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寶釵和黛玉的衣著,只有兩次,而且這兩次,都分別是在同一回。
第八回:
寶釵穿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綿裙,裡面是大紅襖。
黛玉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
第四十九回:
黛玉腳穿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
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
寶釵的外衣,總是黯淡低調的顏色,有著超出年紀的老成和冷漠。不但如此,她也不化妝、不戴花,簡直不像一個少女。然而,在她的冷淡外衣掩飾下,她內穿的,竟然是一件大紅襖!而她雖然表面不要富麗閒妝,她那跟大紅襖一起藏在裡邊的金鎖,可也是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
而黛玉,恰恰相反,每次出場穿的外衣都是大紅的顏色,不是羽緞就是羽紗,高調、張揚、熱烈、華麗,暗合了她絳珠仙子的身份。身處紅樓,身穿紅衣,這讓自幼愛紅的怡紅公子怎能不愛她?然而,衣服的裡子,是白狐皮,顏色倒與山中高士晶瑩雪這個稱號不謀而合——雖然這個稱號不屬於她。
所以,寶釵和黛玉的性格是截然相反。寶釵是外冷內熱,黛玉是外熱內冷。
寶釵的性格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王熙鳳說她「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她對人對事,都是禮貌周全,過分客套端莊,便顯得疏遠。
最驚人的是,她的待人處世,完全沒有少女的幼稚和天真,也沒有真性情,遇到任何事情,都能以最理智的姿態,權衡出最有利的決策。在全書中,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了。
在聽說金釧投井是源於被王夫人攆走後,她迅速選擇安慰王夫人,說金釧糊塗,乍看來,顯得寶釵涼薄,可細思之,也唯有讓王夫人安心了,金釧一家才能得到較好的撫恤,而不會導致鮑二家的上吊之後王熙鳳那種「我一個錢也不給,叫他們去告」這樣的結局。
當她看到哥哥被爆打,母親叫人去抓捕柳湘蓮,她馬上推斷此事都是哥哥引起的,不該追究人家,此時的她,講理不講情;然而等到柳湘蓮因為尤三之死而出家後,她當即覺得,事情無可挽回,不如先把買賣上的工作完成,比如款待出差回來的夥計們,此時的她依舊是講理不講情,因為講也無用。
她看到湘雲家務重,就主動把襲人打算交給湘雲的活計攬來自己做;她看到手頭拮据的湘雲一時衝動要請客作詩,就主動承攬了螃蟹宴,替湘雲做人情。難怪湘雲覺得她比親姐姐還要親。可是當她經歷了抄檢大觀園之後,立刻決定避嫌,馬上搬走,把與她同住的湘雲拋下。因為她知道,當自己自身難保時,她也顧不得別人。條件允許時,她比誰都熱心,條件不允許了,她比誰都絕情。
寶釵很少哭泣,尤其很少為已經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而哭泣,她永遠把眼光放在未來,過去的一切,她不再追究,只關注如何彌補損失和亡羊補牢。這是一般人都做不到,也無法理解的。這種驚人的理智,前提是加速了正常的思考與權衡過程,摒棄了正常的情感。所以寶釵是「無情」。
然而另一方面,寶釵是自幼胎裡帶來一股熱毒,這股熱毒,與她表面上的冷靜理智是相反的。
她十分熱心地幫助別人,她幫襲人做針線,幫王夫人撫恤金釧,幫寶玉改詩,贊助湘雲做東螃蟹宴,送黛玉燕窩作禮物,給岫煙贖回大衣,主動幫王夫人給鳳姐配人參,保護香菱不被賣掉……這些都讓人覺得她很熱心,黛玉也贊她「難得你多情如此」。
無情外表下,隱含著多情的內在。但這個多情是寶釵自己不願承認的。所以她聽到黛玉贊她「多情」,忙掩飾說,只愁人人眼前失於應候罷了。
這種多情如果蓬勃發展起來,將會成為尼採說的 「不知道索取,只知道給予」。尼採是個瘋子。太陽式的人物,在現實中,早晚會自我燃燒殆盡。所以寶釵要吃冷香丸來壓抑這股熱毒。
冷香丸的材料並不貴重珍奇,都是些自然的東西。如寶釵自己說的「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能否配成,看的是天意。要的是: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引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四個節氣都是降水的日子,水,在五行之中,是最寒的東西。天降的眼淚遍布四季,因溫度不同,呈現不同狀態。液態也罷固態也罷,都是悲涼。黛玉的眼淚來自她的心,是熱的,寶釵的眼淚來自天上,是冷的。黛玉愛上寶玉,最後成就悲劇命運,都是為了她的心。而寶釵的悲劇,更多是來自上天的安排。
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如此甜蜜的藥,導致寶釵待人也是冰淇淋一樣的態度,溫和客氣,甜而冷。表面客氣周到,實際拒人千裡。這是她自保的方法。
應該說,寶釵的天性是入世的,她對塵世、對人類、對外物,都充滿了好奇。這也是為什麼她能博覽群書,甚至能在幼年就已經讀完了寶黛在青春期才讀到的言情小說。
寶釵的好奇心高於書中的其他人,甚至可以說,她是個「八卦天后」。怡紅院裡一個三等丫頭的品行志向,大觀園裡的雞鳴狗盜事件,寶黛的曖昧痴戀,湘雲的煩難家事,賈雨村謀古董扇子害人命,甚至寧國府裡的亂倫醜事,她全都門兒清。就連金釧跳井的事,雖然起初被王夫人矇混了一下,後來一看見他們母子的情形,寶釵心裡立刻就能明白八分。
寶釵是喜歡知道八卦逸事的。她打聽八卦的來源包括:自己聽來的;自己猜到的;自己套出來的;人家主動告訴/傾訴的。
她聽到小紅和墜兒在滴翠亭商量送手帕給賈芸,立刻就猜到了雞鳴狗盜之事——畢竟她是看過言情小說的,對男女情事心下瞭然,但是她並沒有馬上走開,而是一直聽下去,以至於小紅突然開窗,她都來不及躲避。
當她聽說金釧跳井,立刻就第一時間趕去王夫人處安慰,順便了解一下金釧跳井的原因。
是的,強烈的好奇心,驅動了她這八卦的愛好。當然,這種愛好,是有違她的端莊形象的,所以,她照例要掩飾。
她知道得很多,但從來不傳閒話,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所以給上下眾人都留下了極好,極令人放心的印象。小紅認為,她的私情若是被寶釵聽到也就罷了,因為她覺得寶釵不會傳出去。
寶釵的熱心與八卦,正是她天性中的熱毒,時不時就會犯一犯,好在有冷香丸的壓制,我們才能看到一個冷靜理智到超乎尋常的寶釵。而她的熱毒,就是她那被冷色調外衣罩住的大紅襖,熱烈嬌豔地貼身穿著,暗自絢麗、不為人知。
黛玉則恰恰相反,在賈母和寶玉的寵溺下,她由一個「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的謹慎女孩,長成了一個比較張揚任性的人。
她的喜怒皆形於色,愛恨也極為分明。她討厭寶釵,就連薛家的宮花也覺得可惡;後來喜歡上了寶釵,就把寶釵的堂妹認作妹妹,把寶釵的母親認作乾媽。因為她愛慕寶玉,一向潔癖的她就不嫌棄看寶玉的燙傷,而且與他共用手帕,不愛做女紅的她,卻願意花時間給他做精緻的香袋,矜持怕羞的她,居然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寶玉餵酒;她生氣寶玉,就把自己給他辛苦做的荷包都剪掉。
她熱愛寫詩,就不顧身體,有了靈感便作詩,哪怕是在三更半夜;遇到詩會,便總想「大展奇才,壓倒眾人」,甚至故意等眾人都寫完之後才開始寫詩,用一揮而就的瀟灑,展示自己遠超眾人的捷才。
她像鳳姐一樣,敢吃醋,敢摔帘子、罵髒話,也喜歡富麗的裝飾、華美的衣著,夏天要薰香,平日要吃人參、燕窩。從物質,到精神,她都是富養的。她才是真正的紅樓富貴花!
黛玉是個真性情的人,心細,嘴上也愛刻薄人,尤其愛刻薄寶玉,並不惜為此殃及他人。真性情的過度表露,給人一種誤解,好像她是特別愛爭、好鬥、脾氣大,所以她在下人心中印象,不如寶釵那樣可親可敬。
寶釵若是冷而甜的冰淇淋,黛玉就是讓人又愛又怕的香辣蟹。
但其實,黛玉骨子裡是清冷出世的。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頑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太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黛玉雖然行動上享樂著,參與著各種雅俗共賞的活動,但她那絳珠仙子的本質卻令她對紅塵時常產生厭倦。絳珠下凡是因為要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凡心偶熾的是神瑛,卻不是絳珠。
所以,黛玉只對與寶玉有關的一切有熱心,有興趣。
她喜歡作詩,可是看到寶玉要忙著應付賈政的功課,她就假裝自己懶得組織詩社;雖然湘雲和寶釵都有金飾,但黛玉知道寶玉只把湘雲當作妹妹,所以從不會真跟湘雲生氣。黛玉得罪李嬤嬤,是為了取悅寶玉;黛玉在元妃面前作槍手,是為了幫助寶玉;黛玉欣賞襲人,完全不在意她背後批評自己,因為襲人把寶玉伺候得極周到。所以,黛玉是情有獨鍾,是情情。
對於與寶玉沒有直接關係的人和事,黛玉就很少關注。金釧死了,襲人讚嘆流淚,寶釵送了壽衣,黛玉只冷嘲熱諷了偷著跑出去祭奠金釧的寶玉。彩雲偷王夫人的東西,被寶玉庇護,黛玉在寶玉生日宴會上拿此事打趣寶玉,卻又後悔失言傷害了彩雲。其實,要不是為了寶玉,林黛玉幾乎不會得罪任何人。
黛玉主動替賈府算帳,因為這是寶玉的家。劉姥姥在賈母主辦的音樂會上手舞足蹈,寶玉指給黛玉看,黛玉說她是牛,這個比喻固然不厚道,可要是寶玉不先嘲笑,黛玉也不會宣之於口。晴雯死了,有人心下竊喜,有人感嘆物在人亡,而黛玉則興致勃勃與寶玉討論起了祭文的措辭,還說「等我的紫鵑死了……」。岫煙受人欺負,寶釵暗自周濟,湘雲打抱不平,而黛玉只是感嘆「物傷其類」,如果不是同為寄人籬下的境況,黛玉恐怕連這句感嘆也不會有。
因為她雖身在紅塵,內心卻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這個世界裡只有她和寶玉,其他的人,她都不會關注。孤芳自賞的她,眼淚只為寶玉而流。
寶玉曾經要為黛玉配一副藥,被脂硯齋戲稱為「暖香丸」,暖香丸與冷香丸相反,用料極盡奢華珍奇,從胎盤,人形人參,到巨型首烏千年茯苓,再到古人所佩珠寶,強調的都是:「人氣,長壽」。與冷香丸的不沾煙火剛好相反。這些藥料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只要配藥者有心,有能力砸錢,就一定能配成,並不需要「可巧」。而且寶玉許諾,黛玉吃了此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
如果黛玉吃了此藥,大概會像寶釵一樣,也成為一個健康、熱情、周到的人吧?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後只是寶釵吃到了冷香丸,黛玉卻並沒吃到暖香丸。
劉姥姥遊大觀園時,有關殘荷的一番議論,最能體現寶黛釵三人心性的不同。
然後迎春姊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老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
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人拔去了。」
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寶玉是愛花的人,但是一旦花期過去,他就不再喜歡,認為應該把花期過去的荷葉扔掉。如同他對女性的態度,他只喜愛少女階段的女子,一旦她們嫁人了,沾染了男人氣味,老了,就成為寶玉眼中的魚眼睛,「比男人更可殺了」。這種對女性的判斷取捨,也是細思極恐。
黛玉是真正對萬物有憐惜的人,她愛惜植物的花期,也憐憫它們的凋萎。花有凋敗,如同人有衰老病亡,是不可避免的結局,黛玉能吟誦《葬花吟》,是因為她將花及己,由傷花到自憐,所以她喜歡「留得殘荷聽雨聲」,欣賞這物哀之美。黛玉這種思想和品位最浪漫高雅,贏得了寶玉的讚許和認同,也給廣大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寶釵就完全沒有這麼浪漫,她也同情,但她同情的是人。因為園丁們要應付遊客,所以無暇收拾殘荷。寶釵對這些忙碌的園丁表示理解,也不會抱怨叢生的殘荷。至於荷花凋謝,她認為這是自然規律,既然非人力所能改變,不如想想該怎麼應對。對她來說,這些花,開著固然好,若是沒了,她也不會為此傷感。她聽天命,只盡人力所能做到的那些事兒。
所以,同樣看到柳絮飄零,黛玉的思想是「嘆今生誰舍誰收」的悲涼,而寶釵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的積極。黛玉的熱鬧熱烈是她的表象,骨子裡,她是清冷的。而寶釵的淡泊低調是她的表象,她的內心卻具備能把喪事兒當喜事辦的樂觀正能量。
她看戲,點魯智深醉打山門,旁人看到的是熱鬧戲,是她對賈母的趨奉,而她自己,卻愛著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禪意清冷戲文。得知了人生悲冷真相的她,卻依然能甘之如飴地生活下去,如同她在悲涼中也能感受到欣喜一樣。在魯智深的故事裡,她過了一個快樂的生日。
而黛玉,即便是在與寶釵冰釋前嫌、金蘭解語,並得到了她送來燕窩的夜晚,也還是會有秋思之悲。即使是認了寶琴為妹妹,與眾姐妹暢談詩詞,又有寶玉貼心相伴的冬夜,也還是會心酸落淚。因為她心裡的冰雪,不是紅塵外在的火焰能暖化的。
所以,黛玉的紅大衣,內裏白如雪。寶釵的冷色外衣下,卻罩著火紅的內襖。寶釵是紅塵高士,黛玉是世外仙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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