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heart of the young woman
there is always a shadow of a face
She yearns for, a yearning
that is unknowable to her,
a kiss that brings her the memory of a father
—J.X.
在那個年輕女孩的心裡
常常有著一張面容的陰影
她渴望著一個她不知道的渴望
一個會喚起她關於父親記憶的親吻
——徐懷靜
心的形狀:Leon
徐懷靜
《這個殺手不太冷》已經成為一部非常特殊的經典影片。裡昂已經成為一個傳奇。儘管製作於1994年,在2004年的北京高校的校園裡,還有痴情的女生將裡昂的照片設為計算機桌面的背景。那是孤獨的裡昂和他的那盆綠色植物。在窗前,他孤獨地凝視著它。計算機的桌面沒有Matilda。無數高校的女生都隱忍地愛上了這個孤獨的殺手裡昂。對男生們,裡昂也是偶像。
裡昂,一個西方硬漢形象的經典,孤獨而脆弱的男人,無情而深情,風扉了京城的高校。這一硬漢男人的形象,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其典型代表就是厄勒斯特·海明威。這樣的男人都是孤獨的男人,單身,無牽無掛,寡言少語,勇敢無畏地面臨著生命中最悽涼、黑暗的威脅:死亡。然而,這個孤獨的男人,不論面臨何種險境,即使是死亡,都有著高尚的行為準則和風範。也只有在生命的重壓之下,孤獨冷漠的硬漢才最能展現出人格的高尚。導演呂客貝松塑造的裡昂,繼承了海明威的「硬漢」男人的特徵和傳統。和海明威筆下的男人一樣,裡昂面臨死亡的威脅,他與死亡共舞。因為他的職業就是一個殺手,與死亡共舞。這個殺手有著最高尚的男人才有的、非殺手的行為準則:「No Women,No Kids」。
曾經有位男人以同樣的銀幕形象打動過中國觀眾的心,那就是高倉健。「文革」後,一部在日本國內並不重要的電影《追捕》,卻成為那個時代的圖騰。男人的孤獨、冷漠的氣質,在高倉健身上早就實現了。讓·雷諾在銀幕上的裡昂這一形象,是高倉健的延續。儘管這兩個男人,一個來自東方,一個來自西方,但他們的外形都同樣具有雕塑的感覺,他們都豎起衣領,寡言少語,沉斂,臉上似乎沒有表情。所以,當這兩個中年男人表現柔情時,他們都如少年般拙樸、羞澀、動人。
然而裡昂在「冷」的背後展現了令人動心的、脆弱的一面。《追捕》和《這個殺手不太冷》都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一個外表冷漠的男人身上的關於愛的故事。呂克·貝松的故事更加動人:他首先將他的男主角的身份徹底地邊緣化、孤獨化。杜丘是東京的一個著名檢察官。而裡昂是一個隱匿身份的、生活在底層的殺手。19歲那年,他因為心中的一段傷痛的戀情而逃避故鄉西西里,乘上偷渡的船來到紐約,開始了殺手的生涯。
2004年,國內出現了一首流行歌,歌手李泉詠嘆了殺手裡昂的故事。歌詞雖然簡單、樸素,但形象、動人地描繪了深處紐約鬧市,生活在社會地層的裡昂那孤獨的生活 「黑暗中放映童話,聽見leon低聲說話,電影院裡有網吧咖啡機,lucbesson悲情城市,到外暗藏無形的槍,嗆人的煙味和熱陽光,活在底層的槍手,一盆不懂法語的蘭花……」他沒有一個朋友,天天悉心照料的是他的那一盆綠色植物,那「一盆不懂法語的蘭花。」因為國內的DVD中文字幕翻譯得很不全面,導致很多理解上的差錯。李泉那一句「不懂法語的蘭花」應改為「不懂義大利語的蘭花。」導演呂克貝松為法國人,讓·雷諾也為法國籍演員。一切都帶有法國的色彩,但劇中人物是一位來自義大利的移民。有一位顯然愛上了裡昂的多情的觀眾,寫了一首詩,詠嘆他/她失去裡昂的哀傷,有一句詩行反覆出現「法蘭西溫和的陽光下」,「法蘭西遼闊的海岸柔和一片。」這些影評者,儘管愛著裡昂,卻把《這個殺手不太冷》的故事背景整個從紐約移植到了法國,而且罩上了詩一般的情懷和色彩。儘管有一個小小的錯誤,李泉的歌詞完整地勾勒出了裡昂的生活:生活在紐約,的義大利黑手黨所僱傭的一個殺手;紐約即是呂克貝松的悲情城市。裡昂在殺手之後的生活是去電影院看電影,那時的他才會有真正的微笑。
裡昂超越了電影史上所有殺手的形象。他首先超越了高倉健所塑造的杜丘的形象:高倉健的硬漢形象缺乏裡昂在殺手外表下的一種打動人心的脆弱感。而阿蘭德隆所塑造的殺手形象太帥、太嫩、太浪漫,「有著完美的容貌、完美的沉默以及完美的殘忍氣質,還有那種活得不耐煩的味道。像黑夜裡最黑的花,美、陰鬱、拒絕。」裡昂沉默,但沒有故作深沉,裡昂的外表極有雕塑美,但不是年輕男人擁有的那種美,年輕男人的美往往是完美的外表和倔傲不馴的反叛,裡昂的臉上是滄桑。阿蘭德隆的殺手,臉上有著一種要摧殘一切的殘忍,裡昂的墨鏡下,有著一絲的溫存,一線柔情,要保護那個幼小的生命,和那盆植物。阿蘭德隆的殺手,會在情人的枕頭上放上一束黃玫瑰,那是永別的花朵,然後潛入夜色。而讓雷諾的裡昂,永遠都和自己的所愛在一起,除非是生死相別:那盆樸素的綠色植物,還有那個12歲的小女孩。
呂克貝松的很多鏡頭,都是在描述著這個殺手的孤獨和脆弱。這個單身男人,獨自住在一個公寓,獨自熨燙衣服,他悉心照料著他的那一盆綠色植物,拭擦每一片葉子,將他放到窗臺接受陽光的照耀。後來,他對收養的12歲小女孩道出了秘密:「我就像那棵植物,沒有根。」那盆綠色植物,在後來的生死關頭,在從窗口射進來的槍林彈雨中,裡昂沒有忘記叫Matilda將它帶走。呂克貝松的鏡頭下,多次出現孤獨的裡昂在淋浴,白色的浴池上衝下的是鮮紅的血跡。鏡頭再移到他的臉,斜靠在牆上,堅毅,但滿是疲倦和睏乏。
為了突出殺手裡昂心中那溫暖、脆弱的一角,呂克貝松塑造了瑪蒂爾達這一12歲少女的角色。其實這一層關係的建構非常危險。因為12歲的孤女愛上了保護她的殺手裡昂。這是一個危險、禁忌的主題,一層危險、禁忌的關係。《洛麗塔》的主題圍繞一個四十多歲男人和一個12歲未成年少女的關係,最終成為一部「惡之花」般的名著。呂克貝松涉及了這一主題,但成功地避開了這一主題可能帶來的陰暗的一面。成年男人和未成年少女,按照世俗道德的標準是不可以發生愛情的。《洛麗塔》的男主人公就因此而變得臭名昭著。
然而裡昂對Matilda只是父愛,他愛這個小女孩,就如愛他的那一盆綠色植物。12歲的瑪蒂爾達和裡昂在公寓的走廊裡相遇,這個早熟的女孩,眼神直指人心,註定迎面走過來的殺手的結局是死亡,為她而死。這個小女孩,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異常早熟。她和他一樣孤獨。但她和他不一樣,因為她還在天真地尋找,也許,她是在尋找他。她總是在走廊裡等他,穿著可愛的小靴子,隔著雕花的鐵欄杆看著下面,等著他的回來。殺手是不應該停留的,當他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總會以清澈而稚氣的一聲「嘿」留住他的腳步。他注意到她臉上被父親毆打的傷痕,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紙巾,遞給他紙,讓她拭擦。也許從那一刻,12歲的瑪蒂爾達就開始了對裡昂的眷戀。
當瑪蒂爾達全家遭到殺戮時,無處逃生的她敲響了裡昂的門。那瞬間的等待,就像一生的等待那樣漫長。這個孤獨的殺手,現在除了要照顧那盆綠色植物,還要照顧一個小女孩。失去所有親人的瑪蒂爾達,同樣沒有了根,是裡昂的另一株植物。既然裡昂能那樣精心澆灌那一盆無根的植物,對這個早熟的、勇敢的、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和他一樣的同樣沒了「根」的孤女,他能像風一樣迅速擦過而視若無睹嗎?
殺手的心是溫柔的。12歲的Matilda觸發了他的溫柔。他收留了她。他對她的感情是父愛。當Matilda為了替父報仇,全副武裝,隻身潛入警察局,最終深陷困境時,裡昂闖入虎穴,她一頭扎進他的懷裡,他抱起了她,小女孩的小巧的短靴子,懸置在空中,齊到裡昂的膝蓋。影片中共有兩個關於Matilda的那雙小靴子的特寫,第一次是Matilda將雙腿吊置在欄杆外,孤獨絕望地坐在公寓走廊裡,等著鄰居裡昂的歸來。棕色的小靴子,就像Matilda的童年,可愛,卻總是顯得那麼孤獨,半舊的靴子,還有種無人精心照料,被棄置的感覺。裡昂作為職業殺手的生活,註定他的生命隨時都處在危險之中,註定他對生命不能有絲毫的牽掛,否則那將是他致命的軟弱。然而Matilda卻以她的幼稚和倔強要求和裡昂永遠的相守,她以直指人心的眼光看著他說「Keep me with you for life. (讓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收養了Matilda的殺手裡昂,成為了一個脆弱的殺手。因為他的負擔已經變得太重。李泉的那首歌如此唱道:「你敲我的門,讓我如何隱身,不問這個殺手冷不冷,這些傷口疼不疼,我不會被人打動,我不會被人擊中,我快走在風中,不問這個殺手冷不冷,這些傷口疼不疼,我早已被你打動,我正在被人擊中,Mathilda Mathilda Mathilda,每個鏡頭都有感覺,每顆子彈都會冷卻,我相信只有愛是真的,結尾是如此孤獨,不如先把你抱住,」
在早熟少女孤獨的幻想中,Matilda以為自己愛上了裡昂。她換上了成熟女人的衣服,還畫了妝,不倫不類。她渴望裡昂能像愛女人一樣地愛她,希望自己能成為裡昂的情人。然而裡昂低下了頭,他告訴她:「我不能。」在滴滴清澈的眼淚中,裡昂講述了自己十九歲時在義大利的初戀悲劇:出身貧賤的他愛上了一個來自於望族的姑娘。姑娘的父親嚴禁女兒和裡昂見面,但女兒仍然逃出父親的囚禁去見他,女孩的父親在暴怒之下對著女兒的頭部開了槍,裡昂在失去心上人的劇痛中,對姑娘的父親扣動了扳機。一切似乎太具情節化。當滴滴清澈的眼淚在裡昂堅硬的臉頰上流過時,裡昂低垂著眼帘講述他的過去。為了逃避監獄之災,他離開義大利來到了紐約。在滴下那些清澈的眼淚之後,在已經對Matilda說了「我不能」之後,裡昂再次補上了一個結論說:「你明白了,Matilda,我不會是個好情人。」裡昂在十九歲的那場悲劇愛情後,再也沒有過女朋友。
他是她的庇護,他是她的保護神,他是她的偶像,他是她的父親,他是她的英雄,他更是她的夢中情人。早熟的小女孩,在遭到裡昂的拒絕後,很聽話,但她要求裡昂閉上眼睛在床上睡上一覺。呂克貝松借Matilda之口,道出了很多觀眾,尤其女性觀眾對裡昂的心痛和深情。
和所有的硬漢一樣,裡昂決不輕易吐露自己的感情。直到最後的生死離別的關頭,為了讓Matilda鑽進煙道逃生,他才對Matilda流露出否則他一生都將隱埋的感情:「如果我們倆在一起,肯定逃不出去。但如果我一人,我能逃走。我在唐尼那裡存了很多錢,我們將來去取出那些錢然後一起生活,只有你和我,你快走吧。」在越來越緊的槍聲和煙霧中,聰明的Matilda已經感到了她和裡昂的訣別已經到來,她哭著說:「你說這些是為了安慰我。我不想失去你。」裡昂安慰她:「你不會失去我。你讓我品嘗到了生活的甜蜜,我想快樂地生活下去。你讓我睡到床上,你讓我有了根。你再也不會孤獨了,寶貝,快走吧,寶貝,鎮靜下來,快走。我愛你,Matilda。」 只有在與死神共舞,生離死別的一瞬,裡昂才會說出「我愛你,Matilda」。
Matilda,懷裡抱著那盆花,順著垃圾道,從煙火滿瘴的樓道裡逃了出來。她在警車的空隙間穿梭,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鏡頭從Matilda臉上那生的光明的切換到了被圍困在大樓裡的裡昂的死的陰影。裡昂行走在大樓的地下通道裡,他告訴Matilda他將兩小時後在唐尼那裡等她。他離生只有一步之遙,他將如期赴約。裡昂摘下了氧氣面具,凝望著樓外燦爛的陽光。那是生的希望。那是他的Matilda在等他。然而呂克貝松的鏡頭突然放慢,裡昂的眼睛閃動了一下。職業殺手的自覺告訴他,他已經被死亡尾隨。呂克貝松的鏡頭停滯了,只有流動的音樂,那是鋼琴彈奏出的水的流動,陽光下Matilda抱著綠色植物在匆匆而行,啊, Matilda,那是裡昂生的希望。這時,呂克貝松的鏡頭突然倒置了,那是從黑暗的大樓裡看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倒置、並停止。黑白色彩的畫面。沒有任何旁白,相反,呂克貝松應用了消音處理,倒置的世界沒有任何一絲的聲音。我們看見裡昂倒在黑暗裡,他平靜地以緊握的雙手遞給對殺死Matilda一家的斯坦說,「這是來自Matilda的禮物。」在滿天的硝煙和震耳的爆炸聲中,裡昂用他的生命,為Matilda報了全家被殺的血仇。
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在一所公立學校的後院裡,一個孤獨的、剛剛歷劫大難的少女,抱著一盆綠色植物,默默地蹲下。那是我們的Matilda. 裡昂生前曾對她說:「我就像這盆植物,沒有根。」劫後餘生的Matilda將植物移植到土裡,她默默地說:「到這裡來,裡昂,你安全了。」
呂克貝松的鏡頭再次拉遠,陽光下的紐約竟有著法國的風情,這時升起Sting孤獨、強悍而脆弱的歌聲:「心的形狀。」那個懷抱著綠色植物早熟的孤獨的小女孩,就是殺手裡昂的心的形狀。
隨著《這個殺手不太冷》的DVD在北京的電影青年中的悄然流行,除了李泉的那首《這個殺手不太冷》的歌之外,北京的花市開始盛行一種綠色的植物,不愛養花的人,只要是看過《這個殺手不太冷》,往往會凝神駐足,想起這原來是裡昂珍愛的那盆植物。買花的人說,這叫斑馬萬年青,不是本地植物,是從西方來的,但很好養活。裡昂的剪影,和他所珍愛的植物,除去成為中國少女的筆記本的桌面背景外,北京的花市盛行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斑馬萬年青。這幾年北京的家庭和辦公室盛行的綠色植物斑馬萬年青,表達了北京人對殺手裡昂的愛慕和懷念。
責任編輯:李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