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四年前認識王姐的,那時她每天下午五點準時下班,著實讓我羨慕了一陣子。一年後,她加班到六點的時候多了,又過一年,她經常七點才下班,我的羨慕也漸漸變為同情。如今我不大經常見到她了,據她自己說,每周都有幾天要忙到晚上九點之後。某個周五晚上,我們幾個朋友約好一起吃飯,王姐在掃尾階段才現身。她一臉頹喪地在我對面坐下,表情跟餐桌上的殘羹冷炙一樣慘澹。她疲憊地點了點頭,似乎說話和動筷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說,我很好奇,按說你們的人手比從前多了一倍,你應該更輕鬆才對啊,怎麼反而更忙了?「這有啥奇怪的,人多了,活也多了呀。」王姐又緩了一會才開口,「比如以前每年辦一次的人才交流會,現在每年辦五次;以前每半年搞一次的拓展訓練,現在每個月搞一次。」「意義?哈!」王姐突然做了個誇張的嘲諷表情,「什麼意義不意義,『忙』本身就是意義。我們經理說了,這兩年公司業績不好,業務部門都很忙,要是人力資源部閒著,領導就會問,你們既然事不多,招那麼多人進來幹什麼?吃乾飯吶?!」「所以你們就沒事找事做?」我驚訝地問,「既增加工資負擔,又增加工作量,這不瞎折騰嗎?」「誰說不是呢!」王姐說,「現在我們是越忙,就越招人,越招人,就越要給招人找理由。只有讓招進來的人都忙起來,才顯得招人是『必須』的呀。」「那你們公司受得起嗎?」我還是不敢相信,「招人進來,不得開工資啊?」王姐撇了撇嘴。「工資又不是人力資源部開,管它呢。只要集團和分公司領導都覺得你在努力幹活,這點工資他們還是願意開的。」「我明白了,你們就是忙給公司領導看的。」我恍然大悟,「你們部門不直接創造效益,所以價值不好體現,只好用『忙』來刷存在感。」「基本就是這樣。」王姐的眼睛平視著我,但眸子空洞無神,「不過這也不全怪我們經理,集團也更折騰我們了。以前集團人力資源部幾乎不管我們的,我們跟他們也不是上下級關係,可現在他們幾乎每周都要讓我們寫各種報告,從『企業文化建設情況』到『團隊精神構建情況』,什麼都有。雖說這些報告交上去,他們幾乎從來不看,但我們經理特別認真,每篇報告都要一遍遍地改,我們好多精力都花在寫報告上了。」「集團讓交的,你們經理當然重視啦。」我說,「好容易有個表現機會嘛。」「可是他表現給誰看啊?我去總部開會的時候,曾親自去送過一份報告,結果到了那裡,人家連接都不接,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說,『你把報告放到箱子裡吧。』「我低頭一看,地上好大一個箱子,裡面放了小半箱報告,都是各地分公司寄過去或送過去的,寄過去的那些連信封都沒拆呢。你想他們還能再把這些報告搬出來一份份地看?他最多是記上一筆,我們分公司交了報告而已,我們浪費這麼多時間在這上面,真不值得。」「說了啊。」王姐答道,「但是經理說,萬一下次人家看了呢?咱要是瞎糊弄,人家怎麼想?」「是有道理。」王姐拿起筷子又放下,「可是我們花一個禮拜去搞一份『企業文化建設情況報告』和一個『配套PPT』,剛搞完,『團隊精神構建情況報告』又來了。我們什麼時間去建設『企業文化』、構建『團隊精神』呢?」其中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就在我們吃飯的前一個周日,她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剛聚到一半,經理來電話了:「小王啊,那個目標管理考核方案還得再改改,你來加個班吧。」「可是我在參加同學聚會呢,趕不過去啊。」王姐試探著說,「周一再改行嗎?」「周一再改就來不及了。」經理有點不高興地說,「周一一早,就得把方案送到公司領導手裡,咱沒時間了。」「唉,這根本不是公司領導布置的任務好吧。」王姐沒好氣地說,「公司領導從來沒要求我們起草這種方案,甚至都沒說過要修改員工考核辦法,是他非急著在領導面前『創新』。其實這玩意周一交、周二交,還是明年交,甚至永遠不交,都無所謂。可是他非得周一就交。」「提高效率、追求創新,也不能說是錯的啊。」我充分發揮了愛抬槓的特長。「但這件事真的有意義嗎?」王姐白了我一眼,「要是急著讓我回去抗洪搶險,我也認了,好歹有點成就感。可是加班改這個方案,我到底圖個啥?」「哎呀,你的功利心太重了。」我打趣道,「你要多給公司奉獻嘛!不要總想著個人得失。」「這個方案能給公司奉獻什麼?它能提高公司的業績嗎?」王姐倒不生氣,只是鬱悶地說,「其實經理自己也知道,考核方案只是個噱頭,真考核的時候,誰也不會按這個執行。再說現在離年底考核還早呢,就算我聚會結束後再回去『奉獻』,公司也不損失什麼。」「但是緊不緊急我們經理說了算,所以我必須回去。」王姐苦笑著說,「不過話說回來,公司領導確實也挺看重這些的。以前效益好的時候,只要員工能搞到業績,不上班都行;現在效益下滑,大家好像都找不到辦法了,反而重視起方案啊、PPT啊之類的東西來。」「誰知道呢,也許在有些人看來是的。」王姐聳了聳肩,「比如同學都挖苦我,說我這麼忙,肯定賺了大錢吧?我說我的工資並不算高,本市平均水平而已。可他們哪裡肯信?「『為了那麼點錢,你那麼拼?』有個同學嘲諷地看著我說,『你瞧人家××下午四點多就下班,還是開雅閣來的呢。你的寶馬停在遠處了?』「我還能說什麼?只好搖搖頭,出門騎上電動車,回公司加班。」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餐館窗外那輛屬於我的綠源電動車。王姐那輛雅迪電動車就停在它旁邊,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黯淡無光。王姐的兒子今年七歲。她剛進公司的時候,經理照顧她孩子小,幾乎從不叫她加班——當然,那時其他人也極少加班。「我剛進公司就被分到人力資源部,一直跟著現在這位經理幹。」憶及往事,王姐倒是飽含深情,「其實他人不壞,以前對我也挺好,只是這幾年……唉。」她嘆了口氣,「大家都在變吧。」「他也不容易啊。」我跟她經理也認識,但不太熟,就隨口說,「一般人忙活幾年,新鮮勁過了,都會松下來。他居然越來越精神,也挺了不起的了。」「唉,是啊。」王姐又嘆了口氣,「我猜他有點著急了。畢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做中層這麼多年,眼睜睜看著比他年輕的都當上分公司副總了,能不急嗎。所以這兩年他特別想多表現表現。」「我明白了。」我附和道,「這不光是薪水問題,也是面子問題。」「主要還是薪水問題。」王姐抿嘴輕笑了一下,「我們跟那些小公司不一樣,我們業務提成很少的,大部分工資和獎金都要根據職位來定數額,職位越高,錢就越多,所以大家都拼了命去爭那些高職位。」我說這恐怕不大合理——不過你經理既然身處局中,合理不合理他都得這麼幹。王姐悲哀地看著我。「所以我理解他。」她說,「但是他好像不理解我。他想當副總,所以他以為我也想當。可我只想做好自己份內的事,然後早點回家陪兒子。」這個願望挺不容易實現。王姐告訴我,經理一直不太喜歡呆在家裡,不過她剛進公司的時候,另外兩個老員工比較顧家,能早下班就早下班,經理也不好說什麼。可是後來,人力資源部新來了兩個年輕小夥子,都沒成家,下了班也沒家可回,就整天泡在辦公室裡——你甭管他上網聊天也好,打遊戲也好,甚至純粹為了吹免費空調也好,反正這種「以公司為家」的精神讓經理很欣賞。於是,這兩人的到來非但沒減輕王姐的壓力,反而成了她的「學習榜樣」。王姐找不出不能的理由。儘管那理由也許就在《勞動法》上寫著,但她找不出。王姐是不情願「以公司為家」的。有時我去她公司辦業務或拿材料,幾次見她向家裡打電話「請假」,每次都是表情煩躁,聲音低沉。「唉,行了,別說了,就這樣吧。」一向對人溫柔和氣的王姐對丈夫和兒子從來都是另一幅「嘴臉」,斬釘截鐵、簡單粗暴。然而我知道那是為什麼:內心的無助像刀子一樣刺痛著她的心,若她不早點掛斷電話,那清晰的痛感會讓她忍不住哽咽。上個月我去王姐公司辦事,臨走時在走廊裡遇見了她。她正懷抱著一堆看上去很重要的銅版紙從另一個部門出來,很熱情地跟我打了招呼,並邀請我到人力資源部去喝杯茶。「不打擾。」王姐似笑非笑地說,這個表情讓她的黑眼圈格外明顯,「我要累死了,你正好陪我聊聊天。反正不管我現在幹活,還是聊完天再幹活,效果是一樣的,都得加班到凌晨——我已經連續兩天加班到凌晨了。」「你們忙什麼吶?」我跟著她走進人力資源部,發現辦公室裡空蕩蕩的,「其他人呢?」「兩個出差了,一個出去辦事了,剩下的都在別處忙跟我一樣的事。」她簡短地說,同時坐在電腦前晃了晃滑鼠,完全忘記了給我倒茶。「公司有兩個部門副經理調去了別的分公司,還有一個部門經理辭職了,所以空出了幾個崗位。然後還有幾個部門需要再選幾個副經理。總經理要我們一個月內搞定。」我一愣。「看來總經理挺信任你們啊。」我頓了幾秒才說,「這種事,還不是他想任命誰就任命誰,居然要你們挑人選。」「不是什麼重要崗位啦。」王姐一邊打開一份看上去很複雜的excel表格,一邊小聲說,「本來中層都是總經理說了算的,可能這回他覺得自己直接挑人,員工別不服氣,就走走樣子。」「既然是走走樣子的事兒,你們搞這麼緊張幹什麼?」我也壓低了聲音,「再說一個月的時間挺寬裕的,有必要加班到凌晨嗎?」「唉,這還用問嗎。」王姐小心地朝門口的方向瞅了瞅,「我們經理說,這次的中層不對外招聘,從公司基層員工中選拔,所以為了公平公正,要搞競職演講。」「本來也不算複雜,但你可以把它搞得複雜嘛。」王姐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們經理把這次演講分成了四個大環節,每個大環節又包含若干小環節,又是弄什麼兩輪投票,又是錄什麼VCR,還要搞什麼辯論,總之各種麻煩。這麼說吧:這次演講幾乎是把美國總統大選和《非誠勿擾》結合起來。」我伸了伸舌頭。「那是夠不容易的。」我說,「不過你們既然要民主,就不能怕麻煩。要是程序不嚴謹,才更麻煩呢。」「民主個毛啊!」王姐突然義憤填膺起來,雖然聲音很低,但語氣惡狠狠的,「公司這麼多人,基層員工好多都不熟悉,光憑那幾分鐘的演講,能選出合適的人?再說熟悉的也不可觀啊,大家恩恩怨怨這麼多年,你還指望他憑業績選你?」「要是真想搞民主,你不能光走形式。」王姐連珠炮似的說,好像早在等待這個傾訴的機會了,「如果大家選上去的經理幹得不好,還能把他選下來,這才靠譜吶。現在倒好,只要選上,他就高枕無憂了,幹好幹不好都無所謂了,那還不如讓一把手直接挑人呢。」「那不是又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嗎。」她一手託腮,一手擺弄著滑鼠,火氣好像宣洩得差不多了,「再說我也不是沒建議過,但經理不聽,還說我淨想些不切實際的。」「嘿,『優秀的員工,敢于堅持真理』。」我指了指他們辦公室牆上貼的企業文化標語,那標語已經有些褪色了,「你可以堅持堅持。」王姐悽然一笑:「你怎麼知道我那就是『真理』呢?」她跟著搖了搖頭,「以前我還可以堅持堅持,但現在是真不行了。你知道,我們現在有9個人,我堅持己見,經理大不了換掉我就是了,自然有那不願堅持的人頂上。這樣我不就失業了嗎。其實經理也做過這方面的暗示:誰覺得活幹得不爽,滾就可以。」「滾就滾啊,怕什麼?」我看了看四周,再次確認周圍沒人,「說實在的,你的薪水也不是特別高,你又幹得這麼煩,還不如換份工作。」「我真的有考慮過。」她隔了很久才說,但表情非常嚴肅,「不過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王姐在我認識的人中算是非常勤奮的。她是某名牌大學全日制碩士研究生,工作後一邊帶孩子一邊自學司法考試,還會3D製圖之類高大上的技能。雖然平心而論,她這人沒什麼創造力,但僅以執行力而言,我也相信她能找到比現在更好的工作。不過事情確實沒有我想得那麼簡單,因為她跟大部分人一樣對「換工作」感到恐懼——仿佛這份工作已經把她關於「工作」的信心全部榨乾了,在她眼裡,世上所有的工作都是痛苦的。於是她寧可一邊抱怨現在的工作,一邊繼續這樣的生活。「我的父母公婆都不支持我換工作。」前天晚上我們在微信群裡聊天,說起換工作的話題,王姐說道,「他們說女人到了我這個年紀,就該安定下來,不要總想著跳槽了。」然後還沒等我說話,又接上一句:「我們公司不大開除人,只要不特別懶,都不會被辭退。雖然我經常把時間浪費在沒意義的事情上,但至少,我做這些沒意義的事情也一樣領工資呢。我老公說這樣的工作比那些需要到處跑業績的強多了。」王姐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自己說了一句:「唉,不說這個了,換個話題吧。」「那好啊,新上任的副經理應該很有積極性吧?」我問道。「她最好沒有。」她說,「她要有積極性,就想折騰點事來做,給經理看看,顯得很忙。可人家孬好也是副經理了呀,哪能親自幹活,那些活還不又得安排給我?」十分鐘後,我們互道晚安,洗洗睡覺,迎接新的忙碌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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