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紹學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缺心眼子,老婆喊我「缺心眼兒」時,我以為她在罵俏,或是對我的暱稱。
直到去年,我過六十歲生日那天,喝了點酒,沾酒就睡的人,突然迴光返照似的浮想聯翩,猛然發覺自己大半生的件件、樁樁言行事跡,無不符合坊間流傳的缺心眼子者的「X種表現」、「Y個特徵」!
往事的影像從我七、八歲時「開幕」:只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跟在鄰家四哥哥腚後,手持一根蘆葦筒,躡手躡腳挨家挨戶去捅破人家的窗戶紙,「噗——」,吹滅窗臺上的煤油燈,然後窗外有石榴樹的人家,我就踮起腳尖挑大個的、最好是裂了口的石榴擼下一個,拔腿再跑,身後的叫罵聲像唱歌一樣好聽……
接下來是我工作、結婚後的一些場景,其中一幕很「經典」:我正跟大家推杯換盞,席間,挨著我坐的哥們兒隨口說到某日也請我哈一杯,我記住了,到了某日我餓著肚子等啊等,終於落空了。這時餐室傳來老婆的聲音:「缺心眼兒,來吃飯咧!」
最後的回憶很壯烈,「缺」得最慘:那是我由從教改從政,且「沒有金剛鑽專攬瓷器活」,莽莽撞撞從鎮機關掛職回村幹了兩年書記,白搭進半年工資卻被告狀到紀委,落得每次回老家都碰見幾個由好鄉鄰轉變成的仇人……
猶如當頭「咣」「咣」幾聲銅鑼響,驚得我大夢初醒,後背有汗——說不清是為自己的「六十」才「不惑」而羞愧還是慶幸!
不容易啊!太難得了!如果一個神經病人知道了自己是瘋子,那他肯定是個出類拔萃的瘋子!我呢?毫無疑問,從此將是一個不一般的「缺者」了!
如果世間的「缺者」還有許多,而我又自認為稱得上是一個資深的、「開了頂」的、兜裡揣著大專文憑的「缺」之驕子,難道不應該為廣大缺民幹點什麼嗎?對啊!我有義務、有資格也有能力對「缺」系文化展開廣泛而深入的研究,然後像韓柳寫《師說》、《捕蛇者說》那樣,寫出個《缺心眼子者說》來!不然,怎能對得起自己的「六十不惑」!
於是,我殫精竭慮,廣採博引,夜以繼日,很快就取得了許多讓我自己都驚訝的研究成果!
研究發現:單是「缺心眼子」這四個字的叫法就很有學問。用《現代漢語》語法分析,最標準的讀法應該是把這四個字的重音放在「眼」上,「子」要讀輕聲,以便於表達對缺心眼子者的不屑;如果把「子」當重音,並讀成第三聲,可就效果非凡了!這種與日本明星酒井法子、北川景子並列的、與國際接軌的、有點詼諧的叫法,應該算是有水平的人發明的、對我們「缺者」的最高級的稱謂了;當然還有第三種叫法,就是「兒化韻」法:把「缺心眼子」的「子」去掉,換成「兒」,也就是我誤以為我老婆對我暱稱的叫法,雖然我們山東泰萊地區尤其我們新泰東部山區人不擅長「兒化韻」,總是舌根發硬叫成「缺心yǎi」,但是這種略帶甜柔、容易產生「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旋律共鳴的叫聲,被我最終研究認定為截至目前對我們「缺者」的最友好的稱呼。
當研究到「缺者」的歷史淵源時,我吃驚地發現,正宗的「缺」系文化的傳承人簡直非我莫屬!在這裡我得拜謝通過文物考證,力爭把古杞國的首都終於定在我們新泰的,使我們「缺者」有根可尋的專家學者和各級領導同志們!要知道,那個著名的、整天擔心天會塌下來的「杞人」不正是我們缺心眼子者的鼻祖嗎?而我,這個出生在杞都新泰城東八公裡劉家莊的劉老三,雖然從小就知道天地是個圓圓蛋兒,懂得上空沒有一頂澆制的蓋子,更不會塌,不也是一聽說有「人工增雨作業」都擔心被啞彈砸中、兒子每次出差坐飛機都得瞞著我的人嗎?如果再出土點文物佐證,如果能動用DNA,說不定能考證出那個杞人就出生在我們村、並且還姓劉呢!果真如此的話,不但把我們劉家莊的建村歷史從明朝初年提前到春秋戰國時代,而且對遺傳基因的變異性的研究也將取得重大突破——因為,在「杞人」的後裔中,非但沒有全都缺心眼子,反而有的人心眼子還特別多!
說到心眼子特別多的人,我隆重搬出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毛澤東的「矛盾論」來對其進行了研究。研究表明:當今社會芸芸眾生,除了嚴重智障者外,任何單位的那幾個缺心眼子者,多半是相對於那些心眼子「特多者」而存在的,如果沒有「特多者」,他們在心眼子「不多也不少」的人面前是難以獲得「缺者」稱號的——可別誤會,我所研究的「特多者」是專指歪、壞或毒心眼子特別多,好心眼子當然是多多益善的——於是這兩「者」就成了矛盾體:「特多者」既喜歡「缺者」又仇視「缺者」。喜歡是因為他們可以在「缺者」面前高高在上,「缺者」們容易成為他們的墊腳石;仇視是因為有些「缺者」往往楞勁十足,一不留神會誤傷他們,甚者還會變成他們的剋星。
得此結論是有論據的。
記得當年我回劉家莊任職前夕,村裡因「能人」較多,亂佔好地,集體組織陷於癱瘓。我「撥亂反正」的同時,為了歸還前任們為村裡「拉電」欠下的「爛帳」,還不得不繼續收取土地承包金,戳老百姓的錢袋子、命根子,真可謂闖「刀山火海」!然而似乎正應了「橫的害怕楞的」那句古話,那些「橫行」在歷任書記面前吃慣了好處的心眼多、拳頭硬的「能人」們,在使用老套路拋給我暗示、威脅時,都因為我缺心眼子看不懂而統統無效,搶佔的好地要麼交費,要麼退出來給別人,要麼法庭上見,這些人大概是平生頭一回遭遇如此規格的「楞子」,一時毫無對策,似乎只能暫時作罷!
與此同時,村裡還對那些沒心眼兒、窩窩囊囊、交錢早的人制定了獎勵和適當減免政策,這無疑是讓頭臉人物們受到了莫大侮辱!必然的結果是:在我兩年任職期滿,因墊付招待費搭上不少工資而滿懷委屈地回鎮上後,由「受辱者」組成的劉家莊七人上訪團,抓住縣組織部門考查我依法治村先進經驗的「時機」,直接到縣紀委舉報我貪汙公款!
當時不知道,後來不相信,至今難接受的是:他們告狀如此斬釘截鐵,如此懂門道,竟是我的一塊棄教從政、又在同一部門任職的一個「特多者」哥們兒指導的(打油詩曰:歷來吃飯我買單,天降矛盾為哪般?升職名額搶時限,小小「副科」真可憐。),哥們兒鼓勵那七人團說,中國共產黨的幹部只要確認貪佔五千元以上就立案、直至雙開!為防止打退堂鼓,他還進一步堅定其信念說,一個兩年中用公款還債十幾萬的人,如果連五千塊錢都貪汙不了,鬼都不信!
然而很「意外」:聯合檢察組歷時個把月,把劉家莊翻了個底朝天,竟然沒找出那五千塊錢!
最後,八個人只好惱羞成怒,背地裡大罵那位力挺我回村的牛鎮長:「認準一個缺心眼子的人回村胡搗鼓,真是瞎了牛眼!」
罵得兇的當然有我的髮小四哥哥,他從小就心眼活,兒時每次入戶「作案」他都哄我衝鋒在前,他只分管吃石榴,而被逮的、挨罵的總是我!如今他卻篡改歷史,在那次我收回他強佔的土地,親手拔掉他強栽的小樹苗時,他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你有啥資格顯吊能耐?你忘了你領著我去吹人家燈、偷人家石榴咧!呸!」
罵歸罵,反正塵埃落定之後,徹底顛覆了劉家莊歷來以心眼子多少論輸贏高低的歷史!那些「不沾光就覺得吃了虧」的人真正吃了虧:承包費一分錢沒省下,還搭上不少上訪的費用;村裡的「缺者」們卻省了錢、得了獎品,他們的頭頭我劉老三最終也光榮退休又光榮受聘成為一個光榮的普法志願者。
研究至此,我居然逐步從「缺者」的汗顏中解脫了出來,我似乎明白了英明領袖毛主席為啥給那個在日記裡寫自己是傻子的兵哥哥題詞,又為啥專門在「老三篇」裡掂量愚公和智叟了。有偉大領袖撐腰,我們身為「缺者」應該不丟人!
於是,為了表達我擺脫苦惱後的愉快心情,我在起草《缺心眼子者說》這個將來的「傳世名篇」時,把原計劃使用的文言體改用「劉氏想啥寫啥體」,我在這篇「大作」的結尾處寫道:
「在此,我強烈呼籲我們廣大缺心眼子者要團結起來,抓緊成立缺者協會,形成缺者聯盟,跟天鬥,跟地鬥,跟壞心眼子「特多者」鬥!我們要挺直腰杆,取長補短,完善自我——儘管其它東西缺了好補,心眼子缺了難補,但也許我們缺的是壞心眼子,那最好別補!儘管我們有嘴無心,學不會陽奉陰違、口蜜腹劍,說出話來總是硬撥楞、萌萌噠,難免惹人噗嗤一笑,但是我們可以看成是幽默風趣,權當是自嘲賣萌唄!儘管我們再遇到有人隨口邀請我們於某日到某地去吃飯時,我們再不會餓著肚子傻等卻仍忍不住到了某日朝著某地的特定方向多看幾眼,但是我們誠實守信的願望是美麗的,繼續多看幾眼吧,也許眼光凝聚的能量會讓所有美好心願變成現實!」
「最後,讓我們緊密團結在首屆缺協主席劉老三(緊急情況下自封的,今後可換屆選舉)周圍,不丟誠心,忘記自卑,為建設和諧社會做出我們應有的新的更大的貢獻!謝謝大家!」
——慚愧,十分慚愧!本人把應該與千古名篇對等的文章寫成了常委會報告,見笑了。
作者近照
劉紹學,新泰市龍廷鎮退休幹部,愛好文學,八十年代曾在《百花園》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如今喜歡用手機拍照並配上幽默打油詩,取名「打油拍」。自稱要「尋找趣味生活,追求詩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