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SM社群,一般是指BDSM愛好者們線下自發聚集在一起,基於愛好形成的固定群體。不同的地域、屬性、社群負責人,多會形成截然不同的社群文化。
我們通常希望將BDSM社群描繪成快樂,美好,充滿尊重的地方,但其中也存在許多問題。
講述者:Aya,女,教育工作者,常駐國外
編輯:48號
在講述自己的故事之前,我想先做一個免責聲明。我寫下自己的故事並非是想指責BDSM,或是挑戰BDSM社群存在的合理性,我相信BDSM是人類性行為的一種合理表達方式,大部分BDSM社群也並非誠心想要去傷害加入ta們的人,但儘管如此,我依然受到了來自其中的侵犯和傷害。
2011年時我18歲,如果現在去回看那時的我,腦海裡僅能冒出三個詞語去描繪,「單純」、「饑渴」、以及「無知」。
那時我剛剛解鎖BDSM的愛好不久,就遇到了一位比我大了20歲的Dom,K。K是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BDSM社群組織者,許多圈內人對他的評價都一級棒,我通過他的網站和他取得了聯繫。
說實話,當他主動約我這個毫無經驗的小白出去見面時,我覺得世界上真的有「撞上狗屎運」這一說。
見過幾次面後,我開始相信「少女對於成熟且穩重的男人幾乎沒有抵抗力」這件事,很快陷入了對他的崇拜,許多夜深人靜時的聊天裡,我一邊幻想著自己成為他的Sub,一邊和他吐露自己的心聲。比如我一直心心念念想嘗試的SP,比如我自年幼時便常出現在腦海裡的「強姦幻想」。
大概在我們認識一個月後,K向我發出了邀約,問我有沒有空去參加他舉辦的社群活動。那時我已經去了外地上大學,剛剛軍訓完畢不久,找不到可以請假離校的理由,於是我向閨蜜坦白了一切,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去,讓她幫我想想辦法。
「你確定嗎?」閨蜜給我打來電話,「我覺得你最好別去,擔心你的安全。」
但那時的我無知、饑渴且單純,所以我斬釘截鐵地跟她說,「我要去!」
K說那是一個關於SP的圈內聚會,大家會其樂融融地在一起討論、交流SP的心得,也會有體驗環節,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我是他的活動partner,那個找他去體驗sp的人。
在我眼裡,那是一個被許多人仰視著的人向一個小透明發來的真誠邀約,別說答應了,如果我有尾巴的話,當時一定都已經忍不住搖起來。
所以我和閨蜜說,我要去,有辦法沒辦法都要去。閨蜜無奈,假裝成我姐幫我騙過了難纏的輔導員。
活動是在一家酒吧的大包廂裡,圍坐了十幾人左右,每個人的背包裡都鼓鼓囊囊,在活動開始前不敢輕易拉開,像是藏著心事。
正當我坐在角落裡局促不安時,K牽起我的手走向場地中間。他向大家隆重地介紹我,輕輕摸著我的頭,說我是他的Sub。
在別人起鬨、鼓掌、或投來羨慕的目光裡,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他單方面宣布的事情,其實他還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後來我想起這事時才知道,他可能認為我答應成為他社群活動上的partner,就等於答應成為他的sub。
但那時我沉浸在虛榮心帶給我的喜悅裡,依偎進他的懷中,完全忽略了這一點。
聚會開始後,K教大家如何使用鞭子,大家起鬨讓K露兩手,於是K轉頭問我想不想要體驗一下,看我臉紅,有人便又起鬨說,K的sub都是很耐打的,小姑娘你行不行呀。
我當然行!我的腦子裡沒來由地冒出這樣的想法。
於是K問我想要體驗哪根鞭子時,我直接選了大家認為最痛的那條鞭子,任憑鞭梢雨點般落在我的背上屁股上,我始終一聲不吭。
有幾鞭子實在超出了我的忍受範圍,痛到想罵髒話,但一想到不能給K丟人,我又連話帶著舌頭都吞進肚子裡。
好不容易挨到K停下,我長長地舒了口氣,K卻走過來對我說,「我覺得你只是在忍耐,在配合,而沒有真正地去享受這個活動的快樂。你要放開自己,真正地享受BDSM。」
許多人跟聲附和,覺得我太拘謹了。
我有點被嚇到,問K,「要怎麼放開自己?」
K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別擔心,交給他就可以,他有辦法。接著轉過去和大家說,其實我有被強姦的幻想,一直想找個機會去實現它。
我的大腦聽到這話瞬間空白,對著K和幾個想走上前的人說我不要。他們愣了一下,但很快K又走上前來,直接撕掉我的內褲,拿著它向其他人展示了一圈,說,「你們看,其實她喜歡。」
我只好捂著自己,記得那時候我一直發抖,但想不起來為什麼沒有反抗,也許是我被嚇傻了,整個過程中我都木訥而僵硬地呆在那裡,任由K在我身上做著沒有徵得我同意的舉動。
很快我感覺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有人壓住了我的腿,有人在摸我的屁股,還有人扯掉了我的衣服。我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但很快又有人捂住了我的嘴。
我聽到有人說,「你們看,她真的喜歡,她都溼了。」接著便感到有什麼在我的下體摩擦。
那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翻轉、掙扎、踢腿、咬人,現場一片狼藉,一片混亂中,K終於出面制止了我和其他人,說,「夠了夠了,意思一下就行,你們別太過分了。」
他們鬆手後,我抱著自己的衣服衝進包廂的廁所,發現自己的下體正在流血。我躲在廁所裡,手指在110的按鍵上停留了好久,但最終沒有勇氣撥出去。
我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既不想欺騙自己,幫K對我造成的傷害找理由,又不想去承認自己認定的人,自己無論如何想參加的社群活動,給自己帶來了任何的不適。
一旦承認了這一點,我便覺得自己很愚蠢,我便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告訴自己:我必須是快樂的!我一定是自願的!
於是我擦乾了眼淚從廁所出來,回到K的聚會房間,他們大部分人都正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我端起一杯酒喝下去,對他們說,「別這樣!我是自願的好嗎?我剛才拒絕了嗎?沒有吧?K不是都說了我喜歡這樣嗎?你們別大驚小怪的。」
說完我又拿了許多酒,但我不想再坐回K的身邊,只想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很晚的時候閨蜜打來電話,問我活動的情況如何,我裹著被子整理了一下情緒,跟她講述了一下剛才的過程,並告訴她,「活動超酷的!我很喜歡。」
「你確定嗎?」閨蜜問我,「你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我重新偽裝了一種語氣,和她講,「哪有,活動真的很棒,K的那種統治力還有風度,完全就是我幻想中的Dom,聚會上的那種氛圍也是超出我預期的,我體驗了各種各樣的SP,超級爽,非常適合我這種喜歡新東西,喜歡冒險的人,你這種良家乖乖女還是不要來啦。」
我一邊極力掩飾自己的焦慮感,一邊暗示閨蜜不要來參加類似的聚會。
電話掛斷以後,我躺在床上,感覺自己正在試圖與自己割裂,一閉上眼,就有一個聲音在腦海裡質問自己,我怎麼會這麼傻?我怎麼會這麼簡單地就被傷害?我一定比這更聰明,我一定是自願的!
就這樣,一個自己試圖用謊言說服另一個自己,最終把我撕裂。從K的聚會回學校後一個星期,我患上了嚴重的PTSD和抑鬱症,此後我花了5年時間來治療自己。
在此期間,我去過許多城市,參加不同BDSM社群組織的活動,我試圖向自己證明,像K那樣的人和社群只是例外,大多數社群內部還是遵循「知情同意」規則的。於是我在許多個國內外的聚會、俱樂部和社交活動上度過了夜晚和周末,我本想找到比K和他的社群更靠譜的組織,但卻目睹了更多的違反同意的行為。
我曾經和一位男性友人一起去參加一個「shibari」(繩縛)相關的聚會,聚會上我的好友找到一個看起來很資深,也備受其他人尊敬的縛手,問自己可不可以體驗吊縛。
那位縛手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將友人吊上去後,噩夢卻開始。
那時剛好有人向該縛手請教鞭子的相關問題,那位縛手便順手將我半空中的友人當成了教具,一邊解答別人的疑慮,一邊朝他的身上揮起鞭子來,友人並不想被打,卻又因為沒有約定安全詞,只能在半空中疼得吱哇亂叫,央求縛手放他下來。
令我不解的是,在場的大部分人只是在我友人的哀求聲中鬨笑。
於是我站起來要求該縛手放我的朋友下來,他卻自信地和我說,你朋友沒事,他在上面舒服著呢。
事後我和我的友人都覺得備受侵犯,於是向該社群的管理者舉報了這位縛手,認為他無視我友人的安全信號,對我友人的身心都造成了傷害,希望這位縛手可以對我的友人公開道歉,且讓這個BDSM社群中的每一位成員都知曉此縛手在這一活動上的不當行為。
但這位管理者和我友人聊了許多次,都希望可以大事化小,不要鬧大,訴說了許多自己的苦衷,希望我們接受私下道歉就好。
本來我們已經心軟,但當我們看到這個社群的下一次活動,依然邀請了這位縛手作為嘉賓時,我們至此對這個社群不再抱有希望。
我們給社群裡的其他成員群發了消息,跟他們說了我友人的遭遇,但令人心寒的是,大部分人都告訴我們那位縛手是一位技術和人品都很好的人,是我們太敏感了而已。
事實上這些事情正是我決定離開BDSM社群的原因,雖然幾乎每個社群都把「自願與同意」喊得響亮,但在我參與的實際的社群活動中,違反同意的行為卻隨處可見。
BDSM向來被認為是一種亞文化,一方支配另一方,在這種不平等的權力結構中,支配方徵得臣服方的同意是最重要的基本原則,社區成員們在對其他人做任何事之前都要認真地商談邊界與安全詞。「SSC共識」和「RACK共識」可以說是BDSM社區的兩個座右銘。
雖然我們把這些話掛在嘴上,但每次社群內出現了違規行為,我們又似乎更願意去懲罰那些受害者。我們渴望粉飾太平,渴望將自己的社群描繪成健康的、快樂的伊甸園,以至於出現問題時,許多社區管理人員第一時間會對其進行冷處理,希望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希望受害者保持沉默,不要影響社區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樹立起的「社區聲譽」。
經過這樣的操作後,像我這樣難以忍受的受害者不斷離開,留下來的則是認同這樣的觀念的掠食者和下一批無辜的新手。
更令我感到心寒的是,許多社群內根本不認為這些行為是有問題的,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遵循了「知情同意」的規則。
比如上文中的資深縛手,他拒絕向我的友人道歉,因為他覺得我的友人同意被他吊縛,便等於同意了吊縛過程中他擁有自由操作的權利,他認為這是一個S的基本權力,否則叫什麼支配者呢?
我覺得這主要是社群負責人的責任,他們沒有統一社群內對於「安全、知情同意」的認識,沒有讓所有社群人員明確地知道他們認同的「知情同意」的邊界在哪裡。如果我和友人事先便能知曉此社群活動的邊界與我們理解的如此不同,我們便完全可以避雷不去參加了。
2014年我去香港當交換生,在參加一次私密的BDSM社群聚會時,社群管理者安排了一位「監督者」,由完全不了解BDSM文化的香草人士擔任,任何越界的行為都可以向他舉報,由他去評判這樣的行為是否違規。
由於這一角色不由圈內人擔任,所以極大地避免了那些根深蒂固的社群內偏見,不得不說,這是為數不多令我感覺體驗感較好的圈內聚會。
但據說這一制度後來遭到了社群內部的集體抵制,有人認為香草人士不了解BDSM人群的心理,自己的行為不應由他們評判,有人認為這是「獨裁和暴政」,於是便換了「監督者」,後來又爆出監督者同某些主辦人員沆瀣一氣的醜聞,這一社群也就此沉淪。
作為曾經在BDSM社群中受到過傷害的人,我覺得良好的BDSM社群,不應當僅僅花功夫在粉飾太平的功力上,也不應當僅僅將「自願同意」掛在嘴邊,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去迴避問題,我們需要去捍衛那些受到傷害的社群成員,去為他們發聲而不是勸說他們閉嘴,我們需要對社群內每一個違規的行為作出公正的處理,不管ta在社群內擁有怎樣的地位。
我是如此地喜愛BDSM,想和同樣喜愛的人們去交流玩耍,但曾經受到的傷害還歷歷在目,所以在BDSM社群能普遍做到我期待的那樣之前,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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