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關於周迅的文章裡,談到了國內影視行業對女演員的不公。
在國外,61歲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可以主演《三塊廣告牌》,可以拿奧斯卡最佳女主。
在國內,蔣雯麗會對馬思純說:「純純真好啊,有電影找你拍。」周迅會對陳可辛說:「我真的早上起來坐在沙發上就開始哭,陽光再好也會哭。」
周迅陳可辛對談「不破不立」/《時尚芭莎》
這是在《如懿傳》播出之後,我們第一次知道周迅面對網友冷嘲熱諷時的真實內心,聽著很簡單,不知道她本人經歷了怎樣艱難的掙扎——一個在金雞獎上曾經大大方方宣布「我今年35了」的女演員,到了44歲的今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年齡面前恐慌了。
換位思考一下,其實完全可以理解,當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都置於他人審視之下時,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都將被放大、被賦予令人不安的能量。
老去,是所有人必然會面對的一個命題,我們常常歌頌年少的單純、青春的活力,我們很少直言老去這件事有多恐怖。
當年齡在女演員身上成了一個特大號保質期標籤的同時,其實,我們自己也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流露對年齡的焦慮,比如那些「人到中年」的自黑梗……
今天,來聊一些有關「慢慢變老」的事情。
《我親愛的朋友們》中的一句話
01.
2017年的電影《華盛頓郵報》重現了「五角大樓文件」洩密案,年近七旬的梅麗爾·斯特裡普(Meryl Streep)作為主演之一,飾演《華盛頓郵報》的出版人凱·格拉漢姆。
關於這個角色她有一番話,大意是:做完種種的功課之後,不僅她是我,我還變成她的代言人、辯護者,因為歷史原來對那個女老闆不公道,所以我在演出的時候,就不斷透過我的演技,還她一個公道,不僅是還原,還有加成,加出了這個我想像中的女老闆。
記者問她,這麼多年演這麼多不同的角色,彪悍的、溫柔的,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她回答,曾經有好幾年時間,一睡醒,就忘記今天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情緒,來面對這個世界。
因為對她來說,不會再說什麼演員脫離不了角色,而是說我演過的角色都是我,這麼多人到最後都壓在了我身上……
對了,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開始親切地稱呼梅麗爾為梅姨的?
回到1982年,當時已經三十多歲的梅姨,在關於二戰的電影《蘇菲的抉擇》裡塑造了一個極度瘦削、帶著波蘭口音的角色,幾乎認不出她本人來。許多人稱讚是她的演技讓人忘了電影長達2小時,她果然也憑藉這部電影拿到了奧斯卡最佳女主。
《蘇菲的抉擇》中梅姨的造型
圓桌派第三季第9集談到演員這一行,蔣雯麗說:「像這麼偉大的女演員,她對每一個角色入戲這麼深,真的不愧為『變色龍』這麼一個稱號。」
很可能她是帶著羨慕說的。很可能國外的女演員們為角色吃的苦,那些身體上的「自虐」、精神上承受的「多重人格」,對國內的女演員來說,都像是甜蜜的負擔。
當然國外的女演員們到了年老色衰一樣會面臨演出機會減少、過氣的問題,但是否會出現幾乎所有老去的女演員們都只能屈居配角,甚至面臨失業風險的情況?
有一點可以肯定,國內三十歲的演員常常扮演二十歲的年輕人,而她們的皺紋又總是被格外注意。
但另一方面,國內影視行業環境不包容的,是否也不僅僅是慢慢變老的女演員們,還有衰老本身?
美國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不止主演《三塊廣告牌》,她還主演了同樣捧獲許多大獎的電視劇《奧麗芙·基特裡奇》,記錄了一名古怪老婦人所見證的各種普通人生。
《奧麗芙·基特裡奇》
韓國集齊了一幫老戲骨,幾個老婆婆領銜主演,就講述老人們雞零狗碎的生活,叫做《我親愛的朋友們》,男女老少都喜歡,大受歡迎。
《我親愛的朋友們》
日本也集齊了一幫老戲骨,講養老院裡的事——《安寧之鄉》。另外還有一部劇,講6個中老年男子同時也是6個常年配角,他們的相處日常——《Byplayers:如果這6名配角共同生活的話》,從去年到今年連續出了兩季。
《安寧之鄉》
以上所說的這幾部影視劇,每一部都是高分好評,國內卻幾乎看不到類似的題材,是寫不出這樣的劇本,還是擔心沒人欣賞,又或者是害怕看不到滿意的回報?
有時候我們會感慨,曾經追捧的、成為時代印記的男女明星們,現在越來越少看到他們的身影了,即使看到了,也多半在綜藝和賀歲片裡。
02.
《如懿傳》播出後遭到網友吐槽的那一刻,周迅感到自己老了,這樣的時刻,我們都有。
洗完頭在浴室鏡子裡看到髮際線後移的那一刻,
第一次發現自己熬不動夜的那一刻,
回想起十年前是2008年而不是1998年的那一刻,
視頻電話裡爸媽再一次強調年齡大了隨便找個人嫁了的那一刻,
被公司實習生的出生年份傷到的那一刻,
自覺穿上秋褲的那一刻,
聽不懂網絡梗的那一刻,
……
我們都會突然感到一種「多麼痛的領悟」,於是我們感傷了,然後我們開始懷舊了。馬家輝在圓桌派裡說:
我們到一個年紀懷舊理所當然,因為前面的路差不多了,你要往回去,找回自己的坐標、意義,我們懷舊是正常。
可是二十來歲就懷舊,懷十五歲、十二歲的舊,當然跟媒體也有關,因為當懷舊變成一種美、一種流行,甚至一種產業的時候,他們很年輕開始懷舊了。每一個90後都感慨自己老了,00後來了,都說90後開始生小孩,開始做人流了,開始掉頭髮了,90後有什麼了不起,然後就懷舊了,懷舊的時間段壓縮得越來越短。
之後,家輝叔又傲嬌地表示:「我自己懷舊可以,偶爾看到別人懷舊,我有點生氣,因為他居然懷我的舊。」
是的,對於我們來說,70、80年代和70、80年代的人一起,好像一下子成了我們眼中的舊了,他們卻憤憤不平,他們也不服老。
那麼,年紀輕輕的我們為什麼會懷舊,是真的太怕老了嗎?
仔細想一想,或許是我們的一種逃避,是對成人與獨立之後所必須面對的生活壓力的逃避,所以我們不斷回憶、感嘆無憂無慮的過去;
或許是我們的一種戲謔,對每個人生階段所必須承擔的責任的無力戲謔,所以我們自我吐槽、互相取笑,不過苦中作樂。
竇文濤問蔣雯麗,你願意回到二十幾歲的時候,還是願意做今天的這個你?蔣雯麗回答,我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就是願意做今天的自己。
我在十幾歲到三十歲之前,因為是個雙子座,我就很糾結,感覺到兩個自己在打架。我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活著,老是問自己一些很深刻的問題,但是又不能解決。
然後就開始讀各種的書,從尼採,到叔本華,到什麼什麼,就想搞清楚自己為什麼來,結果讀了一圈也沒搞清楚。那個時期,其實反而是一個青春的,充滿了對世界未知又想了解世界,又想了解自己的晦澀的(感覺)。
我現在想想,所有人都覺得青春是燦爛美好的,但是我覺得外面是美好的,那麼如花似玉,滿臉的膠原蛋白,內心其實是困惑的。
因為你在三十歲之前,要解決人生太多的問題,工作、婚姻,所有的東西,全部要在這個階段把它解決。三十歲如果還不出嫁,那個時候我就感覺,自己是一個老姑娘了,然後你要三十而立,如果還沒立,你又覺得自己在事業上就沒有可能性了。
03.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叫做「如何坦然面對慢慢變老?」還有過一期圓桌,叫做「有備無患的老年人生」。
請允許我說,這兩個話題其實都太過奢侈了。
有幾個人可以坦然面對衰老這件事,有幾個人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做到有備無患?明星們不行,普通人也不行,如果有,那一定是蒙受了上天許多眷顧的寵兒。
想起紀錄片裡70多歲的樹木希林,那是一位知道自己正在走最後一段歲月的老人,對於老去她可能已經有了無數次「痛的領悟」,甚或,她對死亡也已經有了無數次領悟——她知道自己身患癌症十多年,時日不多了。
那樣的她還會照著鏡子欣賞皺紋,說這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皺紋,不顯示出來太可惜了。她也不會對自己記不住臺詞、行動遲緩感到頹喪,她認為記得住臺詞不一定就是個有魅力的演員,但對自己不滿是應該要有的。
紀錄片《活出「樹木希林」》
可是當我試著換位到樹木希林的角度,成為一個癌症擴散全身等待死亡到來的老人時,我感到一陣突然的顫慄,有一瞬間我是恐慌的,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生命終結這件事,我還沒做好準備……
我欽佩樹木希林的堅強。
但轉念我又想,她好好活過了,愛過了,紀錄片裡得知僅剩幾個月的她,當時是心滿意足,還是正因為活過、愛過,所以仍有眷戀?她看起來那麼坦然,然而有沒有可能,她其實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強?
以前奉為至理名言的話,「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活」,開始失去說服力——如果今天是我的最後一天,我根本就不會來上班。但我不知道真正每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的樹木希林,她的內心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
梁文道在一篇文章裡說,「死亡是最最孤寂的體驗」,因為「死亡畢竟是一個人自己的事,而且沒有一個死者曾經回來告訴過我們它到底是怎麼回事。」
文章以社會學家愛裡亞斯(Norbert Elias)的垂老之作《臨終者的孤寂》舉例:
《臨終者的孤寂》在德國修訂出版的時候,愛裡亞斯已經是一位八十五歲的老人了,再過八年就要離開人世。他說:「人們在老年時會變得不若以往,我們經常不自覺地將這看作是偏離於社會常態的情況。」
例如趕路的人群會不自覺地把擋在前面蹣跚而行的老者視為路障,希望儘快越過他,恢復自己「正常」的步速。似乎道路只屬於「正常」的青壯年人,而老人則該留在家裡,迴避大家的視線。
衰老是種被壓抑的現象,不只老年人被社會放置在無用的零餘位置;個人的老化更是一種禁忌,所以我們才有這許多減緩身體衰老的方法與藥物。
有一則美容產品的廣告,觸目驚心地用「呼吸也會使人變老」當主題,但它間接指出了一個根本事實:人確實會老;就在一呼一吸之間,生命邁向終點。
死,更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偏偏又是一個備受壓抑的題目。晚年的愛裡亞斯並沒有藉著老和死這個題目去回憶自己的坎坷經歷,《臨終者的孤寂》也不如它的名字那麼詩意。在這本從演講發展出來的小書裡,他仍然堅持思想家的本色,將死亡拉到悠遠的歷史與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中。他想要說明的,就是死亡的壓抑。
年關將屆,談死不太吉祥。可這不單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迷信,而是全世界「文明化」(愛裡亞斯的關鍵概念)的結果。其實何止過年的時候不要說出「死」這個字,現代社會根本早就把死排除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外了。
一個現代人有多少接觸死亡的機會呢?好端端的,我們不會看見屍體;關於死亡,我們總把它想像成一家乾淨明亮的醫院,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小几上一瓶待放的鮮花,床上一位病人……正是在這種情況底下,愛裡亞斯認為死亡不見了,一個臨終者走得份外孤寂。
抱歉,快年末了,卻跟你談起了衰老和死亡。紀錄片裡樹木希林說:「沒事,會有各種病症的,你要一一在意就沒完了。」
讓我們好好過活,也讓我們好好記住逝去的每一位經典回憶的締造者們。#今年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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