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我的媽媽張梅溪,人生得漂亮,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對人熱情仗義。她上有三位姐姐,因她之後來了弟弟,便深得寵愛,因而也妄為,竟離家出逃,跑去與全家反對的異族窮小子黃永玉結婚。大半個世紀以來,她洗衣做飯,騎著自行車招呼好幾家親友。特別是非常時期,她一直堅信爸爸是好人。沒有她,爸爸也絕不會到這個份兒上。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小興安嶺中,人與動物的關係多為「我不防衛,你就把我吃了」。媽媽根據爸爸和哥哥的經歷寫下了《綠色的回憶》,其中《好獵人》由叔叔黃永厚插圖。《在森林中》和 《綠色的回憶》是爸爸給插的圖。
這本小書的再版又把我帶回童年。
年輕時的張梅溪我們家好比一艘載著動物的諾亞方舟,由媽媽把舵。跟媽媽一起過日子的不光是爸爸和後來添的我們倆,還分期、分段捎帶著小貓大白、荷蘭豬土彼得、麻鴨無事忙、小雞瑪瑙、金花鼠米米、喜鵲喳喳、貓黃老悶兒、猴伊沃、貓菲菲、變色龍克萊瑪、狗基諾和綠毛龜六絨 (為節省空間,僅舉其中百分之五的名字)……據說,院子裡還曾經住過兩隻小梅花鹿,好心的鄰居給它們倆餵窩頭,可是它們反芻不了……我還聽說有隻小黑熊,都從林子裡帶出來了,爸爸突然有事返回林中,小熊便託付別人代養,結果沒留下……真是太遺憾了!
北京城裡,我們那兒離天安門才三四公裡的院子裡一會兒養狼狗,一會兒飼火雞,聽起來好像很不應該,但其實好這口的不只是我們家。就拿我們兒時的夥伴謝羊他們家來說吧,他們還養山羊,不是一隻而是一群!一有空,謝羊哥倆就牧著羊從東單路口出來,經長安街往城根去了。我上小學一年級,他已榮升四年級,和哥哥同班。謝羊的打扮與傍晚拾荒的差不離。不過千萬別被外貌蒙蔽,他爸謝嘉升可是雕塑家,留蘇的。他們在祖國的心臟北京城中心的小四合院裡營造「市內桃源」,不僅養羊,還有洋味兒,孩子們摔打滾爬由著性子來,吃飯不用筷子而使刀叉,喝著自家產的羊奶,羨煞我們這幫門外看著的。
那天謝羊答應給條泥鰍,說話間便從自家園子魚缸裡砸出塊裡頭有泥鰍的冰,寸把見方。我把冰塊揣在棉猴的兜兒裡,回家放進玻璃瓶一暖和,小泥鰍就順勢遊出來了。
比起謝羊他們,我家實在算不得什麼。媽媽掌握大方向,基本上未偏離主道。狗熊夭折小興安嶺之後,我家有一段日子就只養貓了。爸爸的朋友趙豐伯伯送了只貓過來,長毛,藍眼,白色,名大白。困難時期,不幹活的不能養。貓可不白吃糧食,當晚立功,逮了只耗子放在我們面前。
校尉營美術學院宿舍院子隔壁是解放軍總後勤部,後勤部大門一直都敞著,兩邊站著解放軍把守。食物最吃緊的那個冬天,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將凍著的整隻黃羊啊,魚啊,肉啊之類運進大門,就堆在大門口正中央往裡十來米的地方,霍然一座珠穆朗瑪……
我家大白吃得不多,像是在為家裡節約。它晚上出去刷夜,回來倒頭大睡。
一天中午,聽到門外有貓在喵喵叫,媽媽一邊說著「大白回來了」,一邊趕緊打開門。大白等在門外,嘴裡還叼著一條不短的凍帶魚。
媽媽做的紅燒帶魚真香啊!
第二天大白要求出門,媽媽的激動尚未減弱,她跟大白輕聲細語:「大白啊,你再去啊。」大白尾巴一搖,領旨離去。下午,門被嘭嘭敲響。外面站著一解放軍,四個兜的,顯然級別不高,急壞了的樣子:「都說白貓是你們家的。你們快跟著我去把那貓叫回來。」
我們跟著解放軍一溜小跑著到了後勤部大門口,愣在那裡:大白已攀上頂峰,端坐在那山峰上,幾位解放軍拿著笤帚、拖把之類的,轉著圈趕。可山高圈兒大,就是夠不著。
「大白——大白——大白,快回家!」我們怕它挨笤帚,不能喚它下來。
似乎是見我們忙活得費勁,大白往後退幾步,然後起跑,噌地跳回我們校尉營宿舍的屋頂。
困難時期一過, 爸爸又忍不住從天津警犬學院弄了頭被淘汰的小狼狗咕嚕。後來,我們才知道警犬學校都不要它的原因。它砸破小梅家的洗衣陶盆之後,就跳到何叔叔的小炕桌旁,在剛出鍋的窩頭上,每個咬一口……趁我們不在,它掙脫鏈子往外狂奔。八歲的小綠緊跟其後,追到東單才把咕嚕擒住。小綠後來就被北京體育隊選上了
因為咕嚕,「文革」時期的大字報上就有了「黃xx穿著拖鞋,牽著狼狗上課」。爸爸對此耿耿於懷,他很希望有一天能申辯:「我養過狼狗,穿過拖鞋, 也上過課,但不是同一個時候幹的。」
「文革」一到,什麼都不讓養,泥鰍被倒進下水溝,連貓毛也見不著了。那就學工農兵,備戰備荒養雞鴨。無事忙、黃黃和咕咕,它們三個一組,在院子裡住著,還下蛋。可它們善叫,怎麼教都不能在該安靜的時候沉默。「十·一」國慶節前大檢查,居委會加上積極分子們一配合,藏著養的雞鴨立即受到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國王待遇——砍頭。
爸爸後來因畫了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貓頭鷹而遭批判,說他這是仇視「文化大革命」和社會主義。檢查寫來寫去通不過,但還是得寫。他在其中一篇裡這麼說:「雖然經過思想改造,我已認識到資產階級思想必須徹底剷除,但有時仍然在心裡作怪。比如明明不可以再養貓狗,『文革』中還是忍不住偷偷養了只荷蘭豬」。
荷蘭豬名「土彼得」,是媽媽的廣東老鄉1971年送的。土彼得之名,來自「彼得和狼」。媽媽爸爸背地裡一定商量著對付我們兄妹的方案。他們買了張78轉的唱片《彼得和狼》,德國版。我們星期天吃完早飯,而他們又沒忘記的話,大家就坐下聽唱機了:一會兒音樂,一會兒德語,字字鏗鏘,跟鋤地差不多。媽媽爸爸也不像是很懂的樣子,但他們知道正在發生的情節,告訴我們鴨子被狼吞進肚子了……鴨子是彼得的。
土彼得悶頭吃菜,從不出聲,呼之則來,揮之則不去,非得等著讓人撓兩下後耳朵才甘心。媽媽有時嘴誤,叫它「土八路」。
九十年代初的變色龍克萊瑪,趴在畫畫的牆壁上,時綠時灰,眼睛咕嚕咕嚕轉著,還吐舌頭,連我都需要調整好情緒才不致起雞皮疙瘩……媽媽的無奈可想而知。
其實,媽媽要是沒和爸爸一起,自己是一定不會養什麼動物的。她天生不是那類人。但過著過著就過到一塊兒了,還有雅興將動物們的故事一一道來。媽媽寫故事,爸爸開夜車刻木刻印插圖。「文革」前一切相對穩定,寫書還有稿費。《綠色的回憶》出版後,媽媽回了趟廣州老家看外婆,後來還用餘錢在東單的委託商店「三羊」買了張鐵架彈簧床。我們放學回家,他們兩口子已經眯著眼躺在那上面,並招呼我們也上去一試:「輕輕的,不然彈簧會壞。」哥哥和我慢動作爬上去,跟他們一起擠著平躺在新床上。哥哥與我對視怪笑,不謀而合。待父母外出,即招小綠過來,三人在床上一通亂蹦之後,再舉起枕頭……
爸爸以前常說,媽媽是我們家學歷最高的,師從文學系歐陽山,有華南文藝學院的畢業證書。可惜《綠色的回憶》出版不久,政治運動便一茬接一茬,全國人民都不同程度地人仰馬翻了,哪裡還能寫書。
六十多年之後的突變令人費解,媽媽手中的筆仍是不停,但只專注於畫。一畫便是數百張,還在北京畫院開了畫展。而爸爸似乎是受媽媽傳染,時不時地撂下畫筆,趴在書桌上寫起來。說不定有一天爸爸出書,媽媽也為他畫個插圖什麼的?世界上真是沒有不可能的事。
晚年的黃永玉與張梅溪《綠色的回憶》的讀者大多已榮升爺爺奶奶級。比如翻譯家周克希先生。他竟然還珍藏著兒時閱讀的《綠色的回憶》。後來,他將這本紙頁已經發黃的小書送給了媽媽,並積極促成這本小書的再版。小書再生,爸爸欣然同意增添插圖。被重新發掘的《綠色的回憶》穿上了新衣,也起了個新名字《林中小屋》。
《林中小屋》,人民文學出版社,99讀書人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