言般地唱著:一個人走在傍晚七點的臺北city……在夜市逛完,阿寶帶著榮一去夜遊臺北市。搭車到了臺北車站,阿寶說這裡曾經是臺北最繁華的地方,現在變成東區。臺北車站榮一也是知道的,有一個老臺語歌手林強曾經在這裡拍過MV,奇怪的髮型,變形的舞步,神經兮兮地唱著「臺北不是我的家」,就如同此刻的榮一感同身受。東區榮一也知道,八三夭組合帶著叛逆的欠揍的表情喊著:東區東區……如今,所有的地名都出現在榮一的面前,臺北車站。
臺北車站人不算多,也許她習慣了北京永遠的人來人往,人潮如織,看到稀疏的人流,總覺得不太適應。臺北車站的正對面是秋葉源,在秋葉源後面的那條街上,他們吃了火鍋。臺北的火鍋量少,味道淡,淡到榮一想起上個月在韓國,她的味覺神經幾乎被沒味道的韓餐給破壞掉,就像愛情的神經被無情的離去破壞掉一樣。哭泣的廢墟,飄揚著無奈地虛無。
在北京,她帶他吃過無數火鍋,老北京式的銅鍋涮肉,澳門豆撈火鍋,四川麻辣火鍋……應有盡有,味道各異。他吃得很香,卻總沒有給太多好評,臺北的火鍋,最有名的鼎王也不過如此。他到底是對故鄉有著難以客觀起來的評斷,還是因為在北京無所適從,故意用攻擊作為武器,掩蓋自己的渺小?
回頭看他,滿臉的舒適,也許他真的適應不了出生地之外的世界。
哪怕有她。
7
在夜色裡暴走城市,從市政廳到仁愛路,想起一首老歌叫給我一段仁愛路。臺北的夜晚燈火通明,不斷有小戀人經過,用軟軟的臺灣腔調打情罵俏。如果不是因為她,此刻的阿寶可能也是中間一員吧,和某個講著軟語的女生在他們的城市裡愜意地生活,沒有牽掛,沒有取捨,沒有訣別,沒有糾結。為什麼這一場愛情從開始到現在會是如此地難受?
五月,一通電話從凌晨講到天亮。這是他們分手後第一次聯絡,三個月,不知道怎麼積攢了那麼多的話,好像忘記了他當初怎麼無情地離開,再也不回來。六月,在她的極力要求下,他終於飛北京。他們久別重逢,哭得像個傻逼,重歸於好。可是現實卻面臨了更大的問題——之前他是在北京工作,尚有容身之地,分手的時候他決心不再回來,索性辭掉工作萬事做絕,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的緣分竟然隔山漫海沒有結束,如今該怎麼辦?
他離不開臺北,可是她生活在北京,一段感情結束了又重燃,所有的問題都顯得敏感又脆弱,卻直擊人心。他飛回來又飛回去,不斷改變主意又始終對她重新承諾,這樣的痛苦比直接離開更加可怕,就像是在做溫柔的凌遲,每一刀都扎著她得神經,不停手,不結束。可是他們的未來到底在哪裡?
他們在暴走。在北京的時候,他們也經常暴走,從鼓樓走到什剎海,第一次見面他們就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一邊走一邊喝啤酒,在菸袋斜街的小酒吧買醉,走出酒吧的時候天已微亮,他們就站在等計程車的蕭瑟風中相擁熱吻。愛情的開始總是美好,卻為什麼走向傷感?
他們在暴走,在臺北的夜裡暴走,從南京路走到杭州路,看到了著名的帝寶和無數的富人住宅區。阿寶發誓要在士林官邸買一套房子,榮一沒反駁也沒糾正。有夢想總是好的,可是夢想需要艱苦的努力,以他對感情的態度和輕而易舉就可以結束掉一切的衝動,榮一覺得沒希望。
渾身的黏膩已經習慣,凌晨的空氣裡還是有桑拿的味道。街上有人在示威,有人在發呆,有人在行走,有人在喝酒。有人像榮一一樣傷心欲絕嗎?
雖然感情已經複合,可是內心的傷痕卻像一個時刻會起義的小兵,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感覺。
到底還是有恨意。
8
阿寶當時極力邀請榮一來的用意很簡單,他希望她更多的了解臺灣,了解臺北,了解他生活的細節,兩個人可以更好地相處。可惜這個用意在第三天就露出了破綻。
跟著阿寶的全家去自駕環島遊,從花蓮到屏東,暴曬到幾乎昏闕的狀態下,加上水土更換,榮一終於病倒,嗓子像燃燒了一樣,整個人昏昏沉沉。阿寶的家族是五代臺灣土著,全家講臺語,偶爾因為遷就榮一才會說幾句國語,所以一路上榮一完全像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她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只能藉助手機緩解尷尬。阿寶對此很不滿意,在私下無人的時候,質問榮一為什麼一直在玩手機,為什麼不能跟他的家人試圖交流?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在喝茶的時候,榮一主動跟大家談話。其實也沒什麼話題,只好拿大陸人和臺灣人不同的生活習慣說起。這個話題看起來很有共鳴,阿寶的母親開始講一個關於大陸旅行團到臺灣竟然只吃香蕉皮的笑話。大家哄堂大笑,榮一也跟著笑,可是她笑得很難過,她一定要貶損自己,才能夠獲得別人的認可嗎?這樣的融入有意義嗎?
六月份在北京,阿寶也是住在榮一的家裡,因為酒店太貴,也不方便,榮一硬著頭皮跟父母談判。阿寶在榮一家裡住的那幾個禮拜,天天倒頭睡到下午,醒來吃飯。有時候吃一半剩下,一邊吃飯還一邊玩手機遊戲。榮一不捨得怪他,只是什麼都默默扛下來。她有足夠的理由心疼他,不忍心讓任何人責難他。可是為什麼在他看來,她必須要按照他的心意去做呢?
在來臺灣之前的一個星期,阿寶每天都在念叨他媽媽的嚴格,她不喜歡穿短褲的女生,不喜歡翹腿的女生,不喜歡飯桌禮儀不好的女生……他似乎要塑造一個完美的女神端給媽媽進貢。那天夜裡榮一終於爆發,她說我就是我,我不需要你指點我應該過什麼樣的人生!
我就是我——榮一此刻就在想,我們必須要為我們的感情付出所有尊嚴,卻承受所有委屈,只為那個人不再離開。我們用十幾年建立的底線,只因為愛上某個人全面塌陷。愛情是個婊子,愛情是個屁。可是愛情多偉大,愛情多可怕。
積壓的情緒一旦爆發,就要崩塌。
9
先是前一晚在臺東的星星部落,他們發生了爭執。
星星部落真的非常美,一大片星空下,露天的咖啡館擠滿了人,點著蠟燭在木頭桌椅上喝酒。他們的廣告詞也很文藝:天空為我掉淚的時候,就是我們的公休日——因為下雨看不到星星。如果不是全家都在,這是一個很適合戀愛的地方,雖然仍然是熱。
一路上,榮一習慣性地跟著阿寶坐,因為她不熟悉他的家人,除了他的父母,還有舅舅,阿姨,表弟表妹,成群結隊,家庭出行。她是個外人,外鄉人,外省人,徹底的外人。她小心謹慎,唯恐自己的言行帶給別人不愉快。她寸步不離地跟著阿寶,一直到星星部落,阿寶忽然讓榮一跟他的阿姨坐。
榮一有點尷尬,阿姨也有點意外。阿姨說了一句:這個位置給你媽媽吧。
榮一簡直要石化在當下。
阿寶也許是好意,希望榮一更加融入他的家族,可是他的方式實在過於生硬,又直接給了榮一難堪。
榮一說了句我去看星星了,不再就座。
阿寶跑來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不想喝東西,只想看星星。
站在破落的崖邊,抬頭看著漫天的繁星,下面是整個臺東的夜景,燈火通明,人間的萬家燈火與天上的閃爍繁星相映成趣,偶像劇最佳拍攝地點。這裡應該發生告白的故事,而不是告別。
這天的賭氣化作沉默,晚上回到酒店,阿寶又忽然跟表弟出去談心,一談就是凌晨四點。躲在酒店黑暗中想心事的榮一偷偷掉了眼淚,他是怎麼想的,把她一個人扔在這樣的處境中。她真的是一個外人,一個外來人,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
他們終於爆發。
在酒店外的黑暗角落,榮一全面爆發,她打他,胸口,肩膀,拳頭像雨點一般帶著她所有的怨恨,從北京冬天一直到臺北夏天,從離別地獄一直到尷尬地獄。她一直在地獄,是他給的地獄。她恨意難平,想起冬天病倒在床,想起一次次傷心落淚,想起他一去不回的決絕,想起他故意給她的磨難……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打他,他一動不動,就這樣被她打,然後捂著胸口,直直的看著她。
他說:我邀請你來臺灣,只是希望你能夠更加了解我的生活,我們能夠更好地在一起。
現在呢?榮一問。
10
環島遊結束後,阿寶和榮一的關係也降到冰點。
阿寶習慣使用冷暴力,榮一情緒極易失控。深夜的臺北安靜得駭人,榮一坐在阿寶家附近的那個小花園,滿腿被蚊子咬傷。她失魂落魄,又不知所措,機票就在明天,明天她就要回到她的城市,短暫的臺灣行程逼近結束,可是他們的關係也像這個無奈的行程一樣面臨抉擇。
阿寶在便利店買了啤酒,帶榮一去了一個天橋下的草坪,下面有一個開放的籃球場,一些男生在打球,幾個女生在談心。阿寶和榮一孤坐著,一言不發,阿寶在喝酒,榮一在發呆。
兩個人不知道怎麼就談起了未來,阿寶說,你將來會跟我來臺灣生活嗎?
榮一說:你不打算再回北京了嘛?
阿寶說:我只是說未來,即使我這次回去北京,未來我還是要回來臺灣生活的,你願意跟我一起在臺灣生活嗎?
榮一說,也許吧。
榮一想說,如果感情足夠堅定,哪怕是剛果,我也在所不惜。可是這些話她說不出口,說了他也不懂,他只是一個鬼馬,頑皮,不成熟,不懂人情世故的頑童。他享受著她給的感情,卻並沒有付出珍惜和了解,他甚至還擔心他們的關係中榮一會把他控制。
所以很多話不必說,不必跟他說,自己心裡懂就可以了。榮一好想哭一場,環島遊走到世界上最美的多良車站的時候,榮一就想直接買一張票去到哪裡算哪裡好了。那麼美的車站,白漆藍底小木屋,到哪裡去都會因此變得更美好吧。通向愛人的車站有票可售嗎?
榮一開始講話,像自言自語,又像是血淚控訴;像無關緊要,又像是無所畏懼,就這樣把心臟劈開,讓憋在心臟裡的話語都流淌出來。不然它們會腐爛,會變質,會影響健康,會也許致命。說到動情處,榮一忽然站起來說,這樣下去實在太沒意思,我現在就走。
阿寶跟在後面,沒有拒絕,也沒有阻攔,看起來,阿寶已經默認榮一應該走。
籃球場走到阿寶家大概一刻鐘,這15分鐘內,兩個人走走停停,一言未發。榮一走幾步就會停一下,阿寶走三步也會停一下,直到看到榮一再次行走,他才走。可是他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做,一直到了他的家門口,她說:把我的行李拿出來,我現在就走。
阿寶說:我現在很累,很困,無法思考,要走也要等明天吧。
榮一搖頭說:我已經快要爆炸了,你知道嗎?
阿寶說:不管怎麼說,先回去睡覺。
執拗了幾番,其實榮一也不是真的想走,偌大的臺北,凌晨三點,她要去哪裡?總是一口氣表達了自尊,接下來如何補償所有?沒有回頭路,沒有下臺階,只能咬著牙齒硬撐著去走。
11
感情如果到了勉強的地步,還有必要繼續嗎?
一覺醒來,榮一沒有走,她運氣算好還是差,天氣預報告訴她,她趕上了颱風。
阿寶醒來過來看著榮一,問她還會不會這麼衝動,榮一搖頭。
她果然是沒有了以前的勇氣和戰鬥力。
颱風到來之前,天氣陰陰沉沉,可還是要命的熱。汗流浹背,若沒有冷氣將要休克的熱。
他帶她去見一個在臺灣留學的日本朋友,那是他很敬重的一個人,喜歡喝酒,可以談心。
他們在便利店買好啤酒,坐在公園的椅子上喝。可惜椅子不夠長,無法容忍三個人同坐,於是阿寶和日本人就一直站著,而榮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問阿寶能不能找個路邊攤或者餐廳,大家面對面坐著可以更好的聊天,阿寶似乎很生氣,說這個點兒了餐館都已經關門,還加了一句:這裡不是北京,沒有簋街那種24小時供人吃飯的地方。還補充一句:在臺灣,只有公主才會要求去路邊攤。
榮一冷笑:這算哪門子公主,塞拉耶佛的吧?
阿寶習慣的臺灣生活,榮一基本已經了解,他喜歡喝酒,基本只去便利店買。他很少去餐廳吃飯,因為太貴。他的朋友基本也都是坐在公園裡喝酒一族,買單的時候沒有特別痛快的。所以榮一怎麼也理解不了,他對於北京那種大起大合熱情慷慨的城市的挑剔和偏見到底基於什麼因由?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一路無語。跟日本人交談甚歡的場景歷歷再現,此刻他們一路無語,他不再牽她的手。以前他不管坐車,不管走路,都會不自覺地拉她的手。有一次他們吵架,他伸出手,她拒絕掉,他事後很難受地說:你知道當你拒絕我拉手的時候我多難受嗎?在一起就是要牽手啊,哪怕吵架也是要牽手呀!
此刻的臺北,颱風即將到來,淅淅瀝瀝的雨開始滴落,喝完酒的兩個人無話可說。榮一在惦記著去哪裡訂一個便宜一點的酒店,阿寶也許在思考接下來的因為改籤而多出來的幾天應該怎麼渡過。也許在阿寶的內心裡,巴不得榮一現在就消失吧。
路上榮一跌了一跤,雙腿摔腫,阿寶問她有沒有事,拉她去便利店買擦傷藥。榮一已經很清楚,阿寶所謂的便宜,只不過就是一間便利店,太好的生活他沒見過,太便利的設施他也沒習慣,他只是一個住在臺北的依賴便利店吃喝拉撒玩樂的少年,儘管他上個月已經過完27歲生日。
明天在何方,接下來該怎麼走,不知道。榮一摸著摔疼的腿,看著皮膚裡面隆起的腫脹,感受著疼痛帶來的更深的恨意,半開玩笑地說,你把我摔壞了,你為殘缺的我負責吧。
阿寶黑著臉說:幹嘛怪我,又不是我把你推倒。
12
夠了。
已經足夠了。
手機帳單裡傳來了還款提醒的消息。三個信用卡,加起來不到兩萬塊,這是上個月阿寶去到北京他們的花銷,為了讓他開心,她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去布置愉快的活動。
他們喝紅酒,喝洋酒,他們去KTV,去酒吧,去打保齡球,去打撞球,跟朋友們去最高級的酒店吃飯,去自駕遊……他生日,她花了近兩千元請他去著名的餐館,而他竟然沒有帶她吃過一頓正式的晚餐。
便利店,便利店,永遠都是便利店。垃圾食品,路邊攤,廉價的滷味,髒兮兮的店鋪。唯一的一次她要求吃了一個難吃到要死的路邊鐵板燒,結帳時候他念叨竟然花了750臺幣。在北京,她請他吃法式的鐵板燒自助,一個人就1500臺幣,為什麼在他看來,這竟然都是理所當然的?
大風大雨扭著屁股打著漩渦靠近臺北市,榮一在黑暗的屋子裡一覺睡到中午。她不吃不喝,像是在關禁閉的牢犯,愛情的牢犯,自我繳槍自首的勞犯。
此刻她本該愜意地躺在安靜的家裡,看一部電影或者聽幾首法語歌,約朋友去燈火通明的酒吧街喝一杯,暢談人生。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must have own way小姐,只是因為認識了他,一個來自臺北的年輕人,她竟然要去強迫自己適應便利店的人生?
你願意將來跟我在臺灣生活嗎——這句話一直迴蕩在榮一的耳邊,她很想冷笑一聲問阿寶他到底會給她什麼樣的生活,跌倒都擔心負責的生活?吃一頓百元晚餐都要心疼好久的生活?還是沒完沒了在便利店買啤酒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傷的生活?還是必須要拿自己開玩笑博得長輩歡笑的生活?
當然她知道這些話太傷人,所以她選擇不說,就像那天在籃球場暢談人生的時候,她掏心窩子說出來的一些話——你根本沒有理想,也沒有能力,如果沒有愛情墊底,你什麼都不是。
此刻,榮一想起北京,在北京的天空下,她有自由,有美食,有通宵的夜店,有跟她一樣自由不睡的人們,有跟她一樣想法千奇百怪的朋友。
愛情,愛情算什麼呢!一場劇烈的颱風就要來襲,她看到朋友圈裡大家都在曬北京的冰雹,不管颱風還是暴雨,一切總會過去,臺北悶熱季也終於會過去。就像她內心積壓的仇恨和情感,她似乎解脫了,又似乎沒解脫。
放棄一段感情的最佳方式就是看透,而說服自己放棄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來到他的城市。
▏▎▍▎▏
「你的分享點讚,是對我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