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世界緊閉房門的2020年,鯨魚馬戲團樂隊「隊長」李星宇出了三趟遠門。一次英國,一次新疆,還有一輪鯨魚馬戲團的全國巡演。2020年年底,他收到一個好消息——專輯《鯨魚馬戲團Vol.4 》獲第十二屆華語金曲獎。這張專輯創作於2019年,依然是鯨魚馬戲團純音樂的風格,沒有歌詞,都是自然界的原始聲響。
· 《鯨魚馬戲團Vol.4》
「我想起在亞馬孫,想起在南美,想起在阿爾山,想起在約書亞樹的星空,它們什麼都沒有說,但你卻可以感受得到。」李星宇說,這張專輯就像是他的一場夢。
在音樂路上,李星宇一直在做夢。
最簡約的筆觸,最廣袤的氣象
算起來,李星宇在2020年共發行了3張專輯。「停擺之年」他卻如此高產,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想問問他是怎麼做到的。
· 鯨魚馬戲團參加草莓音樂節。
李星宇和我就讀同一所大學,高我兩屆,在學生時代已小有名氣。2006年冬,錄音工程專業的他和好友組建樂隊「SNP小生物」,創作《雨後的咖啡》,成為他們的成名曲——不只在海峽對岸拿獎,還讓諸多同學的校園愛情有了清新雅致的背景曲。很多年過去了,我仍會在廣播節目裡播放它,年輕聽友總會留言來問:「這是誰的歌呀?」
以這般起點,李星宇畢業後進入唱片業、為大牌歌手寫寫歌,幾乎不是什麼難事。但「職業音樂人」這選項,對他來說可能不太好玩吧。2009年,在音響工程師工作之餘,他和說唱歌手小老虎、動畫作者雷磊一起,鼓搗出了骨骼頗為清奇的「嘿!!!」樂隊。首張專輯起名叫《嘿!流行音樂》,可你去聽聽看,裡面哪裡有什麼流行音樂,分明是一出童話廣播劇嘛!那種令人會心一笑的小驚喜,遍布在音軌的各個角落。那是2011年,蝦米音樂已出現,網易雲還沒來,沒有人在乎版權。而「獨立音樂人」算是新興概念,約等於窮。
窮不要緊,開心則靈。隨後的幾年裡,「嘿!!!」樂隊共同創作了一部口碑上佳的多媒體戲劇《鯨魚》,還發了第二張專輯,敬業得不像支玩票樂隊。那幾年,李星宇一邊做樂隊,一邊繼續做他的音響工程師,同時給幾位品質上乘的歌手當製作人。對他來說,多彩多姿的「奔三」歲月,是用之不竭的精力和創意。
也許那出戲劇,早已埋下伏筆。
2014年,李星宇以「鯨魚馬戲團」之名,發表首張個人專輯《鯨魚馬戲團 Vol.1》。這是一張純音樂專輯,有溫柔的水流湧動,有呢喃的風聲低語,就像有人說的「耳朵看到了大海」。李星宇的音樂觀,也自此在這海洋裡暈染開來。
· 《鯨魚馬戲團Vol.1》
至於為什麼取名鯨魚馬戲團?李星宇這樣解釋:「一是因為喜歡鯨魚這個生物;二是之前的作品都屬於不同的風格,就像馬戲團一樣,覺得什麼東西好玩兒,就把什麼東西放在裡面。於是我就把這兩個東西組合在一起了。」
鯨魚馬戲團的作品鮮有歌詞,李星宇直言「玩了多年樂隊後,對寫詞這事有點煩了」。他也承認,寫純音樂需要很強的核心支撐 ,「這個東西其實很難提煉……我也是有點較勁兒,就想做一些音樂性存在感很強的作品」,李星宇說。
我在蝦米音樂有個循環播放的歌單,取名為「靜」,將近1/3的曲目都出自鯨魚馬戲團。當然,簡單一個「靜」字,遠無法概括李星宇的創作,因為他總能用最簡約的筆觸去描繪最廣袤的氣象。聽上去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吧,可的確都是他一步一坑、走過世界採擷回來的鮮果。
· 2019年12月7日,鯨魚馬戲團樂隊在文雀匯演出,中間表演者為李星宇。
到2020年夏天,鯨魚馬戲團系列已出到第五集。李星宇時年年初的英國之行,正是為這張專輯去做後期。當時,他說走就走,大年初一那天登機出發。到英國後,與那邊的一位混音師朋友會合,機緣巧合,他們租到大名鼎鼎的收音機頭樂隊定製的錄音棚做縮混,這支樂隊被評論界認為是21世紀英國最重要的樂隊之一。到了母帶處理環節,他們又找來著名母帶工程師約翰·戴維斯合作,戴維斯是一位合作過無數名家、坐擁葛萊美獎的幕後老手。
等待專輯完工的日子,李星宇索性退掉返程票,在英國找找朋友、到處流浪。他一邊流浪一邊想:要不然再做一張專輯?手頭沒有樂器,他就在網上的民宿平臺搜索,看沿海有沒有帶鋼琴的房子,結果還真找到了。入住不久,他就以鋼琴即興的方式錄了一張新專輯。他說,那會兒疫情暴發,大家其實都挺沮喪的,每天好多東西想說也沒法說,索性就彈彈琴,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
3月6日,李星宇生日當天,戴維斯把鯨魚馬戲團系列第五集——《愛,回憶之海與旅行者3號》的完成版交付到他手裡,算是一份特別的禮物。做完了這兩件事,李星宇暫停流浪,趕在疫情更糟糕之前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說走就走的「尋聲」之旅
我最佩服李星宇的一點,就是他想到就去做,每件事似乎也不是出於什麼深謀遠慮,僅僅是好玩而已,或是隨性而發。
回國之後,他在家裡宅了3個月,上半年幾乎零進帳。有一天,房東過來找他,談漲房租的事。李星宇盤算了一下,與其費盡周折搬家、一年花十幾萬租工作室,還不如買個房車自由自在划算呢!於是就有了「水星號」這臺改裝成移動音樂工作室的房車,也就有了隨後的新疆房車之旅。
新疆房車之行,倒也不全是任性之舉,故事始於2018年。那一年,李星宇結束了「亞馬孫尋聲」之旅,果斷拒絕了「到非洲去」的建議,轉身將麥克風指向了新疆。他在2017年花一年時間準備資料,之後與團隊在新疆兜兜轉轉兩個月,錄製了大量民間藝人的演奏片段。隨後,他們又在烏魯木齊做了個錄音棚,天天邀請當地樂人即興表演,像流水席一般。
新疆「尋聲」之旅的成果,便是唱片《離海最遠的地方》。
· 《離海最遠的地方》
兩年後,李星宇開啟 「水星號」房車之旅,再赴新疆,為的正是給半藝術、半學術性質的「尋聲西遊記」畫上一個句號。
9月,李星宇和幾個夥伴一起,駕駛「水星號」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開往新疆。他們一邊在視頻平臺直播分享沿路經歷,一邊四處尋找合適的落腳點,計劃著做一場音樂會。
途中,經朋友介紹,「水星號」開到了一個名叫「百裡葡萄架」的地方,地如其名,那裡當真都是隨摘隨吃的大粒葡萄,十分夢幻,可就是沒有舞臺。你猜李星宇怎麼著?他直接借來村民會客用的大床(真的很大),搬到路中央,再用房車殿後,舞臺就有了,房車上還有鯨魚馬戲團的徽標,堪稱理想的背景板。就這樣,連續3天,各路音樂人絡繹不絕,輪番上臺即興表演,中間穿插著講座,陣仗快趕上一個小型音樂節了。
這次旅行,李星宇隨車攜帶著實體唱片《離海最遠的地方》,但唱片不賣,純送。「送」出去的第一張, 被他煞有介事地埋在塔克拉瑪幹沙漠下,再點一叢篝火,權當儀式。餘下的專輯,被分別寄存在當地的幾位朋友處,誰都可以去拿,但前提是你真的要到那裡,沒人給你寄快遞。
說到唱片,《愛,回憶之海與旅行者3號》實體版連 CD 都沒有,直接用廢棄電路板焊接一片播放裝置為載體,甚至不確定每個都能用,「運氣好的話你能聽,運氣不好的話它就是垃圾,因為它就是垃圾」,李星宇在一次巡演舞臺上對大家說。
· 《愛,回憶之海與旅行者3號》
這種浪漫不簡單。
李星宇如此這般的音樂生活,在很多人看來近乎奢侈,這種奢侈並非金錢意義上的,而是一種完全拋開功利的自由心態、一種理想與行動的緊密結合。就像坂本龍一去北極錄製冰下的潺潺溪水,在冰窟裡敲了一聲銅鈸,讚嘆「太特別了」一樣,音樂從不只是音樂,它關乎想像,關乎夢。李星宇在他的純音樂之下,編織了一張巨大的捕夢之網,雖沒有歌詞,隱藏的文本卻極其豐厚。
從踏入創作之門至今,已經十幾年光景。李星宇坦言已過了要靠荷爾蒙驅使的創作階段。強烈與旺盛消退之後,理性漸漸佔據主導。這種理性,也讓他在浪漫之下,越來越多地生出了悲觀。
這種悲觀的情愫,不斷地體現在他近年的創作中,比如《地球上最後的夜晚》,比如《失控的文明》。他說,「20多歲的時候哪有那麼多末世感,對一切還充滿好奇、充滿想像,但現在作品會有一些陰暗的或者難過的東西,折射出心理上的改變」。在成長的過程中,他發現很多東西是失控的,《失控的文明》那首歌最後就失控了,讓所有樂手胡來,而這正是對我們當代文明的一種隱喻——科技飛速進步,但是少有人去質疑進步背後的東西。
不過,當我問他當前的狀態是否理想時,他的回答很簡單:「我挺知足的,什麼狀態、怎麼生活都行,雖然對未來悲觀,但活在當下挺好的。」
李星宇心中有個三部曲計劃:「亞馬孫尋聲」探索自然,「尋聲西遊記」探索人文,接下來的第三部,他想去探索未知以及人類的未來。從2016年開始,三部曲的創作已走過5年,他把終曲的目的地定為海洋,那裡也是鯨魚的家鄉。他想去聽聽海底的聲音——只因我們對海洋了解太有限,而海洋對於我們的未來又太重要了。
在完成三部曲計劃後,李星宇說得給自己放個假,不能再折騰了。但也許航海之後,又會有轉折點把他帶到全新的方向,誰知道呢?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李星宇會一如既往地從容接納這些變量,在感性與理性的交織驅動下,繼續把自己、也把我們,帶到未知的聲音世界裡。
作者簡介:李源,鼓手,電臺主持人,節目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等平臺播出,致力於推介具有獨立審美的中外新音樂。曾在《樂隊的夏天》《中國歌曲TOP排行榜》等多個音樂節目中擔任專業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