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剛離世的陳小萍女士，以及2019年去世的文軍先生，還有無數因社會障礙而受到身體或心理重創的殘障朋友。
學者坎貝爾研究了成百上千個世界各地的神話故事，在1949年出版了《千面英雄》這本書，梳理出了這些故事背後其實有著一個相同或者類似的發展脈絡，可以稱之為「英雄之旅」。
進一步地，坎貝爾認為這個英雄之旅展現出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的底層代碼，當我們意識到它，並且主動性地將「充分發展自我（self）」當做人生的重大目標的時候，也就開啟了我們每個人自己的「英雄之旅」。著名心理學家榮格將之稱為「個體化(Individuation」的過程。因此，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英雄之旅，無論殘障與否，你內心終究朝向更有意義的人生以及自我實現的方向。
英雄之旅也逐漸成為了好萊塢大片創作的故事架構，也有其他學者提出了幾個不同的故事脈絡，不過總體還是可以縮減為三幕。同樣的，這「三幕劇」的架構也非常符合殘障圈中倡導平權、推動無障礙發展的夥伴們的生命故事。
因此筆者這次就來簡單提煉一下我們人生的共通脈絡，來看看殘障英雄之旅是如何展開的。
不管是先天還是後天，我們在「殘障意識」有所萌芽於覺醒之前，都是一個相對平凡的人，在舒適圈內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你被「召喚」了。日復一日所累計的「憋屈感」，被一句話、一篇文章、一個人、一次社群活動所療愈了。靈魂深處塵封已久的能量開關，被觸碰到了，一股神秘力量開始引導著你慢慢走向某一個方向。就像是傳說故事中意外得到了一個羊皮卷一樣，筆者在2015年閱讀到了《看不見的權利》一書，就有這種神奇的感覺。
緊接著，你不知所措，但又在身心靈各方面慢慢吸收著來自殘障「社會模式」、「權利模式」的能量，使命感逐漸被喚起， 似乎你也該去做些什麼了。
這個時候的英雄還未養成，除非我們完成了對「使命召喚」的充分思考、情感糾結以及下定決心三個過程，並且這個決心是將「無障礙倡導」或者其他你所定義的目標作為你此生的生命意義，而摒棄了世俗舒適圈的苟延殘喘。
你有權不接受這個使命的召喚，但當你確認了眼神，也就開始了旅程。
哦不，沒那麼簡單，你還沒有裝備，至少要來一個「雷神之錘」的武器吧。在你跨入另一個世界去完成具體任務之前，一定會出現一個重要人物，他就是你的師傅。他會送你一本書，叫做《殘疾人權利公約》；他也會教給你技能，或許是「合理便利」的申請法門，也或許是「公益訴訟」的實行方法；她當然也會在關鍵時候助你一臂之力，幫你找到「一加一」、「融易諮詢」、「少數派」或者「殘障之聲」等組織資源；最後不可少的，就是專屬於你的「雷神之錘」，也就是你自身的擅長與能力。
第一幕的結尾是你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和世俗世界是相對平行的，那些你所熟悉的交通、人際、教育、職業、商業和藝術等各個領域，在你的眼裡都有所不同了。你感覺自己身體內充滿能量，在每一次你穿上衣服出門的時候，就好像你穿的不是衣服，是高配太空衣一樣。沒錯，你要開始大幹一場了。
例如你進入到一個融合就業的職場環境，你剛開始會發現，過去的待人處事和工作模式都不適用了，你的第一個麻煩就是職場環境的「無障礙優化」問題。
這個階段，你需要有自我倡導的能力，告訴團隊你擅長做什麼而不要期待對方給你安排什麼，雖然那種態度是另一個平行世界所謂「謙卑」的。同樣的，遇到電梯障礙、辦公桌障礙、文書協作障礙等，你可能也要通過自己主動地推進改造。像是這樣的困難層出不窮，而那個幫助你的師傅好像只能協助你進入這個任務世界，接下來的障礙只能靠自己去想辦法。
方法總比困難多，你各個擊破，但困難卻一波又一波襲來，就像是打不完的殭屍。這個時候，在你想要放棄的時候，可能第二個師傅會出現，也或許是一個使者送來一個錦囊，它告訴你：到了該發展盟友的時候了。
在融合就業的環境中，你的盟友可能是殘障社群內的其他有經驗者，也可能是被你有所影響的身邊同事，當你發現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且其他戰場也同樣有人在奮鬥，你就再一次點燃了新的戰鬥力。
不過英雄之旅哪有那麼容易？更大的boss還在後面，那就是物理環境障礙背後的人際困境（例如「微歧視」）和系統性障礙（例如升職天花板）。
是啊，這個副本也太難了吧！打不完的殭屍，以及越來越隱微的幽靈……但真正最終的關卡，是你自己。
「為什麼是我」這樣的聲音不斷在你受挫的時候折磨著你，每一個夜深人靜都是無助感的吞噬。我們真正看清了自身的「殘」與社會的「障」了嗎？我們能夠坦然接納後轉化，而不是帶著情緒強攻嗎？一次次的扣問，或許會被一個溫柔的聲音點醒，她可能是你這次英雄之旅的「女神」或「男神」，她沒有給你答案，只是悄悄地修改了一下你的問題，並送回給你——「是我，是為了什麼？」
得到了溫柔的一個吻，英雄滿血復活，我們在這個試煉階段終於再一次重新認識自己，定位自己當下要做的事情，於是這就堅定不移的往前走了一大步。而那個終極大boss，此刻被你的精神力震撼而消散，你也升級並獲得了新技能，這一次的英雄任務在你自己心中也已達成。
我們終究還是要過生活的，回歸到我們的家庭，回歸到我們過去生活中的親朋好友，回歸到油鹽醬醋茶的小日常。但是，這一階段的我們似乎回歸的也沒那麼容易。
那個世界的我們成為了為人所知的英雄，你也被內心的使命不斷召喚。在沒有英雄任務的時候，很多前輩們都退為了「智者」，也許也成為了其他英雄的「師傅」。無障礙倡導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即使你想要安安靜靜，一路上不被打擾的看一場電影，你就真的可以做到「抽身」嗎？畢竟你能看到平行時空的「障礙幽靈」啊……
有些回歸的英雄仍然時刻準備著，等待著下一次的任務召喚，有些則是在日常生活的間隙坐著各種各樣的權利意識推廣，有些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英雄任務之後隱姓埋名。他們之中有的受過重傷，有的其實也在旅途中丟了性命……我們都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刻在一張羊皮紙上……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了小萍女士。這次事件再次勾起了我和身邊人對「障礙」的恐懼和焦慮。回顧她的人生歷程，我想說的是，她是英雄，她也擁有著豐富的英雄之旅，就像是和文軍先生以及無數的先驅者們一樣。他們的離世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英雄之旅的起點！
英雄之所以為英雄，是因為他們超越了死亡，他們曾在旅途中綻放過光芒。而回到我們每一個殘障者的自身，我們也都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打著形形色色的大怪小怪。不管是在日常出行中，還是學校和工作場域中，我們內心深處有著英雄的共識。就讓我們這樣繼續彼此協力走下去！如果累了倦了，也不要太糾結，放寬心去休息一下吧，這裡還有其他夥伴們頂著呢~
不過呢，我們也知道你不會休息太久的，畢竟，你已經開始了自己的英雄之旅了。
朱浚溢，赴臺讀博的全盲視障者，心理諮詢師，《兩岸無障礙》播主。聯繫郵箱：shilianxueying@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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