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轉自Epoch故事小館,作者陳麻薯,創業邦經授權轉載。
在現象級的「後浪」話題中,池子的遭遇是個徹頭徹尾的黑色幽默:一個離經叛道而又天賦過人的年輕人,遇到了大好機會,年少成名。然而在資本的大潮裡,也只是無數被收割和欺壓的浪花中的一朵。
能不能安全上岸?誰都不知道。
池子自己也懂這種黑色幽默,連聲明都在「盡力好笑」。「我是笑果最大的項目」「笑果找的不是律師而是p2p」「以為自己是廚師結果是盤菜」,爆梗一個接一個。
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近來最幽默的作品,不是在舞臺上表演,而是在網絡上維權。
那個成就了他的舞臺,如今也成了他的枷鎖。
中國語境裡常說的脫口秀其實是翻譯的誤用。「脫口秀」譯自英語「talk show」,指的是談話類的訪談節目,對標到國內,《金星脫口秀》可能更符合「脫口秀」的原意。
池子李誕等人的表演,在英文中是「stand-up comedy」,中文譯為「單口喜劇」。
但「單口喜劇」在中國大陸的市場建立之初,就已經和「脫口秀」產生了概念的混淆和誤用。直到今天,這個誤用成了全民的認知。(作者註:為了方便理解,下文的「脫口秀」指的都是stand-up comedy)
現在想來,仿佛一個「錯位」的隱喻:我們這幾年有了蓬勃興旺的脫口秀市場,但我們卻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脫口秀」究竟是什麼。
脫口秀在各國各地的歷史流變都不相同。英國18世紀的咖啡集會上,已經有人通過表演笑話互相取樂;19世紀末的美國,則是人們更認可的脫口秀起源。脫胎自雜耍戲劇的傳統,表演者以「講笑話」取悅觀眾。
在當時「講笑話」的人裡,有一位風頭無兩,座無虛席。
此人名叫馬克·吐溫。
馬克·吐溫大多數時候都以作家聞名,很多人會忽略其實他還是脫口秀的宗師級人物。他的演講盛況,到今天還是脫口秀演員難以逾越的高峰。
馬克·吐溫可不是閒著沒事兒給大家嘮閒篇玩兒。這位早早功成名就的作家酷愛投資創業,並屢屢失敗。寫作賺來的高額版稅很快就被敗得精光。破產邊緣的馬克·吐溫想到,自己不但能寫,而且會說。
1895年,馬克·吐溫帶著家人,跨越多國,開始了自己的巡迴演講。演講內容主要是一路的見識趣聞,加上「馬克·吐溫式的幽默」(用自己的名字定義幽默,這是什麼地位你細品),形式上很接近今日的脫口秀了。
演講賺的錢把他從極度困窘中拯救出來,也幫他順利回到了紐約。他可能是脫口秀界的流量變現第一人。
其實翻看《馬克·吐溫演講集》,會發現不少拿國家地域開涮的段子,不過總體來說算得上相當人畜無害。
在馬克·吐溫所處的時期,吸引觀眾的常常是包含色情、種族歧視、刻板印象的笑話。
現在看來很不入流,卻是初期脫口秀的主要底色:平民的娛樂中,真正讓人開心的,向來是不夠正確的事。
但有一段時期,這種不夠正確的快樂都阻礙重重。
先是在英國的綏靖時期,張伯倫勳爵辦公室對喜劇進行了嚴格的審查制度。所有的喜劇文稿都要先被審查,如果有段子被認為是下流淫穢的,就會被用藍色鉛筆劃線、責令修改,通過了才能登臺表演。
直到今天,西方脫口秀界還在用「藍色笑話」來指代汙段子。
這還不是被審查的重點。
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作為對德國納粹包容友好的英國,把所有對納粹表達不滿的段子都槍斃在了登臺以前。
奧威爾的雜文中曾經批判過這種審查制度:
張伯倫勳爵對戲劇審查制度的害處不在於它封殺戲劇,而在於它的作風野蠻愚蠢,而且,顯然由那些沒有經過文學薰陶的官僚在執行。
這一制度在1968年才被廢除。在之後,英國的脫口秀市場得以快速發展。
維基百科上形容說,英國觀眾嘗試過萊尼·布魯斯(Lenny Bruce)式的生猛的美式脫口秀,就再也回不去了。
這位萊尼·布魯斯稱得上所有喜劇人的偶像。熟悉美劇的朋友可能知道,他就是《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中的女主亦師亦友的知己。
這個百無禁忌的脫口秀演員一生中因為涉及性、種族、宗教的大膽段子多次入獄。
既然是多次入獄,可見他其實毫無忌憚毫無收斂。
這也使他成為了言論自由的標誌性人物,在他之後,後輩受到鼓舞,堅持在脫口秀舞臺講敏感的段子。被逮捕、被起訴,同時也抗議、也堅持,最後,終於不再有脫口秀演員因為演出的尺度而被捕。
那些曾經敏感的梗在今天的舞臺上成了家常便飯,演員們開世間所有的玩笑。有些有深度的思考,有些可能根本沒有——不是所有脫口秀都是精品,但是人永遠會為帶有禁忌意味的東西快樂。
脫口秀一開始就不夠「乾淨」,被清洗過以後,現在又被重新弄髒。喜劇來自真實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原本就是泥沙俱下的渾濁。
中國最早的脫口秀表演記錄應當是在1990年的香港。一位名叫黃子華的年輕人從加拿大留學歸來,一心想做演員而不得,在人生低潮期,預定了一個場子講脫口秀,打算講完就退出演藝圈。
講完之後,他在香港爆火。
黃子華將這種表演形式譯為「棟篤笑」,源自粵語中的「棟篤企」(一個人單獨站立的意思)。1990年的大獲成功後,「棟篤笑創始人」這個身份始終跟隨著他後來的人生。
他每隔幾年才會有新作品問世,每次都引起搶票狂潮。在香港喜劇圈,他是被封神的人。
這絕非虛名,在他之前,香港沒有人說這種西方形式的單口喜劇,何況是一個人講滿超過兩個小時的專場;在他之後,有人說棟篤笑,但也鮮少有人像哲學系背景的他一樣,話題涉及民生、政治、性別等等議題的深度思考。
回歸、樓市、股票、金融風暴、sars、豔照門……這座城市有越來越多的集體回憶,而且常帶著悲情底色。
他觀察並講述這一切,直到自己也成為集體回憶的一部分。
2003年,他在《冇炭用》(金融危機中許多香港人燒炭自殺)裡嬉笑怒罵拿特首董建華開涮,萬人空巷,成為創作巔峰。時值sars爆發,是香港人最擔心人員密集的時刻,他的場子裡仍然座無虛席。那一場的許多政治笑話,紅過了如今網際網路上的任何熱門段子。
事後,金像獎後臺,有人介紹他和董建華認識,雙方的表情都有些尷尬。
棟篤笑的成功在大陸的啟發,是2008年,周立波把「海派清口」搬上了舞臺。
不過周立波本人一直拒絕用「脫口秀」來形容自己的表演,他覺得這種雜糅了模仿、表演和段子的形式,已經超出了脫口秀的範疇(其實這些都是脫口秀表演的常見形式,作者注)
周立波確實趕上了好時候,在此之前,上海的滑稽戲藝術早已式微,很少再有一種完全屬於本土的幽默來使「自己人」發笑,直到他講出了「打樁模子」「拿伊做特」「咖啡大蒜」的滬語段子。
周立波也絲毫不介意使用一些透露出傲慢和優越感的地域梗,他當時說,他只想做上海人的小菜,無意做全國人的餃子——這種文化上的認同感,讓當時的觀眾大呼「窩心」(滬語中貼心的意思)。
當然了,也算是以一己之力推動了各類刻板印象的傳播:無論是上海看外界,還是外界看上海。
後來的事情大家也知道了,周立波和真正的海派清口創始人、自己的伯樂關棟天鬧翻,爆出打傷嶽父的新聞,又在美國陷入持槍持毒的花邊,接受採訪的時候展示了一系列迷惑行為,成為了鬼畜和段子手的精品素材。
除了這些以外,上海觀眾發現,他好像並沒有真的僅想做上海人的小菜。
在內地的文娛圈,強調任何一種「本土意識」,都會處於一個非常尷尬又敏感的境地。成就了棟篤笑的元素,在上海乃至整個大陸都變得水土不服。
更何況,黃子華講的大多數段子,在大陸沒有人敢講。
笑果成立於2014年,做出《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這樣的爆款節目則是在2017年。這幾年裡,中國的脫口秀市場被洗了好幾輪牌。
笑果的創始人除了現在被池子撕到風口浪尖的賀曉曦,還有葉烽(也是笑果現在的法人)。順帶一提,葉烽是《今晚八零後》的導演。今天中國脫口秀的代表人物比如李誕、程璐、建國,都是從《今晚八零後》幕後編劇的身份裡走出來的。
在笑果生產出爆款節目之前,脫口秀一直存在於地下的市場。李誕還不是蛋總,池子沒考大學,在北京脫口秀俱樂部講開放麥,講到興頭上,滿場亂跑。
開放麥的門票極其便宜,還不太有人看,極少有人能靠脫口秀養活自己。
2015年,「北脫」的創始人西江月辦了個「首屆中國脫口秀藝術節」,北京、上海、深圳各地都有脫口秀演員來參加,因為票賣得一般,演員基本上還得自己補貼差旅。
壓軸的池子初出茅廬不久,但獲得了很好的反響。這是廣為人知的故事的開頭——兩個月後,池子收到了別的演出邀請,並被李誕一眼看中。
西江月後來說,那是「改變了行業格局的一晚」。優秀的演員被人看中挑走,笑果今天幾乎壟斷整個脫口秀市場,是在那一晚埋下的伏筆。
據說,池子籤約笑果之前,曾經打電話問西江月意見。他和北脫沒有經紀合約,這個電話是出於道義。西江月說,他沒有意見。這是他事後最後悔的事之一——「沒有把演員籤死」。
2017年,《吐槽大會》第一季上線,播放量為21.6億,李誕、池子連同整個節目一炮走紅。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開始講談論李誕那句喪喪的「人間不值得」,和池子的「暴躁吐槽」。
笑果不滿足於只做節目。很快地,笑果還孵化了線下培訓營、演出廠牌、喜劇節。賀曉曦說,這是一個「從供給側到輸出端的閉環」。
脫口秀似乎從未這麼流行過,但我們關於脫口秀的一切理解和心智,都是由笑果灌輸和培育的結果。
換句話說,中國的脫口秀,幾乎被笑果給「包」了。所謂中國脫口秀的市場,其實是這個脫口秀工廠的廠房。
媒體人「木村拓周」在《脫口秀演員不夠用了》中說:巨頭的夾縫之下,零散的現場脫口秀從業者似乎只剩下三個出路:要麼被收編到體系內,要麼把姿態放低抱緊大腿,要麼被碾壓。
2019年7月,廣電總局發布了《關於加強網上談話(訪談)類節目管理的通知》,進一步壓縮了談話類節目的尺度。以演員周杰為主咖的一期《吐槽大會》被下架。那是討論度和好評度相當高的一期:出其不意的陣容、夠狠的吐槽、夠大的尺度。
去年最火的脫口秀新星卡姆在《吐槽大會》上,半真半假地吐槽節目沒有意思:請來的永遠是邊緣的明星、互相之間毫無火花、大家都在毫無理由地尬笑。
雖然可能是節目效果,但「《吐槽大會》越來越不好看」確實已經是觀眾共識,在豆瓣上,評分從第一季的7.6,一路掉到第四季的6.2。
不好笑的原因在哪兒?我們有了脫口秀,卻越來越失去培育脫口秀文化的土壤。除了官方劃定的紅線,還有的是冒犯不起的觀眾。
池子曾經說過,中國脫口秀,周奇墨第一。周奇墨是中國職業脫口秀大賽冠軍。他沒上過爆款節目,所以在圈內的認可度要遠大於圈外。
周奇墨極少數的一次出圈,是因為他準備了一個段子,調侃京劇演員的常見手勢,被猛批「糟蹋國粹」「不尊重傳統文化」「無知當有趣」。
可以想到,《吐槽大會》未必請不起真正的流量明星,但現在的流量明星其實也活在重重枷鎖中,所有的發言都會被放到最大;而任何冒犯和戲謔,都極有可能成為他日的「黑料」。
所以我們被迫反覆收看我們早已在網絡上看過的段子和八卦,以及由八卦再加工而出來的段子。
如果脫口秀有什麼精神內核,那至少應該是自由;而優秀的喜劇,又常有悲劇的內核。
我們已經知道,現在的脫口秀行業內,自由是一種奢侈;而悲劇的內核,常常也因此被迫失聲。
卓別林曾經把喜劇的生成原因歸咎於「困境」,我們今天能看到的世界範圍內的優秀脫口秀演員也莫不如是:
Ali Wong拿自己亞裔女性的身份開涮,並大講她懷孕分娩中的屎尿屁尷尬時刻,她問,父親換個尿布就會被誇,我的獎章在哪裡?
Daniel Sloss拿自己早夭的妹妹講汙段子。他問,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死亡?
Louis.C.K.在#MeToo中被舉報,沉寂了兩年,重新出道後在圈內幾乎千夫所指,他問,你們試過一邊吃飯一邊被人豎中指嗎?
性、生育、死亡,在我們文化中連提起都是忌諱,何況放到臺上變成段子?
優秀的喜劇演員把自己經歷過的切膚的體驗經過沉澱變成喜劇,喚起的共鳴和反思,量產的段子又如何相提並論?
我們還能在國內期待什麼樣的脫口秀呢?
2018年,黃子華講了自己人生最後一場棟篤笑後宣布封麥,仍然引起搶票的狂潮。他說,香港太悲,已經很難再做棟篤笑。
去年港島的風波中,他做了一部《乜代宗師》的電影,仍舊口碑撲街,網上許多人質疑他,逼他自證自己的政治立場。
2019年的《脫口秀大會》,卡姆拿下了冠軍。他在總決賽的收尾段子裡,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北京的黑車司機。最後的爆點,他掀起了衣襟,播出時這個部分被打了碼。
2020年,池子手撕前東家笑果文化。
最富有幽默意味的時刻,好像都發生在舞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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