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嬌娘 文案

2021-02-23 小蜜蜂好文推薦

第1章 一寸金01

    這是薄若幽第一次入安慶侯府。

    大雪初霽,晴空如碧,連綿的亭臺樓閣朱漆華彩,貴胄森宏,遠處雪壓松柏,瓊枝玉掛,近處白牆下,兩叢臘梅凌寒而綻,幽香襲人。

    薄若幽一邊打量闊達雍容的宅邸,一邊徐步跟在青州知府賀成身後。

    今日正月十三,天氣尤寒,可賀成手拿一方巾帕,邊走邊擦額上的薄汗,「大過年的把你叫來,只因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案子棘手的緊,整個青州府,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人能幫上忙了。」

    兩日前,州府衙門的捕快到了青山縣,當天夜裡,薄若幽便坐上了來青州城的馬車,晝夜不停的趕了兩日路,片刻前才到了侯府。

    不用說,賀成又遇到了麻煩案子。

    賀成身高五尺,中年發福,今日著了件毛領大裘,走起路來越顯圓滾,「死者是侯府老夫人,大年三十晚上在佛堂守歲,初一早上,卻被發現死在佛堂之中,發現的時候人都僵了,如今快半個月過去了,仍然查驗不出死因,不僅如此,府上還生了怪事……」

    薄若幽沒想到死的竟是侯府老夫人。

    青州乃大周江南重鎮,雖距京都數百裡,卻是不少世家族地,安慶侯府鄭氏,便是青州世家之一,她從出發到進城從未聽說老夫人故去,足見侯府將此事瞞的極嚴。

    見賀成沒說下去,薄若幽問,「生了怪事?」

    薄若幽開口,語聲柔婉明澈,賀成回頭看來,只見她明眸若星,秀眉似黛,一襲青色湘裙外罩著件月白竹枝紋鬥篷,整個人清靈靜雅,沉定從容,頗具修竹風骨。

    賀成收回視線,語帶嘆然,「先驗屍吧,老夫人的死就很怪,她老人家沒有舊疾,死後亦不見任何外傷,也不是中毒,你知道的,查不出死因,又沒有別的線索,案情便是無從下手,這幾日我真是頭大如鬥。」

    薄若幽只覺賀成話沒說盡,見他滿頭大汗,便安撫道:「但凡人死,是一定有死因的,大人放心,民女會盡力而為。」

    賀成苦笑一聲,「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一定要快。」

    說至此,賀成語聲更沉重了,「你是自己人,我便不瞞你,你當知道安慶侯府地位尊貴,且老夫人本出身信陽侯府,往上追溯,還是已過世的孝懿皇太后的親堂妹,因此老夫人之死事關重大,案發後京城得了消息,信陽侯府已派人往青州來,只怕今天夜裡就要到了。」

    賀成喘了口氣,「此案消息封鎖的嚴,依侯府的意思,最好無聲無息的查出兇手來,眼下先帶你去驗老夫人的屍首,你最好在黃昏之前驗出個結果來,不,不能等到黃昏,最好在一個時辰之內就驗出死因來——」

    薄若幽這才明白為何賀成這般急慌。

    她雖非青州人,卻在青州下轄的青山縣長大,後來機緣巧合成了青山縣衙仵作,尋常時候,只有拖延日久的懸案,或者死傷眾多的慘案賀成才會請她來。

    見賀成急的火燒眉毛,薄若幽也提起了精神,二人轉過兩處花圃,越是往裡走,位置越是偏僻,就在薄若幽要開口詢問停屍之處還有多遠時,一個僻靜的小院映入眼帘。

    小院白牆灰瓦,牆外積雪未化,兩叢紫竹青翠如黛,賀成道:「這便是老夫人停靈之地。」

    賀成帶著薄若幽踏入了院門,一進門,薄若幽就皺了眉頭。

    院中掛著縞素靈幡,可奇怪的是,廊簷下還掛了兩隻抹了硃砂的木葫蘆,正門外放著一隻形制古樸的銅鼎,銅鼎內插著佛香,正門之上,兩道明黃符紙牢牢的貼著。

    院內只有兩衙差守著,見賀成帶一女子前來,不見怪不說,還對薄若幽一拱手,「薄姑娘。」

    薄若幽來州府衙門驗屍多回,和這些衙差早已相熟了。

    薄若幽點點頭,賀成便問:「今日可有人過來?」

    衙差齊齊搖頭,賀成便似放了心,帶著薄若幽往正屋走,到了門前,他停步,圓滾滾的身子一鼓,深深吸了一口氣。

    薄若幽:「……」

    案發已多日,賀成怎還會怕老人家的屍體?

    這念頭剛落定門便被賀成推開,薄若幽自然而然的看向門內——

    下一刻,她面色微微一僵。

    她知道賀成為何那般深吸一口氣了。

    堂屋方正,昏暗無光,停屍的棺床就放在正中央,侯府老夫人身著黑色福壽紋喪衣靜靜躺著,依稀是五領三腰的穿戴,雖然天氣嚴寒,可老夫人已過世近半月,此刻從喪衣領子處露出的頭臉和袖口露出的雙手,皆已青紫腫脹,斑痕滿布,早沒了人形。

    可讓薄若幽色變的卻不是這些。

    屋子本闊朗,棺床停於其中稍顯空蕩,然而此刻,屋子裡除了棺床屍體之外,棺床左右竟還停放著十多個紅紅綠綠的紙紮童男童女。

    這些紙童半人高矮,男童著正紅錦衣,女童著深綠裙袍,如同真正的孩童一般圍繞著棺床,若都是活人,便是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可偏偏,老人是死的,孫兒是假的。

    這情狀,是個人看到都要覺的毛骨悚然。

    薄若幽攏了攏鬥篷:「大人,這……」

    賀成似乎也很無奈,「說來話長,你別怕,都是假的,先驗屍。」

    薄若幽覺得,若都是真的,也是一樣的可怕。

    邁步進門,薄若幽鼻息一動,先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一片昏光之中,那棺床之上竟貼滿了符咒,而那些童男童女的身上,更是用血紅色硃砂畫著詭異符文,薄若幽蹙眉,「大人,府裡人是否覺得老夫人過年亡故頗有不吉?」

    她聞到的血腥味是狗血,再加上院子裡的葫蘆銅鼎,屋內的硃砂畫符和紙紮孩童,已經不是簡單的亡者闢邪那般簡單了,這模樣,簡直像是在鎮壓什麼兇煞邪祟。

    賀成長嘆了一口氣,「若只是這樣,就簡單了,你先驗屍吧,小薄啊,這次真的靠你了,若是京城的人來了,我還毫無所獲,實在是說不過去。」

    器具皆已備好,薄若幽隨時可以驗屍,然而看著這些童男童女,薄若幽多少有些膈應,「大人,這些東西能不能移走?」

    賀成一臉的苦笑,顯然也對紙童有些發怵,卻道:「這可動不得——」

    薄若幽無奈嘆氣,「那請大人添兩盞燈來。」

    燈很快點好,燈火一照,紙紮童男童女們更生出幾分可怖的豔麗。

    做紙紮也叫撈陰門,最是陰氣,紙人更有畫眼不點睛的規矩,此刻薄若幽被十幾雙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心底雖有些悚然之感,面上卻仍是沉穩若定,她先在屋內點燃了蒼朮等物去穢除臭,又口含蘇合香丸,而後才走到棺床旁觀察屍體。

    當目光落在屍體上的剎那,薄若幽周身氣韻一變。

    溫婉褪去,肅穆和專注從她眼底浮了上來,周身的靈秀親和,仿佛瞬間裹了一層生人勿近的冰霜,便是賀成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擾。

    看到這樣的薄若幽,賀成不由得想到了第一次召她來驗屍時的情形。

    那是兩年前的寒冬,青州城內生了件滅門慘案,州府衙門的仵作驗屍數日也得不出死因,衙門多番走訪,亦難尋線索,他愁眉不展之時聽聞青山縣有位厲害的女仵作,可令死人開口,於是半信半疑將其召來。

    等了五日,才見到了傳說中的女仵作,可看是位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賀成大怒,只覺被謠言誆騙,熟料薄若幽夜驗數十具腐屍,很快便破了兇手殺人之法,甚至連兇手模樣都推了個七八分,後來,那案子在三日後告破,年底評績之時,是他功勞簿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時的薄若幽不過才十六歲,卻已如今日這般沉穩若定。

    薄若幽目光深幽,纖毫畢現的從屍身之上掃過,壽衣扣得嚴絲合縫,脖頸處腐爛的屍水已將領子浸透,頭臉雖不似人形,卻未有外傷痕跡,略一沉吟,她傾身將壽衣解了開。

    屍體的腐爛超出了薄若幽的預想,因屋子裡曾點過香燭。

    屋內越熱,屍體腐爛的越快,眼下不僅頭臉唇鼻處屍水汙物漣漣,胸腹陰戶處更生綠色黴痕和細小蛆蟲,而屍體其餘部位有肉眼可見的屍綠和腫脹,借著燈火,還能看到皮下暴突的枝狀紫紅血脈。

    雖是如此,仍能看出屍身軀體完好,脖頸無淤傷,胸腹腿背等處亦不見可疑痕跡,手腳也只是有尋常腐爛汙綠,人死多時,屍斑已沉定擴散,而只看這些,亦未發覺異常,檢查完屍表,薄若幽又細細按壓五臟,最後查驗了已開始腐爛落髮的顱頂。

    兩炷香的時辰之後,薄若幽直起身肅然道:「的確沒有中毒之狀,亦無外傷,陰戶發頂等處亦不存在置入物致死。」

    薄若幽多說一字,賀成面上的沮喪就更深一層,等薄若幽說完,賀成快哭了,「這意思……你也查不出死因?」

    「沒有這幾種死因,並不代表沒有死因。」微微一頓,薄若幽沉定道:「民女懷疑老夫人是因隱疾突發而亡,若要確定,需要剖驗。」

    賀成一驚,「老夫人生前身體一直很是康健,何況老夫人身份尊貴,怎會讓剖屍?」

    大周喪葬風俗並不開化,即便過世,身體髮膚亦不可損毀,薄若幽驗屍這麼久,遇到這等情狀沒有一百也是八十,因此她並不意外。

    薄若幽心平氣和的道:「許多隱疾平日裡並無任何異狀,卻可致人暴亡,若想有個定論,只能剖屍。老夫人年事已高,身體臟器有隱疾是極有可能的事,只是到底是何種隱疾,光看屍表難有斷論,知道了是何種隱疾,再查問老夫人當日亡故時的情狀,便可推斷出老夫人之死和旁人有無干係。」

    剖驗之法不是每個仵作都會的,整個青州城,只有薄若幽敢把無論死了多久的屍體剖開來去查驗臟器骨骼。賀成知道薄若幽言之有理,可他也有難處,「能否剖驗屍體我說了不算,如今侯府是幾位爺做主,要剖屍,得他們應允才好。」

    見薄若幽滿眸茫然,賀成心知她並不了解安慶侯府,便道:「老夫人嫁給老侯爺之後,膝下有五子,長子在老侯爺去世後繼承侯爵之位,不過三年前因病亡故了,因其膝下無子,這侯爵之位一直不曾續封,後來府裡便是老夫人當家,其他四位爺也同住侯府之中,老夫人前些日故去後,如今是三爺和五爺主事,他們多半不會同意。」

    薄若幽下意識問:「二爺和四爺呢?」

    薄若幽這麼一問,賀成的眼神忽而有些古怪,視線掃過老夫人的屍體,更是下意識往門口的方向退了半步,好似害怕老夫人的屍體忽然站起來似的。

    「四爺在外遊歷,如今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說完四爺,賀成本該繼續說二爺,可他話語一斷,又往門口的方向退了半步,「我剛才說過,老夫人死後,府上出了怪事——」

    薄若幽不知賀成為何舊話重提,可她也想知道府上出了何事,便靜靜望著賀成。

    賀成唇角緊抿,眼神中透出了幾分驚悸來,「老夫人初一早上被發現,仵作驗屍後,推斷老夫人應該是前夜子時到卯時之間過世,當時府上三爺和其他人便說,老夫人的死,和二爺脫不了干係。因去歲一整年,二爺和老夫人因為續封爵位的事,母子關係極差。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們還大吵了一架。」

    薄若幽下意識道:「那如今……二爺被羈押了?」

    賀成的眸色一凝,「不,他死了。」

    「不僅死了,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從府中邀月閣的三樓上推了下來。」

    薄若幽瞬間皺眉,「可老夫人已經……」

    「那日是正月初七,是老夫人頭七。」賀成的目光忍不住的往老夫人的屍體上看,「所以,府中人都說,是老夫人的鬼魂為了報仇,才來害死二爺。」

    薄若幽此刻正背對著老夫人的屍體,賀成這話說完,饒是她素來鎮定都覺得背脊一陣發寒,亦瞬間明白了為何放這麼多紙童,做法事的師父們有種說法,年老者死後亡魂不安,生了邪煞,獻以年幼陰童安撫或可鎮壓。

    薄若幽定了定神,「所以這宗案子其實有兩位死者,那大人信鬼魂殺人嗎?」

    賀成苦笑,「若是信,早先那麼多案子都有託詞了,何必遇到難處就叫你來?」

    薄若幽沉聲道:「鬼魂會不會殺人我不知道,可人裝神弄鬼害人卻十分容易,大人,可要一併驗了二爺的屍首?」

    賀成嘆氣,「要驗的,只不過眼下有些難,鄭三爺在二爺死後,仍然一口咬定是二爺行兇,如今將二爺的屍體停靈在別處,只要官府查出二爺害老夫人的證據,因此,二爺的屍首,官府至今還未曾勘驗過。」

    青州城世家頗多,安慶侯府尤其顯貴,而賀成雖是一州知府,卻是寒門出身毫無背景,因此他這個知府不得不當的謹小慎微,以至於在這件案子上,完全被掣肘了住。

    賀成額上不停的出汗,足見其心焦無比,可看了眼外面已經西斜的日頭,他知道不能再猶豫下去了,天黑之後京城來的人到了,只會更麻煩,「罷了,我現在便去找三爺商量,若能得準,你驗屍我是放心的——」

    賀成有時謹慎膽小的過了頭,可在公差上卻極少疏忽輕慢,算得上為民請命的好官,於是薄若幽道:「好,那民女在此候著。」

    賀成點點頭,指了指旁邊的廂房,「去那邊待著,暖和些。」

    說完,賀成便轉身出門,和衙差吩咐了一聲,帶著其中一人離開了院子。

    賀成一走,衙差又在屋外,瞬間屋內便只剩下薄若幽一人,可她明白了靈堂布置成這般的用意,反而沒了初來時的悚然之感。

    她轉身看著老夫人的屍體。

    她沒有見過鬼,亦不信鬼魂殺人的說法,她只在想,這泱泱侯府,會是誰,假扮成老夫人去害二老爺,而後還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讓大家以為是鬼魂害人……

    而連死因都難尋的老夫人,到底是因隱疾而亡,還是為人所害?

仵作嬌娘 第2節

    賀成這一去,卻比薄若幽想像的要久,她等到日頭西垂,又眼看著西垂的日頭被幾片陰雲遮住,院子裡冷風簌簌,似又要落雪。

    等的太久,天氣又要生變,薄若幽亦有些著急起來,她忍不住到院中踱步。

    院子裡素雪層疊,如白綾著地,和梁上靈幡相襯,無端讓這小院更顯得悽清慘澹,而眼看著賀成仍未出現,她一顆心也沉到了谷底。

    賀成耽誤這般久,定是因為無法說服那二位老爺。

    除了剖驗,還有別的辦法嗎?

    正在她陷入沉思之時,院外卻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繁雜,來者甚眾!

    面色一振,薄若幽連忙往院門口迎去,可剛走到院門口,薄若幽腳步便是一頓。

    來的人的確很多,她還沒看見賀成,卻先撞入了一雙寒潭般的鳳眸之中,鳳眸的主人身量英挺,五官俊毅,玄黑華袍加身,周身儘是桀驁貴胄的逼人氣勢,冷風捲起地上的雪粒翻飛而上,亦將他袍擺上的金色蟠龍紋揚了起來。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是皇族!

    薄若幽怔愣之時,對面那雙鳳眸,早已在看到她的瞬間就沉了下來,緊接著,一道令人膽寒的聲音陰沉的響了起來,「怎會有女子?」

    這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賀成忙從後面疾步上前,語聲幾乎有些驚恐,「侯爺息怒……息怒,這是下官請來的仵作。」說著看向薄若幽,眸帶警示,「愣著幹什麼,這位是武昭侯,還不拜見侯爺?」

    變故來的太突然,幸而薄若幽素來泰然,她在瞬間回神,垂眸便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剎那,她的神色凝重起來。

    竟是武昭侯!

    她在青山縣長大,哪怕是青州城裡的權貴,她都所知甚少,可對這「武昭侯」三字,卻是如雷貫耳,他好似天上日月,凌照在大周每一寸疆土之上。

    武昭侯霍危樓,母親是當朝長公主,父親是世襲定國公,十八歲以戰功封侯,後替陛下執掌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繡衣使,並統攝提刑司。

    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僅平頭百姓怕他,便是官場上,亦是人人畏他如閻羅,據聞,只去歲一年,他就因各方官員辦差不力,革職查辦了近百人……

    薄若幽心底震驚萬分,這時,她聽見霍危樓語聲沉沉的問:「你青州府衙的仵作,是個稚齡小姑娘?」

    第2章 一寸金02

    大周官場上無人不知霍危樓的秉性。

    其人雖權傾朝野,卻不近女色,更最忌諱將女色夾帶到公差之中,因「女色」二字被霍危樓查辦之人數不勝數。

    賀成頓時嚇破了膽,「不不不,不是青州府衙的仵作,是本府下轄青山縣的仵作。」

    霍危樓不過弱冠之齡,可立於眾人前,卻有種山嶽重峰般的壓人之勢,他鳳眸微狹,聲音比這冬日寒風還要迫人,「那個青州每年賦稅倒數的貧弱小縣?」

    賀成一驚,沒想到霍危樓竟對青州了解甚多,他怕害了下屬,急忙找補:「薄姑娘雖在青山縣衙做仵作,卻並非入了賤籍有衙門文書的仵作,府衙也不會任用她,她……她因會些醫術,驗屍的手段高明,便一直幫府衙的忙……」

    既非賤籍,卻從賤役,還是個女子,實在是聞所未聞。

    霍危樓面上喜怒難辨,只撂下一句:「凡本侯辦差之地,女子勿入。」

    此話落定,霍危樓抬了步子,他徑直走過薄若幽身側,既未讓薄若幽起身,更不曾再看她一眼。他是受萬民跪拜的武昭侯,薄若幽於他而言,便好似履上微塵,連拂都不必拂,只需風輕輕一吹便跌去雪泥裡。

    霍危樓如此,其他人又如何能理會薄若幽,眾人噤若寒蟬的跟上,賀成雖滿眸歉意,卻亦不敢為她求情,眾人山呼而來,海嘯而去,唯獨薄若幽仍跪在冰天雪地裡。

    薄若幽雖位卑,卻未受過這般輕鄙,她更覺得,即便她此刻起身離去,想來也不會驚動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昭侯。

    然而,她到底沒敢。

    天光漸昏,朔風亦捲地而起,薄若幽抬頭看了眼快要落雪的天穹,嘆氣聲還沒飄多遠便散在了風裡。

    一入院門,霍危樓眸色便是一沉,他將符紙葫蘆掃入眼底,徑直往正屋走去,屋門半開,霍危樓一眼就看到了屋內令人悚然的景致,他卻未有絲毫色變,入門內,站在棺床之前,視線平淡無奇的掃過屍體和紙紮陰童。

    「第二位死者鄭文宸被推下樓時,何以斷定是老夫人鬼魂所為?」霍危樓到府上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卻已問全了案情,如今見到屍體,開口便問到要害處。

    這時,一華服男子上前一步,恭敬道:「當日乃是母親頭七之日,府上有法事,要所有兒孫皆至,可所有人都到了,卻唯獨不見二哥,後來僕從去尋,便說二哥到了邀月閣上,還從裡面將門鎖了上。」

    說話之人,正是安慶侯府三爺鄭文宴。

    他繼續道:「我們一聽覺得不對勁,且那時已懷疑他和母親之死有關,於是都往邀月閣探看,剛到樓下,便見二哥站在三樓欄杆邊上,而在他身後,一道人影沒在黑暗裡,我們正覺奇怪,便看到那道影子將二哥一把推了下來,而那影子身上穿著的衣袍,正是母親過世之時穿的那件袍子。」

    「母親信佛,那是一件用鴉青繡祥雲紋緙絲仿照佛門僧袍做的素襖,這世上只有那絕無僅有的一件!因是母親死時所穿,換了壽衣停靈後,按規矩袍子已被拿去燒掉了,而那夜明月高懸,雖在高處,可我們都看的分明,且那影子身材模樣,亦和母親一模一樣,母親年老,腰背多有佝僂,那影子亦是如此。」

    鄭文宴說完,長嘆了一聲,眉眼之間哀慟湧上,似要悲哭,「傳聞人死之時的模樣,便是其鬼魂的模樣,母親操勞一輩子,到頭來卻為親生骨肉所害,定是如此,才令她魂魄難安,生了邪煞。」

    霍危樓側眸,看了他一眼。

    鄭文宴樣貌還算溫文,侯府出身,待人接物亦是禮數周全,可霍危樓這一眼,卻看得他迅速低下頭去,仿佛面上哀慟只是一層輕薄的紙,被霍危樓輕輕一戳,便破了。

    霍危樓收回目光,「所以,鄭文宸是摔死的?」

    鄭文宴忙道:「正是,摔的頭破血流,當場便沒了氣,屍首如今停在西院廂房,侯爺若想看,現在就可以去。」

    霍危樓沒動,又望著老夫人的屍體,「賀知府,你說說看。」

    賀成乃此案主官,聞聲一個激靈,立刻道:「侯爺,下官以為,鬼魂殺人實在聳人聽聞,雖是親眼所見,卻仍存疑竇,當時老夫人已過世,二爺之死,許是旁人所為,至於老夫人過世,有……有可能是隱疾突發所致。」

    賀成言畢,仍是膽戰心驚,他去往前廳,本是為了商議剖驗之事,可剛到前院,便聽聞京城派來之人到了,他彼時已是驚惶,而他更想不到的是,來的並非信陽侯府之人,而是這位整個大周朝官民皆懼的武昭侯!

    後來接駕拜禮,耽誤許久,幸而武昭侯很快問起了案發經過,然而直到過來,他還沒機會將剖驗之請提出來。

    霍危樓果然皺眉,「隱疾?」

    賀成正要答話,一旁鄭文宴已拱手道:「侯爺容稟,家母素來身體康泰,並無病疾在身,否則,也不會在三十晚上通宵達旦的守歲,因此知府大人所言,絕不可能。」

    賀成有些不贊成的看了鄭文宴一眼,「三爺,老夫人年事已高,雖看著康健,可身體臟器卻極可能生出暗疾,平日裡養尊處優不見症候,而某刻忽然病發暴亡,也並非沒有可能。」

    鄭文宴看著賀成,「此案交於大人半月之久,大人此前一直說查驗不出家母死因,如今侯爺來了,便有了隱疾之說,也不知是何道理?」

    鄭文宴彬彬有禮的一席話說完,賀成瞬間覺得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急忙看了一眼霍危樓,「三爺此言差矣,此話並非我情急胡謅,而是仵作所驗!」

    鄭文宴嗤笑一聲,「哪位仵作?」

    賀成抬手指向外面的薄若幽,「薄姑娘!是薄姑娘所說!」

    鄭文宴面上嘲弄更甚,想到有關霍危樓的傳言,更是肆無忌憚,「一介女流的話大人竟也會信!此院停著母親遺體,大人未經允許帶了外人前來,本就失禮,如今,竟還將一女子無稽之談稟與侯爺,也不知那女子給賀大人下了什麼迷魂藥?」

    賀成平日在這些權貴跟前本就陪著三分小心,再加上是笨嘴拙舌之人,哪裡能接得住這些軟刀子,此時忍不住道:「怎是無稽之談?薄姑娘雖是女子,卻已助本府破了數宗懸案!本府在青州為官多年,手上未有一案積壓!近兩年的案子,幾乎都是靠薄姑娘幫忙!」

    賀成氣的目瞪腮鼓,鄭文宴看了眼不動聲色的霍危樓,失笑道:「那好,那知府大人倒是說說,母親是因何種隱疾而亡?」

    適才賀成還答得理直氣壯,可這一問,卻將他難住了,他面色一滯,「這個……說起這個,我有一事要徵求三爺的意思,薄姑娘雖推測老夫人因隱疾而亡,可具體是何隱疾,她還需再驗屍才能決斷,而這再驗,則需要剖驗,不知三爺……」

    「什麼?剖驗?」鄭文宴語聲猛然拔高,眼風掃過霍危樓,又強壓了聲音,卻仍是怒氣勃然,「家母何等身份!怎容你們剖屍?何況家母冤魂未安,若你們令她老人家怨氣難消,再造殺孽,到時誰來負責?」

    鄭文宴咬牙道:「別說她一個小姑娘,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動母親的遺體!」

    賀成無奈道:「三爺,一切為了破案,你難道不想知道老夫人是怎麼死的嗎?能真的查出老夫人亡故真相,才是告慰老夫人在天之靈。」

    鄭文宴冷笑連連,還欲再斥,霍危樓卻忽然轉身,他緩步出門,在廊下站定,目光朝院門口看去。

    寒風幽咽,陰雲壓頂,一片冰天雪地裡,薄若幽仍跪著,可她的身姿,卻似她鬥篷上的修竹一般,未經分毫摧折。

    霍危樓狹眸,「她來剖驗?」

    賀成忙道,「是的侯爺。」

    鄭文宴站在後面,哼道:「侯爺是否也覺不可能?那女子看起來那般年輕,我看賀大人根本是被那女子容貌所惑,竟真的信了她!何況官府查案手段繁多,怎就要剖驗了?」

    「讓她剖驗。」

    天地萬物為之一靜。

    鄭文宴望著霍危樓,似不敢相信適才那四字是從他口中道出。

    賀成愣著,也不曾反應過來。

    畢竟片刻之前,霍危樓還說——他辦差之地,女子勿入。

    霍危樓字字冷淡,卻又字若千鈞,不容置疑,「本侯來時受信陽侯所託,若老夫人之死當真有疑,定要查明緣故,為此,可付出任何代價。」

    如今的信陽侯,乃是老夫人嫡親兄長。

    鄭文宴張了張嘴,半晌也未言一字,莫說有信陽侯所託,便是沒有,霍危樓若說可剖驗,在場眾人,誰又敢說不呢?

    霍危樓的話,便是最終結果,他淡聲吩咐道:「把人帶過來。」

    身後烏泱泱跟著的,大都是霍危樓之親隨,而其中一人鬢髮花白,看起來上了年紀,卻面白無須,連眉毛也十分淺淡,和其他年輕冷肅的帶刀侍衛相比,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霍危樓話音剛落,他便笑著上前,「老奴去請,跪了這麼久,實是可憐見的。」

    開口語聲略帶尖細,竟是位公公。

    若是旁人,當著霍危樓的面,斷不敢如此無令自動,可此人這般,霍危樓神色卻是尋常,他回頭看向堂內,「將這些東西撤走,拿把椅子來。」

    說完,霍危樓便進了屋內,帶刀侍衛們齊齊進門,很快便將紙紮陰童搬出屋外。

    這些可是鎮壓老夫人厲魂的陰童啊!

    鄭文宴和五爺鄭文安站在門外,眸帶驚懼,卻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這些帶刀侍衛,各個襟前都以銀線繡著三足獨眼的金烏暗紋,正是上勤天子、下查百官的繡衣直使,這些人可見王侯不跪,鄭家兄弟便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攔阻。

    院門外,薄若幽整個人都凍僵了,她有些無奈的想,原來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武昭侯,坊間傳他不近女色,雖已過弱冠,身邊卻連個女婢也無,有人說他身有隱疾,還有人傳他喜好龍陽……

    薄若幽沒看出霍危樓有無隱疾、好不好龍陽,卻看得出他是真的厭惡女子涉及公差。

    薄若幽揉了揉膝蓋,就在她以為要跪到天黑去時,身後一道腳步聲迫近,接著,響起了一道略有些怪異的聲音,「姑娘,真對不住,讓你跪久了——」

    薄若幽轉眸,下一刻眼前便出現了一張和善的臉,來人唏噓道:「我們侯爺什麼都懂,就是不懂如何顧惜姑娘家,快起來吧……」

    眼前人笑意溫和,語氣更是輕柔帶著歉意,薄若幽微愕,「您是……」

    「我姓福,是伺候侯爺的內侍。」

    薄若幽恍然,卻問,「可是侯爺令我離府?」

    福公公嗤笑出聲來,「離什麼府!侯爺讓你驗屍,快起來吧。」

    這實在出乎薄若幽的意料,她正驚訝,福公公虛扶她一把,語聲嚴肅了三分,「姑娘,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若錯失,便真要離府了。」

    薄若幽跟著福公公到正屋時,便見門內燈火大亮,紙紮陰童皆被移走,霍危樓橫刀立馬坐在一張寬椅上,目光深沉莫測的落在老夫人的屍體上。

    聽到響動,霍危樓眼風掃了過來。

    薄若幽恰也看向他,不期然的,又與他四目相對上。

    心底咯噔一下,薄若幽連忙垂眸做恭順狀,而霍危樓卻微微挑了眉頭。

    被他那般威嚇,可眸子裡既無驚懼,也無怨恨,倒是難得。

仵作嬌娘 第3節

    賀成站在霍危樓身後,這時出聲道:「侯爺,薄姑娘及擅剖驗,只要讓她剖驗過,老夫人的死因定能明白。」

    霍危樓面上不辨喜怒,可開口之語,卻讓薄若幽和賀成齊齊色變,「若當真會驗,便留下,若驗不出,本侯不聽任何辯解。」

    賀成眼前一黑,差點要跪倒在地,他聽的明白,若驗不出便是他用人失職,還用的是女子,霍危樓在官場之上冷酷無情,有玉面閻羅之稱,賀成隱隱覺得,他的烏紗或許不保。

    相較之下,倒是薄若幽沉得住氣,她秀眉似乎揚了揚,可很快神色便恢復了平靜。

    霍危樓看在眼底,指了指屍體,「去吧。」頓了頓又道,「閒雜人等都退下。」

    鄭文宴兄弟二人面面相覷,福公公道:「出去候著吧,你們受不了的。」

    鄭文宴和鄭文安對視一眼,對著霍危樓拱手行一禮方才退了出去。

    薄若幽解了鬥篷挽起袖口,又從備好的器具之中選好刀具,再站在棺床旁時,霍危樓鳳眸輕輕一狹——因薄若幽身上,出現了一種他萬分熟悉的,近乎冷酷的專注肅然。

    外面天色昏沉,可屋子裡再添了數盞油燈,將一切照的秋毫分明。

    燦然的燈火,亦將薄若幽映的容顏靈秀,福公公站在霍危樓身後嘖嘖出聲,「難得,真難得,燈下看美人本就美,旁邊再有一具屍體,美人就更美了。」

    他語聲極低,專注驗屍的薄若幽沒聽見,可賀成和霍危樓卻聽見了。

    賀成正因霍危樓那句話緊張的滿頭大汗,側眸一掃,只見霍危樓的目光正深沉的落在薄若幽臉上,賀成心底一驚,薄若幽的容貌,便是放在青州城都屈指可數,而霍危樓再如何禁慾自製,也是成年男子,難道……

    這念頭剛出,霍危樓的目光下滑,波瀾不驚的落在了薄若幽的刀上,很顯然,和薄若幽的臉比起來,霍危樓更想看她如何剖開眼前的腐屍。

    賀成看的目瞪口呆,心道傳言果然不假!

    薄若幽的第一刀,精準的沿著屍體肋下三寸切了下去。

    老夫人過世多日,屍體腐腫,胸腹處尤其鼓脹,此刻皮肉切開,一股子積攢在腹腔多日的腐臭頓時散了出來,賀成和福公公都下意識皺眉,薄若幽卻是眉眼未改,而她切屍體皮肉的動作,仿佛在切豆腐一般尋常。

    肚腹被剖開,露出其內腐爛變色的臟器,常人來看,只覺一團汙物難以分辨,可薄若幽卻小心翼翼的在其中翻查驗看,她神色嚴肅,墨瞳如刀,仿佛任何異常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樣的薄若幽,幾乎讓人覺得神聖莊嚴。

    莫說世上無鬼,便是當真有鬼,亦絕不敢近她的身。

    堂屋內燈火暗了又亮,而門外,夜幕亦徹底的籠罩了下來,小小的院落隱沒在雪夜之中,無端透出幾分悽愴可怖之感。屋內薄若幽纖長白皙的手指被冰冷屍水浸透,可她拿刀的手卻始終很穩,快一個時辰之後,她呼出口氣直起身來。

    額頭掛著一層薄汗,薄若幽顯見的有些疲憊,賀成等不及的問:「小薄,如何?」

    「老夫人的確是因隱疾而亡。」

    薄若幽一開口,便為老夫人的死因定了性。

    「在屍體腹壁內發現了大量淤血,此是因腹內血絡生結,血流淤堵,繼而血絡鼓脹後破裂而成,此隱疾已有兩三年之久,可起初並無症狀,極難發覺,而在三月內,老夫人應有腰背疼痛之狀,只是老人家腰酸背痛很是尋常,想必被府裡人忽略了。」

    賀成忙問:「所以,老夫人不是被謀害?」

    薄若幽眉頭緊皺,眼底似有猶豫。

    霍危樓一直不曾開口,此刻卻道:「直說無妨。」

    薄若幽抿唇,「按老夫人腹腔內淤血之量,以及血絡破裂程度來看,其鼓結大小,還不至會自破,醫書上曾載,腹內血絡生結,血絡可鼓脹致杯盞大小,到了那時,哪怕只是躺著,亦可破裂病發,可老夫人腹內血絡,最多只有核桃大小,若無意外,應當不會病發暴亡。」

    薄若幽形容具體,霍危樓便道:「哪般境況,才會使其病發?」

    薄若幽想了想:「勞作受累,盛怒氣極,抑或與人衝碰,若推搡跌撞之類的,都有可能誘使病發……」

    老夫人必定不可能勞作受累,可如果是後面兩種境況,那便十分有可疑了。

    霍危樓看向門外:「讓鄭文宴進來。」

    薄若幽體貼的將屍體整理好,很快鄭文宴同鄭文安入內,還沒來得及看一眼老夫人的屍體,便聽霍危樓問:「將老夫人故去前後經過,再細說一遍。」

    鄭文宴還不知驗屍結果,聽霍危樓問起,連忙道:「大年三十,母親執意要守歲,她信佛,有時候徹夜在佛堂抄經都是有的,因此我們稍勸之後便不曾攔阻,本以為只是尋常的一夜,可沒想到,第二日一早,卻發現她死在了佛堂內。」

    「前夜是年三十,且母親在佛堂時並不讓侍婢伺候,因此那夜佛堂內只有母親一人,還是第二日婢女開了佛堂之門,才發覺母親出事,當時母親衣衫規整的躺在佛龕之前,整個人好似睡著了一般,可走去跟前,才發覺人早已斷氣,身子都僵冷了……」

    薄若幽神色忽然變的有些不忍,霍危樓仿佛能目視八方,下一瞬就看了過來,「如何?」

    薄若幽沉聲道:「侯爺,大人,此隱疾發作極快,且來勢迅猛,那時人會腹痛如絞,痛苦難當,若老夫人這般症狀,要痛上兩盞茶的功夫才會斷氣,當夜房外無人,老夫人是被活活痛死。」

    一個老人家,被活活痛死無人知道,實在叫人悲憫。

    然而薄若幽還未說完,「可錐心之痛,是人都要掙扎呼救,而第二日一早,老夫人卻衣袍規整的躺在地上……若三爺所言為真,那麼,當夜佛堂內,必定有第二人存在。」

    說至此,薄若幽聲音一下冷了下來。

    「那人,眼睜睜的看著老夫人痛苦,不僅不救老夫人,甚至還可能阻攔老夫人呼救,在老夫人死後,還幫她整理衣衫,擺成了似在入睡的模樣。」

    室內安靜的落針可聞,霍危樓看著薄若幽,眼底第一次有了些溫度。

    第3章 一寸金03

    發現老夫人屍體的侍婢很快被傳來。

    天寒地凍的,又是在靈堂裡,名叫墨香的侍婢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老夫人念佛時,從不讓奴婢們在內伺候,尋常都是守在門外,可那夜是大年三十,老夫人便令奴婢們回自己房中和姐妹們一起用年飯,第二日辰時再去侍候,所以奴婢們當天晚上亥時過半便走了。第二日早上,奴婢第一個到了佛堂,到的時候,佛堂大門緊閉,屋內很是安靜,奴婢當時想著,老夫人是否也在佛堂內的榻上歇下了,便輕手輕腳的推開了門……」

    仿佛憶起了當日情形,墨香怕的聲音都不穩了,「當……當時老夫人就躺在佛龕前的軟墊上,合衣而眠,看起來好似睡著了一般,奴婢還想著老夫人怎在地上睡了,便上前去推了推老夫人,這一推,老夫人卻已僵了……」

    霍危樓問:「近三月,老夫人可有腰背疼痛之狀?」

    墨香先有些茫然,很快反應過來道:「有,老夫人有幾次禮佛之後,說腰背有些酸痛,奴婢們都覺得是她老人家跪的久了,便多番勸阻,後來老夫人才改成了坐著抄寫經文。」

    果然如薄若幽說的那般,老夫人的異狀被忽略了。

    霍危樓又問:「那一夜,老夫人可有抄經?」

    墨香點了點頭,「抄了,奴婢走的時候已經抄了一頁,後來奴婢收拾老夫人遺物之時,發現那夜老夫人抄了整整兩頁,如今經文還放在老夫人暖閣之中。」

    霍危樓看向鄭文宴,「把那夜抄的經文拿來。」

    鄭文宴忙派人去取,霍危樓又問,「平日裡,老夫人抄寫一頁經文要多久?」

    墨香忙道:「老夫人一抄起來,多半不會停,只是寫的很慢,一整頁經文,至少要寫一個半時辰。」

    霍危樓沒再問,很快下人取來經文,霍危樓又問墨香,「看看,這可是那夜老夫人抄的?」

    墨香看了幾眼,「是,正是老夫人那夜抄的。」

    經文寫在上好的熟宣之上,是十分娟秀的楷書,可一筆一划卻是力道遒勁,霍危樓仔細看了看,「這經文前後筆墨色調未有變化,工整連續,你離開時亥時過半,一個半時辰之後便是丑時,也就是說,老夫人至少是丑時之後,才會見到那佛堂內的第二人。」

    霍危樓將經文交給鄭文宴,問他,「你一口咬定是你二哥害了老夫人,那當夜丑時之後,他人在何處?」

    鄭文宴忙道:「當夜二哥說他獨居在書房內,還說他一整夜未離開過書房,可那夜我曾派人去書房給二哥送酒菜,他的書房一片漆黑,無人應答,根本就沒有人在,第二日出事之後問他,他卻說他醉酒睡著了,這話我怎能信?我當時便懷疑他又去找過母親!」

    「你為何半夜給他送酒菜?他又為何獨居?」

    鄭文宴道:「當夜一家人本和和樂樂用年飯,可就在飯桌上,二哥和母親吵了起來,當時鬧得很不愉快,母親未用飯便去往佛堂。母親一走,其他人自然不好留下用飯,所以那天晚上,等於所有人都沒能吃上年飯,這兩年府中母親掌家,我在旁打打下手,後來我便吩咐廚房再做年飯送去各房單獨吃,二哥獨居,是因那日回去之後,他與二嫂也起了爭執,還動了手,後來才去的書房……」

    鄭文宴頓了頓,又補充道:「二哥書房那邊的飯菜是最後單獨準備的,因此送去的時辰最晚,已經子時過半了,當時二哥已不在屋內。」

    霍危樓眸色沉凝的聽完,又問,「你二哥與老夫人因何事爭吵?」

    鄭文宴嘆了口氣,「是為了大哥留下的爵位。」

    「侯爺應當知道,大哥三年前病逝,膝下只有一女雲霓,因此安慶侯府的爵位,只能由我們弟兄幾個去求續封,二哥覺得他排在大哥後面,理應是他承爵,可母親卻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若按長幼論,的確是該二哥承爵,可二哥脾氣暴躁,家事沒那份耐心管,生意也沒有做成的,功名更不消說,因此母親對二哥看不上。」

    「此前大哥孝期未過,因此這爵位一事,去年才開始論起,就因為母親沒有一口答應讓二哥承爵,二哥便與母親吵了一整年,好幾次氣的母親差點病倒。三十晚上,二哥又提起此事,說趁著過年往宮中遞拜賀的帖子,讓母親將續封的奏摺一同遞上去,就因母親斥責了他兩句,二哥便鬧了起來。」

    霍危樓眸色深幽,並未再多問,他對安慶侯府有些了解,尤其是大房一脈。而侯門世家,因爵位而生的爭端不在少數,鄭文宸脾性暴躁,且子時過半到丑時只有半個時辰,鄭文宸萬一想不通又去找老夫人鬧,以至於老夫人病發而亡,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他若對老夫人憎恨在心,見老夫人發病卻不救,便也說得通了。

    霍危樓狹眸,就算老夫人之死和鄭文宸有干係,可鄭文宸又是如何死的?鬼魂殺人純屬無稽之談,可利用老夫人之死殺鄭文宸,兇手必定是府內人無疑。

    霍危樓銳利的目光掃過鄭文宴兄弟,忽而道:「帶路,去看鄭文宸的屍體。」

    夜色已深,靈堂外寒風呼號,鄭文宴看了眼外面天色,忍不住道:「侯爺今日舟車勞頓而來,府中已備下客房,不若先歇下明日再看?」

    霍危樓未做聲,福公公在旁笑道:「三爺不必擔心,侯爺在公差上向來不知勞苦,何況此命案諸多疑點,還是早些看看屍體,免得侯爺掛心。」

    鄭文宴方知霍危樓之意不可違,忙道:「那好,請侯爺這邊來——」

    鄭文宴當先走出門去,霍危樓抬步,走出門檻之後,他卻忽然轉眸看向堂內,棺床旁邊,薄若幽兀自站著沒動。

    霍危樓蹙眉,賀成忙道,「小薄,還不跟上?你不是白日就想驗二爺的屍首嗎?」

    薄若幽反應過來,忙應聲,「是。」

    鄭文宴等人面色微變,皆向薄若幽投去異樣目光,人人都知霍危樓身邊連個女婢也無,可如今,竟讓她這個女仵作跟著驗屍,鄭文宴忙收了輕慢之心,小心謹慎起來。

    寒風刺骨,夜色更是潑墨一般,鄭文宴親自打著燈籠為霍危樓引路。

    「二哥去後,因是眾人所見跌下高樓而亡,便在西院設了靈堂,又不好大肆辦喪事,便做的是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打算。」

    出了小院,沿著府中小道一路往西,只見安慶侯府一片燈火通明。

    鄭文宴道:「因侯爺到了,這才徹夜燃燈,這些日子一到晚上,我們都是早早歇下的。」

    府裡鬧鬼魂殺人,眾人自是懼怕,霍危樓目光掃過周圍的亭臺樓閣,忽而問:「婚事都備好了?」

    走在後面的薄若幽聽到這話抬起了頭來。

    一旁賀成適時的道:「侯府大小姐和二殿下定過親,聖上去歲正式賜婚,日子就定在今年三月初七。可惜了,老夫人本能親眼看到孫女出閣嫁入皇家的。」

    侯府大小姐便是剛才鄭文宴口中提到的雲霓,薄若幽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樁緣故在,她看向霍危樓高大挺拔的背影,如此,武昭侯親來,倒也不算奇怪了。

    鄭文宴道:「都備好了,嫁妝過年前便送入了京中,京中宅子也都收拾妥當,若是母親未出事,下個月初便要啟程入京了。幸好是陛下指婚,否則如今孝期之中,這婚事不知耽誤到何年何月去。」

    薄若幽聽著這話有些唏噓,霍危樓卻未再問。

    霍危樓不問,鄭文宴也不敢多言,他沒和霍危樓打過交道,可只這小半日功夫,卻已明白外面流傳的所言非虛,於是屏息靜氣,只在前引路。

    西院也是一處偏僻所在,沒多時眾人便到了院門之前,比起老夫人有些詭異的停靈之地,此處倒還算尋常,院內同樣是縞素靈幡齊掛,此刻廊簷下的喪燈亮著,投下一片悽清的影子,可很快,走在前的鄭文宴頓了步子。

    靈堂內竟然有人!

    漆黑的棺材放在靈堂正中,棺槨前擺著簡單祭品,而兩道黑影跪在棺槨之前,正往一個瓷盆之中燒紙錢,鄭文宴垂在身側的手一攥,「二嫂,瀟兒,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

    這聲音一出,嚇得二人轉過了身來。

    二人皆著縞素,小少爺不過七八歲上下,此刻一臉驚惶,身旁的婦人生的一張巴掌大的鵝蛋小臉,眉眼間猶見秀美,可此刻整張臉卻枯槁的只剩下一層皮貼在顴骨上,雙眸血絲滿布,眼下青黑一片,在冥錢火光中,顯得有些嚇人。

    「三……三弟……」

    看到鄭文宴,恐懼從這婦人眼底閃過,她一把攬住身邊孩童,緊張的站了起來。

    鄭文宴似乎在克制怒意,「侯爺和賀大人來驗看二哥的屍首,這麼晚了,二嫂和瀟兒早些回去歇下吧,免得耽誤了衙門公差。」

    「好……我們這就走。」

仵作嬌娘 第4節

    侯府二夫人語聲嘶啞,摟著鄭瀟朝外走來,路過鄭文宴時腦袋垂的更低,倒是身邊的小公子有些驚奇的望著眾人,路過薄若幽身邊時,尤其瞪大眸子看著她。

    很快,二人便消失在了寒風之中。

    這個小意外令鄭文宴背脊有些僵硬,轉過身來時,卻當無事發生一般道:「侯爺請,二哥也已經裝裹過了,前兩日也做過了法事。」見霍危樓望著仍燒著冥錢的瓷盆,鄭文宴只好道,「剛才是我二嫂和二哥的獨子,自從二哥出事之後,我怕再出意外,入夜之後不許大家胡亂走動,所以剛才看到她們,我有些生氣。」

    霍危樓邁步入了靈堂,此處沒有紙紮人,雖有祭品,可整個靈堂都透著簡陋意味,若是外人來看,只怕無人相信棺槨之內躺著的是侯門公子。

    霍危樓指了指棺槨,「抬出來。」

    人已裝棺,自不方便驗屍,話音落定,兩個繡衣使上前,傾身便將屍體從棺材裡撈了出來,鄭文宸只死了六日,再加上天氣嚴寒,這靈堂亦不見長燃香火,屍體還算保存完好,從喪衣露出的頭臉來看,未見幾分腐腫。

    屍體放在了一塊氈毯之上,霍危樓回頭,薄若幽提著放著驗屍器物的木箱子走上前來。

    適才驗看的是女屍,眼下卻是男屍,然而薄若幽神色沉定,稍作查驗便開始解屍體的喪衣,鄭文宴遲疑一瞬,這次無需霍危樓吩咐便轉身去了外面。

    屋子裡安靜的只剩下薄若幽剝屍體壽衣的窸窣聲,賀成見怪不怪,霍危樓波瀾不驚,福公公卻興致勃勃的蹲在薄若幽身邊看著,「姑娘,你多大了?這手藝是從何處學來的?」

    福公公跟著霍危樓,且不似常人那般畏懼霍危樓,足見其地位不低,薄若幽便道:「今年冬日便要十八了,驗屍之術是跟著義父學的,義父是青山縣衙仵作。」

    福公公又問:「那你父母怎忍心讓你做這些?」

    薄若幽手上動作一頓,低聲道,「家父家母已經過世多年了。」

    福公公一時啞口,剩下的話便問不出了,而薄若幽只那一瞬間的停滯,接下來的動作行雲流水,利落幹練,很快,屍表露了出來。

    屍體雖未見明顯腐爛,可表皮上青紫屍斑滿布,看著仍有些駭人,幾處明顯的外傷分布在右肩和前額處,另有幾處不明顯淤傷,薄若幽粗粗查看一番,拿出木箱中早備好的白醋,速度極快的塗抹在了疑似淤傷處,沒多時,屍體皮下藏著的傷痕便顯露了出來。

    死因明顯的屍體查驗起來並不難,薄若幽很快便道:「屍體右肩、右前額有撞擊傷,右手臂、右髖有大小不一的淤傷和擦傷,這些傷,都是死者從邀月閣墜下摔成的,其致命傷在右前額,此處顱骨凹陷碎裂,因離太陽穴極近,幾乎是當場殞命。」

    說著薄若幽抬起頭來,「都是生前傷。」

    生前傷之意,便是還活著之時造成的,也就是說,鄭文宸是在活著的情況下,被推下邀月閣活活摔死。

    「鄭文宴說過,鄭文宸在邀月閣被推下來時不喊不叫,排除鬼魂殺人的可能,兇手是如何讓鄭文宸乖乖走上三樓樓臺,又是如何令他不曾掙扎就被推下樓來?」

    霍危樓語聲嚴肅,而少了此前的陰沉冰冷,他的聲音倒有幾分低沉悅耳,薄若幽聞言便明白霍危樓之意,又上下細查起來,沒多時,薄若幽將一截卷著棉布的竹籤放入了鄭文宸鼻腔之中,再拿出來時,其上便沾染了少許汙物。

    薄若幽將其湊在燈邊細看了半晌,語聲一沉:「是曼陀羅。」

    霍危樓面色亦微微一變,福公公問,「曼陀羅是何物?」

    霍危樓道:「是迷藥,在軍中,亦做麻沸散之用。」

    薄若幽再次復驗,這一次,著重驗看了腳跟、腿後,以及腰背等處,「屍體小腿後側有條狀擦傷,腰臀之地亦有橫條狀淤痕,像是被人拖拽過。」

    有迷藥,又有拖拽過的痕跡,真相已呼之欲出了。

    賀成道:「所以,是有人在邀月閣下了迷藥,二爺被迷暈之後,趁著其他人剛剛趕來,兇手便將其推下了樓,還要裝成老夫人鬼魂的模樣?」

    薄若幽點了點頭,「初步看的確是這樣。」

    賀成眉頭緊皺,「老夫人死時身邊有第二人,鄭文宸又是被迷藥迷暈之後推下了邀月閣,死者有兩位,那兇手呢?這兩人死法迥異,也看不出其共通之處,是有人先見死不救害死了老夫人,而後另一人利用此事謀害鄭二爺,還是佛堂內那第人,和害死鄭二爺的人,是同一個人?」

    若能回答賀成所問,那此案便可告破了,薄若幽猶豫一瞬,「還有一個問題,當日是老夫人頭七,可鄭二爺卻獨自去了邀月閣,他為何去的?兇手能在邀月閣內用迷香,可也得鄭二爺先自己去才好。」

    霍危樓掃了薄若幽一眼,「此疑需探看邀月閣。」

    薄若幽想了想,又道:「二爺的屍體可要剖驗?致死的緣故雖找到了,可距離事發只有六日,或許能發現什麼。」

    薄若幽適才剖驗老夫人遺體,一彎腰便是個多時辰,如今她纖細的十指被凍得通紅,說不定還要中屍水之毒,福公公瞧著都不忍心,於是看了霍危樓好幾眼。

    終於,霍危樓淡聲道,「時辰已晚,今夜先到此處。」

    此案拖延許久,霍危樓才來了半日,兩位死者的死因已清楚了,可謂極有進展,而夜色已深,許多事頗有不便,霍危樓雖在公差上雷厲風行不畏勞苦,卻也因時制宜。

    霍危樓說完轉身走向門口,鄭文宴在外面凍的發抖,見狀連忙迎上來。

    霍危樓吩咐道,「此刻開始,侯府由繡衣使和知府衙門衙差接管,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可在侯府內隨意走動。」

    鄭文宴動了動唇,「那今夜驗屍……」

    霍危樓道:「明早集齊府內眾人,自會告知你們老夫人和鄭文宸的死因,今夜所有人都暫留府中,住處你來安排,賀知府——」

    賀成連忙上前,霍危樓道:「各處入口你安排衙差看守。」

    賀成立刻應是,轉身去吩咐衙差,而鄭文宴道:「侯爺放心,您的院子早已備好,賀知府和其他人也都有客院可供休息,至於薄仵作——」

    鄭文宴看向薄若幽,眼風卻始終注意著霍危樓,見他神色不變,便明白霍危樓亦要讓薄若幽留下,其他人皆是男子,獨獨薄若幽是女子,鄭文宴遲疑一瞬道,「就讓薄仵作住雲霓邊上的院子,剛好距離侯爺也不遠。」

    霍危樓不置可否,鄭文宴急忙召來管家吩咐,很快回到霍危樓跟前,「侯爺,我帶您去歇下。」

    福公公一聽,忙道,「薄姑娘,可要與我們同行?」

    薄若幽還在檢查屍體,聞言抬眸,正遲疑著,鄭文宴已道,「公公放心,我專門安排了人帶薄仵作回去。」

    這話剛落,霍危樓已先行一步走了,福公公露出不滿的神色,對薄若幽不好意思的揮了揮手,抬步跟了上去。

    薄若幽搖了搖頭,自不在意這些,仍盯著鄭文宸的屍體發怔,她有些想看看鄭文宸死時穿的衣袍是何種樣子,可既然霍危樓說今日到此為止,她便先壓下了這念頭。

    先和賀成告辭,薄若幽跟著帶路的護衛離開了西院。

    「薄姑娘,您的院子就在大小姐院子的西北邊,是布置的極好的,此刻飯菜熱水皆已送去,您若有別的吩咐,院子裡有侍婢服侍您,您只管開口便是。」

    護衛禮數周全,薄若幽道了謝便不再言語。

    此刻她獨自一人走在侯府廊道上,因府邸奢華,又燈火通明,倒不覺得多麼陰森可怖,而此刻,她才注意到廊道上的燈籠有些不一樣,燈籠上是榴綻百子的紋樣,想來是為了侯府大小姐大婚而準備。

    喜事將近,卻出了喪事。

    繞過兩處花圃樓臺,護衛指著前面一條筆直的迴廊道,「薄姑娘,院子就在迴廊盡頭,亮著燈的地方便是,您請自便,小人先退下了。」

    薄若幽又道謝,等護衛走了,才轉身往前走。

    這條迴廊筆直,看著很近,薄若幽邊走邊想著鄭文宸之死,廊簷上,燈籠被寒風吹的搖搖晃晃,燈影也是忽明忽暗,忽然,一隻手斜刺刺伸出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這突如其來的手嚇了薄若幽一跳,薄若幽迅速轉身,入目卻是一張稚氣的臉。

    竟是鄭瀟!

    鄭瀟一身縞素,猛然出現多少有些駭人,薄若幽深吸口氣定下神來,「小公子?」

    霍危樓已經下令府中戒嚴,鄭瀟怎會跑出來?

    「姐姐長得好美。」

    鄭瀟開口便是這麼討好的一句,他抓著薄若幽的手,有些稚氣的繼續道:「姐姐是跟著武安侯一起來的嗎?姐姐是侯爺的夫人嗎?」

    這話聽的薄若幽哭笑不得,「我不是,我只是幫衙門做事的……你在這裡做什麼?天色已晚,你該回去歇著才是。」

    鄭瀟吸了吸鼻子,似被凍得很了,見薄若幽未曾甩開她的手,便睜著大大的眸子望著薄若幽,望著望著,忽然「嗚哇」一聲哭了出來,「姐姐姐姐,求你幫幫我們把,我父親沒有害祖母,這府裡最壞的人是三叔才對!」

    薄若幽眉頭皺起,鄭瀟哭著道:「父親死後,三叔逼我母親交出祖母送入京城的摺子,可我和母親根本沒見過什麼摺子,定是三叔,是三叔知道祖母要讓父親承爵,所以他害了祖母又害了父親……」

    交出摺子?是請封的摺子?

    薄若幽只覺鄭瀟之言道出許多鄭文宴刻意隱瞞的內情,待要細問,鄭瀟卻繼續哭求,「母親說,武昭侯身邊從不帶女子,你跟著武昭侯而來,你定是她的夫人,姐姐,求求你和武昭侯說說,我父親不是壞人,他才是被人害死的……」

    鄭瀟滿臉眼淚,哭的令人心疼,他似乎執拗的認為,跟著霍危樓的便一定是他的夫人。

    薄若幽無奈嘆息,蹲下身來,先照緊要的說:「小公子,我帶你去見武昭侯,把你剛才說的,細細說給侯爺聽,可好?」

    鄭瀟不住的點頭,「姐姐,你也要幫我說話啊,你這麼好看,武昭侯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薄若幽聽的有些難受,正要認真與他解釋,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她憑著直覺抬眸,下一刻,薄若幽如遭雷擊的僵了住。

    不遠處的岔道口,霍危樓站在一盞明紅燈籠下,正眸色幽沉的望著她,而從他的神情看,薄若幽肯定他聽到了鄭瀟後面兩句話。

    可偏偏她的否定在前面一句。

    薄若幽心想,這下完了,她好大的膽子竟敢自認武昭侯夫人!

    第4章 一寸金04

    霍危樓朝薄若幽走了過來。

    燈影昏黃,他卻像披著雪夜而來,一雙鳳眸寒沁沁的,仿佛漆黑天幕上的星子都落去了他眼底,四目相對,薄若幽覺得她也快要被他眼底的深淵吸進去。

    鄭瀟嚇得忘記了哭,第一時間躲去了薄若幽身後。

    薄若幽站起身來,薄唇動了動,還是選擇恭順的垂眸,「拜見侯爺。」

    霍危樓走到薄若幽跟前,站定,眸色沉沉的自她面上掃過,而後越過她,看向了藏在她身後的鄭瀟,「你剛才說什麼?」

    鄭瀟緊緊抓著薄若幽的手不放,亦不敢從她身後走出,霍危樓眉頭一皺,薄若幽趕忙轉身哄鄭瀟,「小公子莫怕,你剛才答應過我,要把適才說的都告訴侯爺的,如今侯爺來了,為了你父親,大膽一些,告訴侯爺?」

    薄若幽語氣低柔親切,仿佛哄的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親弟弟一般,鄭瀟抬起頭來,望了薄若幽一眼,而後遲疑的點了點頭。

    他仍抓著薄若幽不放,膽怯的看向霍危樓,「我……我父親不是壞人,三叔才是,他也想承爵的,父親死後,三叔讓母親交出送去京城的摺子,可我和母親哪裡知道什麼摺子,三叔還派人搜過父親的書房,他一定是知道祖母有意將爵位傳給父親,所以先害祖母,再害父親……」

    霍危樓定神聽著,又問,「你祖母有意傳爵位給你父親?」

    鄭瀟忙不迭點頭,「祖母和我父親雖時常吵架,可祖母私下和父親說過一次,說我父親脾氣急躁,如今遲遲未定爵位,不過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罷了。」

    猶豫一瞬,鄭瀟道:「而且,祖母就算不傳位給父親,也一定不會傳給三叔。」

    薄若幽聽到這裡皺了眉,今日見到的鄭三爺和鄭五爺,雖都是府中主子,可相較之下,鄭三爺顯然已經是侯府當家人,人亦更周到圓滑些,那位鄭五爺半日也沒說過兩句話,顯然是給鄭三爺作配。

    「為何不會傳給你三叔?」

    這話是薄若幽問的,鄭瀟望著她道:「因為三叔是個不吉之人,祖母從小待他便不親近,若非大伯忽然病逝,三叔如今也不會在府裡掌權。」

    ——不吉之人?

    薄若幽眸色暗了暗,又疑惑的看著鄭瀟。

    霍危樓這時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鄭瀟眼神微閃,可在霍危樓目光之下,成年人尚且難以支撐,更何況他一個孩子,鄭瀟終是受不住,低聲道:「是……是母親說的,可都是真的!侯爺不信,可以去問府裡其他人,去問玉嬤嬤,她們都知道的……」

    鄭瀟很聰明,雖然年歲不大,可見人知道討好,也看得出誰好說話誰難接近,口齒更是伶俐,可他今日所言內情頗多,卻不該都是他一個小孩子能看得出的,霍危樓便知,這其中有大人在作怪。

    鄭瀟腦袋越垂越低,就在這時,幾道腳步聲響起,福公公和兩個繡衣直使從岔道口疾步走來,一邊喘氣一邊道,「侯爺怎麼在這裡,邀月閣那邊已經安排好看守了……」

    怪道霍危樓分明先走,卻後一步到了岔道口,竟是先往邀月閣去了。

    福公公看向薄若幽和鄭瀟,「這是怎麼回事?」

    霍危樓指了指鄭瀟,「先把他送回去。」

    鄭瀟面色微變,一個繡衣使已上前來,不輕不重的拉住了他的手腕,鄭瀟掙扎不脫,拉著薄若幽的手更是不放,又求救般的望著她,薄若幽忙道:「小公子,今夜天色已晚,你說的侯爺都知道了,明日會查,你父親被人害死無疑,可你要相信,侯爺定會找出兇手的。」

    薄若幽的保證令鄭瀟安心了兩分,他猶豫一瞬湊近薄若幽,悄聲道:「謝謝姐姐,姐姐一定要幫我哦……」

仵作嬌娘 第5節

    鄭瀟極快的看了一眼霍危樓,小孩子到底不掩心思,他那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薄若幽和霍危樓有什麼親近關係,薄若幽背脊頓時一僵。

    鄭瀟三步兩回頭,終究還是跟著繡衣使走了,福公公看著霍危樓,再看看薄若幽,覺得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薄若幽正作難的想著誤會該如何解釋,霍危樓卻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吩咐剩下那繡衣使,「今夜鄭文宴的院子也要盯緊。」

    福公公倒沒立刻走,他咧嘴對著薄若幽一笑,「薄姑娘莫怪,我家侯爺就是這性子,次次辦差都跟個閻王爺似得不講情面,這次來的匆忙,侯爺身邊常用的仵作沒帶,幸好有薄姑娘幫忙,侯爺雖瞧著生人勿近的,卻是個惜才之人,你莫要害怕。」

    薄若幽面對霍危樓,雖有些忌憚,卻當真沒有恐懼畏怕之說,她不是官場中人,沒有烏紗給霍危樓摘,有何好怕?

    「多謝公公,公公放心,我不怕的。」

    福公公含笑點頭,愈發顯得慈眉善目的,「難得,真是難得,且去歇下吧,明日有的忙。」

    薄若幽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走廊盡頭的小院走。她不僅不怕霍危樓,她還根本不曾將霍危樓放在眼裡,此案如今已浮出大半脈絡,等案子一破,霍危樓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青州,他們亦不會有第二面之緣,現在霍危樓再如何駭人又算什麼?

    何況面對安慶侯府這樣的權貴,也只有霍危樓這樣地位尊貴善用雷霆手段並且不講情面之人才壓得住,看看賀成半個月來處處受掣肘便明白了。

    思緒流轉間,薄若幽走到了小院門口,院門半掩,透出裡面幽幽的燈火,薄若幽正要叫門,院門卻被一把拉了開,門內露出一張杏眸桃腮的圓臉來。

    「奴婢春桃,拜見姑娘,奴婢是院中侍候姑娘起居的。」

    春桃一身青色素襖,模樣十一二歲,看面相神情便是個性子純然的,先殷勤的將薄若幽請進來帶她看暖閣和臥房,又伺候她用晚膳,薄若幽不著痕跡的套了幾句話,春桃只覺薄若幽溫婉親和,越發知無不言,二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便處的像真正主僕一般。

    沐浴之後,春桃一邊誇讚薄若幽如瀑的墨發一邊道:「奴婢本想著能在老夫人身邊多伺候伺候,以後也好求個好出路,可沒想到卻出了這樣的慘事。」

    春桃半年前到了老夫人院中,只是個不管事的三等丫頭,老夫人過世之後,院內侍婢都被遣散到了別處,春桃年紀小,又無長技在身,半個月都沒被安排去處,如今客院缺個侍候的,管家便將她調了過來。

    聽她主動提起老夫人的事,薄若幽便問:「老夫人過世之後,府裡是三爺當家?」

    春桃點點頭,又搖頭,「一開始也不算,開始那幾日,二爺也在管事,只是有人說老夫人的死和二爺有關,漸漸地便是三爺管事了。」

    薄若幽狹眸,「我看三爺待人極是周到,老夫人膝下五子,生前必定最疼愛三爺吧?」

    春桃想了想,「這倒是未感覺出來,老夫人禮佛,性子很是疏淡,對幾位老爺都差不多,只不過二爺脾氣不好,偶爾會和老夫人生出爭執來,至於三爺和五爺,真的差不離。」

    春桃來侯府只有兩年,而鄭瀟適才說,鄭文宴生來不吉要去問府裡的老人才知道,心知此事從春桃這裡問不出什麼,薄若幽便道:「府中大小姐的婚事是一早開始籌辦的?」

    說起此事,春桃頓時來了興致,「是啊,大小姐的婚事,是府中最要緊的,大小姐的嫁衣,去年十多位繡娘花了整整半年功夫才縫製好,我們大小姐嫁的是二殿下,聽說光嫁妝就運了十多船去京城——」

    「哦,大小姐和二殿下定親才是佳話呢,據說當年大夫人剛懷上大小姐之時人還在京城,一次入宮赴宴,救了落湖的二殿下,當時二殿下才四五歲,被救上來之後一直不省人事,御醫們也都束手無策,貴妃娘娘無法,便請了欽天監來為二殿下卜測,這一卜測,卻說救了二殿下的人是二殿下命中吉星,只要此人在二殿下身側,二殿下定會醒來。」

    「後來我們大夫人就陪了二殿下一夜,姑娘你猜怎麼著,二殿下竟真的醒了!貴妃娘娘當然感激的很,見大夫人身懷有孕,當時便說,若生下來是女兒,便與二殿下結下娃娃親,還請了陛下見證,後來大小姐出生,這娃娃親便定下了,去年陛下正式賜婚,婚事立刻開始籌備,姑娘,是否傳奇的很?」

    薄若幽微訝,沒想到這樁看起來本就門當戶對的婚事,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原來如此,的確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春桃喜滋滋的點頭,「可不是,是天定良緣呢。」

    「那婚事上的事,是誰在幫忙督辦?」

    春桃略一遲疑,「應該是三爺吧,三爺平日看著的確沉穩,奴婢聽說送嫁妝之時,是他跟著走了半程。」

    鄭大小姐和二殿下的婚事是安慶侯府重中之重,老夫人將此事交給鄭文宴,足見對其還是有幾分信任的,那鄭瀟所言從前老夫人和鄭文宴並不親近,以及鄭文宴是個不吉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三爺和其他兄弟的關係好嗎?」

    春桃遲疑一瞬,「應該好吧,三爺平日裡看著脾氣很好,和誰都很好。」

    薄若幽想了想,忽而想到還未見過府上四爺,便問,「四爺在外遊歷未歸,他是怎樣的人?」

    這一問是真的難倒了春桃,因為她說,「這個奴婢便不知了,因奴婢來侯府兩年,一次都沒見過四爺,聽其他人說,四爺從小就不在府裡住,這麼多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薄若幽一聽便皺了眉頭,侯門貴公子,卻自小不在府裡住?

    薄若幽只覺侯府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卻也藏了些不為人知的隱秘,雖頗多疑惑,可案發時四爺在外遊歷,多半和案子無關,便未再繼續探問下去,再加上一整日實在勞頓,很快便上床安歇。

    不遠處的另一客院裡,福公公嘆道:「本來侯爺沒打算在這裡多留,如今看來是要等案子破了再走?」

    霍危樓道:「一個賀成,要破此案,難如登天。」

    剛沐浴完,霍危樓換了身袍子披著,沾著水汽的墨發垂在他肩頭,身上的冷厲之氣便淡了三分,他翻看著手中公文,疲憊之色淡淡縈繞在他眉間。

    福公公便道:「賀知府有些實幹之心,只是安慶侯府這樣的世家他還是壓不住,也只有侯爺來,那鄭三爺才乖了幾分。」

    說至此,福公公忽而道,「不過賀知府能發現薄姑娘這麼個寶貝仵作,實在是難得。」

    霍危樓翻看公文的手一頓,「她叫什麼?」

    福公公立刻笑道:「若幽,薄若幽,倒是人如其名,說是青山縣人,可我瞧著卻似不像,很有些大家氣派,人亦生的貌美。」

    霍危樓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皺得更緊,福公公卻道:「尤其這樣一個世家小姐似得小姑娘,驗屍的手段竟然這般高明,實在是叫人嘆為觀止。而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不怕侯爺你,老奴好些年沒見過這麼膽大的人了,只可惜一早沒了父母,也是可憐。」

    霍危樓的目光,終於從公文之上抬了起來,「你想說什麼?」

    福公公嘿嘿笑開,上前去,將公文從霍危樓手中抽了出來,「老奴是想說,侯爺這一路上實在累了,此刻該歇下了,免得老奴回去和陛下無法交代。」

    當今建和帝,乃霍危樓的親舅舅,聽福公公這樣說,霍危樓抬手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內室走去,福公公滿意極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聲呢喃了一句,「若是還活著……也有她那般大了……」

    翌日天色剛亮,薄若幽按照往日的習慣起了身,將窗戶打開,見外面積雪又添一層,便知昨天半夜又落了雪,而此時天色仍是陰沉沉的,沒有放晴之意。

    春桃還在暖閣酣睡,薄若幽用了點昨夜的糕點便出了院門,她按照記憶中的路走,想在賀成和霍危樓吩咐她之前,再回鄭文宸的靈堂驗看驗看屍體。

    一路上不見一人,一來因時辰尚早,二來府中已被霍危樓戒嚴,冷意迫人,薄若幽呵了呵手,剛轉過一處拐角腳下忽而一頓,她遙遙看到了西南方一處三層高樓。

    薄若幽幾乎可以肯定那便是鄭文宸墜死的邀月閣。

    心底一動,她朝著邀月閣摸了過去,到了邀月閣前,果然見兩個繡衣使守著,她站在不遠處往樓上看了看,只見這樓閣高聳,層高要比尋常木樓高出許多,而樓下皆是白玉石地磚,因此從三樓墜下幾乎難以活命。

    有繡衣使守著,此刻進樓裡絕無可能,薄若幽便往邀月閣後繞去,她不信鬼魂殺人,可兇手是如何進了邀月閣?又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之後再離開?

    薄若幽相信,這樓外或許也有線索。

    一路繞到了邀月閣之後,薄若幽抬頭去看,只見三樓上的露臺圍繞了整個屋閣一圈,露臺外側,皆是齊整的紅漆繡雲紋圍欄,而二樓軒窗封死,其外是一圈坡面屋頂,而很快,薄若幽眼尖的在那二樓的簷頂外側發現了一處異狀。

    造型精美的簷頂外側,竟然少了兩匹灰瓦!

    薄若幽連忙垂眸在地上搜尋,因積雪層疊,她甚至彎下身子開始刨地上的雪,可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吱呀吱呀的響,起初寒風的聲音將那吱呀聲蓋了大半,她並未放在心上,可很快,她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薄若幽猛地抬眸,入目便看到一截橫梁從三樓欄杆之上墜下,筆直的朝她掉了下來,薄若幽幾乎可以感受到橫梁掉下來生的風比寒風還要迫人,可她卻只能下意識的閉了眼睛,掉的太快了,根本躲不開!

    薄若幽已做好了被砸的準備,可就在她閉眸的剎那,一道勁風從後襲來,下一刻,一隻長而有力的手臂攬住她腰身,一把將她往後撈去。

    「砰」的一聲巨響,有一人合抱那般粗的橫梁,擦著薄若幽鼻尖墜在地上,雪沫翻飛,餘音震耳,薄若幽渾身僵硬的睜開眼,只看到眼前的雪地已被砸出一個大坑,而她下意識回眸,一眼便墜入了昨夜那雙寒沁沁的鳳眸裡。

    第5章 一寸金05

    「來人——」

    鐵臂環腰,不堪一握,可霍危樓卻立刻沉聲喚人!

    邀月閣前的幾個繡衣使本就被那巨響驚動,此刻聽令而至,轉過拐角後,卻都是一呆。

    他們的侯爺,和仵作姑娘,怎麼就……抱上了?

    霍危樓指了指三樓,「橫梁無故墜下,差點傷人,上去看看。」

    怪道適才有重物墜地之聲,竟是橫梁掉了下來,三樓之高,又是合抱粗細,若砸在人身上,再如何鋼筋鐵骨亦要血濺當場,雖然猜到霍危樓是為了救人才如此,可幾個繡衣使轉身離開時,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實在是太稀奇了!

    他家侯爺身邊連個女婢也無,如今擁佳人在懷,實在是前所未見。

    腳步聲轉角進了樓裡,霍危樓才再垂眸看向懷中。

    薄若幽僵在他胸口,面上驚懼未消,小臉亦失了血色,一雙清淺見底的眸子,此刻透出幾分神魂未定,如受驚的小鹿一般,本就是一張毓秀貌美的容顏,此等神情,便更透出驚心動魄的楚楚之姿,霍危樓鳳眸沉了沉,「嚇著了?」

    霍危樓語氣不過尋常,可少了那泰山壓頂般的威懾和冷酷,在薄若幽聽來,便似若和風細雨一般,她意識回籠半分,不禁垂眸再看那朱漆橫梁,這一看,冷汗盈了滿背。

    若無霍危樓出手相救,此刻的她多半已被砸碎顱骨脊柱而亡,不僅如此,胸骨肋骨皆要碎斷,斷掉的胸骨或許會直刺心脈,神仙也難救。

    薄若幽心有餘悸的吞咽了一下。

    霍危樓還攬著她,此時臂彎剛一松,薄若幽的身子便是一晃,她有些站不住。

    霍危樓只好將她託扶住,聽見樓裡腳步聲越來越高,又帶著她往後退了幾步,適才變故突然,若樓上有人,便是蓄意謀害,若無人,霍危樓只怕再有重物墜下。

    霍危樓往後退之時,將薄若幽往身側一帶,這是個庇護的姿勢,若當真再有墜物,他身量高挺,肩寬體闊,便可將她全然擋住。

    寒風忽也消失,薄若幽籠罩在了他的陰影裡,再抬眸去看時,只見霍危樓刀削斧刻般的輪廓透著迫人的冷硬強悍,尋常叫人膽寒,此刻,卻莫名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僵住的呼吸鬆開來,仿佛被凍住的血液亦重新在四肢百骸流淌,她覺出還倚著霍危樓,忙退開一步強自站穩,然後才呼出口氣道,「多謝侯爺相救。」

    霍危樓目光大半落在高樓之上,並未立刻答話,很快,幾個人影從欄杆後探出,向下面喊道,「啟稟侯爺,樓上無人,所掉橫梁當是榫卯年久腐朽之故。」

    霍危樓收回目光,這才看向薄若幽。

    薄若幽雙手交疊在身前,攥的極緊,腦袋微垂著,領口處露出一截秀美的脖頸,霍危樓看出她餘驚未消,只問,「這麼早,來此處做什麼?」

    薄若幽深吸口氣抬起頭來,指了指二樓飛簷外側,霍危樓隨她目光看去,剛看過去,眸色便是一沉,雖然一層素雪蓋著,可仍然看得出,那邊緣少了兩片灰瓦。

    邀月閣在侯府東北方向,為花林圍繞,白玉為階,形制大氣,雕工精美,春秋時節登高望遠,可俯瞰整個侯府,而如今隆冬正月,此地幾乎無人來。

    二樓一周的飛簷皆無損毀,唯獨此處掉了兩片灰瓦,霍危樓狹眸,再看了看剛才薄若幽站的地方,「你是在找那兩片瓦?」

    過了這片刻,薄若幽已強自定下神來,「是,最近一月,青州府下過三四場雪,每次都要隔上幾日,這時節雪積不化,若能依著層雪找到瓦片,或許能知道大概何時掉下的。」

    薄若幽說完看著那掉下的橫梁嘆了口氣,本來看雪層就不易,如今這般一砸,想必難以分辨了,她一時愁眉苦臉的,霍危樓看著她目光漸深。

    很快,樓上的繡衣使下來,霍危樓指了指地上橫梁,「搬開來,找找其下有無瓦片。」

    幾個繡衣使上前,立刻將橫梁搬了開,又在雪坑之中一陣翻找,果然找到了幾片碎瓦,薄若幽看著紛亂雪坑,心中定時之法已用不上了,神色便有些無奈,這邊廂,霍危樓拿過幾片碎瓦看了看,「掉下來五六日。」

    薄若幽聞言頓時尋聲望來,霍危樓見她眸帶疑惑,大發慈悲的道:「瓦片上生有苔蘚,此種苔蘚脫離了泥土,至多存活八九日。」

    飛簷年久,瓦縫間積灰成泥,便生了依土而生的苔蘚,而此刻瓦片上的蘚枝幹枯大半,足以證明其在六七日前掉落,那時,正是鄭文宸被推下樓的日子。

    薄若幽眼底微亮,目光掃過那朱漆橫梁之時眉頭卻是一皺,她走上前去,仔細看那橫梁上的朱漆,朱漆大抵是一年前重新上過,雖有些敗色,可還未有脫落,可就在橫梁正中央,卻有一處條狀掉漆之地,薄若幽抬手摸了摸,「這橫梁,或許並非榫卯年久腐朽這般簡單……」

    橫梁一側的榫卯的確有些腐朽之狀,可另外一側卻是完好,而看到此處掉漆,薄若幽道:「此處似乎被什麼磨損過,這樣的形狀,倒像是……」

    「是繩子。」霍危樓篤定的下了結論,他抬眸看向三樓欄杆處,「若以繩索套在橫梁之上,稍稍有些身手之人,便可從三樓之上神不知鬼不覺的躍下,如此,掉落的瓦片也有了解釋。」

    薄若幽贊同的點頭,周圍花林密集,若有人趁亂逃走,根本無人可以發覺。

    就是這樣,才造成了鬼魂殺人的假象。

    看完了橫梁,霍危樓轉身朝正門走去,薄若幽知道他要上樓了,連忙跟了上去。見她跟來,霍危樓不置可否,薄若幽不僅會驗屍,觀察之力亦十分敏銳,倒可堪用。

    一樓是掛著幾幅山水名畫的廳堂,因久無人來,桌凳之上已落了灰,樓梯在廳堂右側,霍危樓先行上樓,薄若幽便跟在後,她一抬眸便能看到霍危樓的背影,莫名的,她竟覺霍危樓身形越發偉岸,看著頗有令人信任安心之感。

    薄若幽抿了抿唇,今晨之前,她都只求無功無過破了案子,無論這位武昭侯多麼權勢燻天,多麼冷血不近人情,都與她無關,因他們往後多半再無見面之緣,可適才那一救,實在令她心懷感激。

    剛上二樓,薄若幽停了腳步,她鼻息微動,沒再繼續往上,而是往二樓用多寶閣隔出來的暖閣而去。

仵作嬌娘 第6節

    一樓是闊達的廳堂,二樓便似一處書屋,多寶閣隔斷了樓梯口的視線,一往內去,便能看到兩面靠牆之地都是書架,書架之上擺滿了古籍,書案琴臺齊備,西窗之下,還有長榻案幾,而在西窗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香爐放在地上。

    薄若幽向那香爐走了過去。

    香爐為青銅製,小巧精美,薄若幽拿起來看了看,輕輕一嗅,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又看向四周,很快,她拿著香爐走到了南邊的多寶閣前,將香爐放在了其中一個空著的格子裡。

    那格子裡也落了灰,卻剛好有三處灰落的輕一些,香爐放上去,正好和爐腳合了上。

    霍危樓緩步走來,薄若幽便捧著香爐道,「侯爺,迷香在這裡面,兇手用香爐點了香,還放去了角落裡,鄭二爺來此之後,很有可能是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便被迷暈了。」

    薄若幽放下香爐,又去看二樓到三樓的樓梯,「屍體上有條狀的淤傷和擦傷,想來是將他往三樓拖拽的時候留下的。鄭二爺雖是成年男子,可身形並不高大,普通人隨便就可以將其拖動。」

    鄭文宸身高不到六尺,身形細瘦,至多不過百十斤上下。

    而此處家具擺件繁多,卻都整整齊齊無一打翻在地,足見並未生過打鬥,鄭文宸到底為何來此?而他是見到兇手之前便被迷暈?還是已經和兇手打過照面?

    薄若幽心底疑問繁多,而鄭文宸算起來已死了七日,未能第一時間查看此處,很多證據或許已消失不見了,正想著,霍危樓已往三樓去,她連忙跟上。

    上了樓,便見三層廳堂極小,四面軒窗,只在正北方向掛了一幅老安慶侯的畫像,一路上來,路上灰跡都如薄若幽推斷的那般,有人在地上拖動過的痕跡,薄若幽從開著的小門出來,便到了鄭文宸墜樓的露臺上。

    此處視野開闊,無論是老夫人停靈之地,還是她昨夜住的院子,皆可一眼掃見,唯一的缺點,便是屋簷有些低矮,當夜雖有月光,可不難想像,兇手躲在鄭文宸身後,下面人很難看清其頭臉。

    將人拖上來,再將其抓起靠在圍欄上,等下面來了人,便將鄭文宸推下去,而後繞向後面……

    薄若幽邊想邊繞過去,一眼就看到霍危樓站在那掉了橫梁的屋簷下。

    橫梁雖重,卻有兩側榫卯相承,即便一側榫卯腐朽而斷,還有另一側可承重,可有人在橫梁上套上繩子上下,人的重量,便是榫卯徹底斷裂的另一緣故,而好巧不巧,橫梁就在剛才掉了下去,雖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可想到適才的情景,薄若幽還是覺得背脊發涼。

    薄若幽正要上前,霍危樓卻回頭道:「站在那。」

    薄若幽忙停步,便見霍危樓和身邊繡衣使吩咐,「去和鄭文宴說一聲,最好整個三樓都修繕排查一番,這四周的榫卯都有些鬆動,若再上人,只怕生出意外。」

    繡衣使應了一聲,霍危樓便轉身一邊走一邊道,「下去吧。」

    薄若幽便跟著往樓下去,在霍危樓之後,又不自覺的開始打量他,她雖不知霍危樓年歲,可人人皆知他十八歲封侯,之後盛名鵲起,在大周至少流傳了四五年之久,這般算起來,如今也不過二十又三,可霍危樓給人之感,卻是城府萬鈞,老成持重,宛如已過而立,初見時,還稱她為「稚齡小姑娘」。

    而他習慣性的板著臉,仿佛心底總壓著沉重不快之事。

    薄若幽嘆了口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重擔千斤,更是危樓百尺,孤寒無盡。

    剛出樓門,便見福公公和賀成等候在外。

    賀成見武昭侯竟這般早便來辦差,心底很是虛慌,「侯爺這般早便來勘察現場,實在是令下官汗顏,有侯爺坐鎮……」

    「本侯並非最早。」霍危樓打斷賀成的恭維,徑直往西邊去。

    這時,賀成看到了他身後的薄若幽,「小薄,你……」

    薄若幽眨了眨眼,唇角微揚,「大人,早。」說著見霍危樓又走了,不由問道:「侯爺這是要去何處?」

    賀成哪裡知道,福公公笑眯眯的道:「是去佛堂的,薄姑娘還不和賀大人跟上?」

    賀成聞言連忙跟著,薄若幽對福公公福了福身,亦跟了上去,福公公也正要走,一個繡衣使卻忽然上前在福公公耳邊說了句什麼。

    福公公一聽,眸子瞪大,哎喲一聲喜道,「我的天,咱們侯爺鐵樹開花了?!」

    那繡衣使又補充了一句,福公公眉頭一皺苦了臉,「我就說……怎麼可能呢……他這顆老鐵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花了!」

    佛堂在侯府以西,位置雖是偏僻,卻十分安靜,老鐵樹霍危樓一踏進佛堂,還沒有感受到半分禪意,先覺出這佛堂的自苦之感來。

    偌大的佛堂,單獨成院,佛堂正廳卻十分空蕩,左為抄經之書案,右置一張矮榻,其餘再無一物,簡直似真正的出家人修佛之處,整個屋子,只有正中的佛龕造型古樸雕工精美,其間供著西方三聖,皆是寶相莊嚴。

    薄若幽和賀成走進來之時亦覺詫異,侯門世家多有佛堂供佛,且布置的典雅靜美,要麼掛著高僧墨寶,要麼懸著經文帷幔,還要備下講經品茗之所,既修身養性,又怡然成趣,可此處佛堂,卻實在清苦了些,賀成想像不出年過半百的老夫人竟常在此徹夜禮佛。

    佛堂空蕩,便一覽無餘,屬實瞧不出異常,薄若幽卻走向了佛龕之前,她看著佛龕前的香爐,抬手拈了拈香灰,這時,一道怒喝忽而響起。

    「住手快住手,這是供奉之物,怎能隨便動得?」鄭文宴急匆匆趕到佛堂,第一眼便看見薄若幽在動香爐,當下喝止。

    他情緒激動,使得霍危樓和賀成都看了過來,鄭文宴面色微斂,拱手道:「啟稟侯爺,母親供奉的這西方三聖,是從京城相國寺請來的,有高僧加持,中間無量壽佛座下,還有一顆高僧圓寂之時留下的舍利子,實在是金貴無比啊!」

    他焦急說完,薄若幽卻發現了什麼似得面露震驚,她幾番確定,終是轉身道:「侯爺,香灰之內有曼陀羅。」

    霍危樓眉頭一皺,又是曼陀羅?

    第6章 一寸金06

    鄭文宴還沒反應過來曼陀羅是什麼,便聽霍危樓問,「老夫人死後,香爐內可點過香?」

    鄭文宴愣愣的搖頭,「母親死後忙著辦母親的喪事,這佛堂內的東西,只收撿過母親的幾樣遺物,其他東西都未動過。」

    霍危樓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邀月閣有曼陀羅,佛堂也有曼陀羅,莫非是同一兇手?

    霍危樓看著賀成,「你們此前已搜過佛堂,為何毫無所覺?」

    早前鄭文宴雖扣著鄭文宸的屍體不讓查驗,可和老夫人有關之地還是讓進的,賀成擦了一把汗,「那時是衙差來搜查,香灰已燃盡,便未發現異常。」

    薄若幽猶豫一瞬低聲道:「曼陀羅燃盡後幾乎無味,只香灰顏色不同,若非知道醫理有些經驗,尋常人確查不出。」

    霍危樓看了薄若幽一眼,想說什麼又忍住了,而後才問鄭文宴,「府中人可都集齊了?」

    霍危樓昨日下午到府,驗看屍首便花了許多功夫,還未來得及召見全府眾人,而依照眼下情形看,府裡大部分人都有作案環境,只是動機為何,還需深究。

    鄭文宴忙道:「已經集齊了,此刻都在花廳等候。」

    「將香灰帶走。」吩咐完賀成,霍危樓又對鄭文宴道:「你帶路。」

    薄若幽此刻未再跟上,她是仵作,勘驗屍首尋找罪證在行,見嫌疑之人卻極少,她又翻了翻爐中香灰,見香灰量少,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去了四周軒窗處,查看來去,果然在老夫人抄經之地的西北角上發現了一處窗紙破損。

    賀成跟過來,也看到了那破損的小洞,上面還有被煙燻過的黑漬。

    薄若幽道:「那人來時知道老夫人在抄經,便先用了迷藥,卻又未將老夫人徹底迷暈,老夫人身上沒有外傷,足見兇手未曾使用武力,他多半先是激怒了老夫人,而後看著老夫人病發,反倒替他省了事。」

    說完,薄若幽又問:「大人,府中可有藥庫?」

    賀成忙道,「應當是有的。」

    侯門世家大多有藥房,以備不時之需,薄若幽道:「曼陀羅金貴,且尋常病症用不到此藥,倘若專門出去買,多半會引人注意,可若府中藥庫中存有此藥,兇手下手便方便多了。」

    頓了頓,薄若幽接著說:「其實用了曼陀羅,兇手的行兇手段便有些笨拙了,此迷藥不算難發現,而一旦發現了迷藥,所謂鬼魂殺人便不成立了,那兇手還裝成老夫人的模樣做什麼?」

    賀成聞言吩咐衙差,「去問問府中可有藥房。」

    衙差立刻奉命去問,有無藥房人盡皆知,衙差隨便問了個管事小廝便得了準,片刻後回來,「大人,府中確有藥房。」

    賀成心中一定,「走,去見侯爺。」

    如今武昭侯在府中,這樣的事自然要告訴武昭侯,薄若幽遂又跟著賀成往侯府花廳來。

    剛走到花廳之前,便見屋子裡烏泱泱站滿了人,這些人皆縞素加身,都是府中主子。

    而剛到門口,便聽霍危樓沉聲問道:「大夫人在何處?」

    薄若幽掃過廳堂,昨夜見過的二夫人和鄭瀟在,其後站著鄭文宴和另一婦人,婦人身邊亦跟著個七八歲小童,想來是三夫人和鄭文宴之子,最後面站著鄭文安夫婦,而在最前,卻只站了個十五六歲的高挑女子,看側影,薄若幽便覺此女神姿高徹,容顏端方,想來正是即將嫁給二殿下的侯府大小姐鄭雲霓。

    「回侯爺的話,母親重病,眼下不方便出來見客。」

    鄭雲霓語聲優雅,雖是女子,還是小輩,可她在家中地位舉足輕重。

    霍危樓微微蹙眉,轉頭看向身邊繡衣使,那繡衣使似已調查過侯府眾人,傾身在霍危樓耳邊說了句什麼,霍危樓皺著的眉頭微松,卻又並未追問。

    「老夫人和鄭文宸之死,想必你們都知道了,此案早前尚難定是否為命案,如今卻可斷定二人皆是被人謀害而死,而諸位,若無人證,便皆有作案之機。」

    這話令眾人微微色變,鄭雲霓道:「侯爺,祖母死的那晚也就罷了,二叔死的那夜,我們所有人都在祖母停靈之處,我們都可做彼此人證。」

    其他人跟著點頭,霍危樓看著鄭雲霓,神色幽沉。

    鄭雲霓身姿極是挺直,她有所依仗,對霍危樓的畏懼甚至不及鄭文宴,畢竟若她成為二皇子妃,見到霍危樓都無需跪拜。而眾人皆知,當今建和帝寵愛貴妃之子,將來若二殿下被冊為太子,說不定還有霍危樓跪她那日。

    這時,賀成進花廳,走到霍危樓身邊耳語了兩句,霍危樓凝眸,下一刻便朝薄若幽看來,薄若幽走到廳門便守禮的未再進去,此刻霍危樓看來,便引的其他人都看了過來,當看到是一貌美女子站在廳外,眾人神色皆變。

    又聽霍危樓問,「府中藥房,由誰掌管?」

    這時鄭文宴才上前,「回侯爺,由在下掌管。」

    霍危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賀成,賀成便對鄭文宴招了招手,令他走向廳外,也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鄭文宴色變道:「我想起來了,府庫中確有這味藥,只是平日裡藥庫的鑰匙在我這裡,沒有我的鑰匙,藥庫不可能被打開。」

    賀成立刻道:「勞煩三爺速速派人將鑰匙拿來,稍後我要帶人去府庫看看。」

    鄭文宴招手叫來身邊親隨,吩咐一聲那人便轉身離去,廳內,霍危樓道:「從現在起,所有人依次入偏廳,本侯有話要問。」

    霍危樓起身往偏廳去,福公公和賀成跟上,花廳便只剩下繡衣使看著,薄若幽自覺身份低微,只站在門外相候,可很快,福公公從偏廳出來,對她招了招手,「薄姑娘,來——」

    薄若幽有些意外,在鄭氏眾人的注視下入了偏廳。

    她剛站定,鄭雲霓便走了進來,霍危樓一身冷意坐在主位,福公公和賀成侍立左右,可問話的卻不是他。

    福公公微笑道:「大小姐,敢問老夫人死的那夜,您在何處?」

    鄭雲霓容貌清麗,儀態典雅,一顰一笑都可看出受過極好的教養,身量在女子中更算是高挑,她施施然站在堂中,下頜揚著,問話的是福公公,她目光卻看著霍危樓,仿佛只有霍危樓才有資格問她,「那夜二叔和祖母鬧得不愉快,我未用年飯便回了院子,之後洗漱歇下,徹夜未出屋門,還是第二日清晨,得知祖母出事才匆匆趕到佛堂,這一點,我的婢女墨書和畫意皆可作證,院中其餘小丫頭也可作證。」

    霍危樓沒看鄭雲霓,他左手大拇指上套著個黑玉扳指,此刻,他正漫不經心的把玩著黑玉扳指。

    福公公又問:「那二爺出事的那夜呢?」

    鄭雲霓看了福公公一眼,語氣帶上了些不耐,「剛才我便說過,那一夜我們所有人都在祖母的靈堂,因是頭七,要做法事。」

    福公公面上笑意沒有絲毫波瀾,「所有人?大小姐想清楚了嗎?」

    鄭雲霓眼底閃過一絲暗色,可看了眼霍危樓,到底不敢放肆,「那夜五叔和五嬸最先到,後來便是我,之後是二嫂和鄭瀟,然後是三嬸和鄭浩,最後是三叔,二叔一直沒來,我們都覺奇怪,三叔便派人去尋,沒多久,便有人來報,說二叔神色奇怪的進了邀月閣,還將門從裡面反鎖了上,怎麼叫也不應——」

    「我本不想理會,可聽小廝說的奇怪,且法事必須要有二叔在場,便和其他人一起往邀月閣去……」

    福公公問:「去的時候,是所有人一起去?」

    鄭雲霓皺眉,「不是,三叔留下了,因為當時做法事的師父們都還在,他要招待師父們,不過,最後出事的時候,三叔還是來了。」

    福公公又問:「大小姐要說清楚,三爺是在二爺掉下來之前來的,還是掉下來之後來的?」

    鄭雲霓眉頭皺的更緊,又看了一眼霍危樓,克制的道:「我也不清楚,我站在前面,後來出事大家都嚇壞了,我一回頭,三叔便在了,我都不知他何時來的。」

    唇角微抿,鄭雲霓下頜揚的更高。

    福公公看了眼霍危樓,又轉頭笑道:「那好,大小姐就問到這裡,出去之後,讓二夫人和大公子進來吧。」

    鄭雲霓看了眼始終未曾看她的霍危樓,似乎有些不滿,可到底還是福了福身轉身走了出去。

    她一走,福公公就嘆了口氣,面上笑意有些無奈,薄若幽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些微的嘲弄。

    二夫人和鄭瀟走了進來。

    和昨日相比,二夫人的臉色似乎更差了,鄭瀟則一雙眸子不住的往薄若幽身上掃,霍危樓此刻抬眸,一眼看過去,二夫人神色便是一慌。

    福公公仍然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二夫人莫怕,只問些簡單的問題,若想早日知道二爺為何而死,一切照實回答便是。」

仵作嬌娘 第7節

    二夫人點點頭,鄭瀟緊張的抓著二夫人的衣裙,半個身子縮在二夫人身後。

    福公公不以為意,只是道:「老夫人死的那夜,二爺是何時離開你們的?他離開之時,情緒如何?」

    二夫人沒看福公公,亦未看霍危樓,她的目光落在身前二尺的地上,神情委頓,說話的聲音更是低若蚊蠅,「他……他是亥時離開的,離開的時候是生氣的……」

    「可有說過過激之語?」

    「他……他只說母親為何出爾反爾……」

    霍危樓抬起頭來,二夫人抿唇道:「他說母親此前和他說過,說要將爵位傳給他,還說要讓他改性子,可此番過年遞摺子就該為他請封了,母親卻遲遲不動,他說母親不守諾言。」

    福公公神色嚴肅了一分,「後來呢?」

    「後來他摔門而去,直到第二日早上,知道母親出事,我們才在佛堂看見他,他一臉萎靡,好似宿醉未醒的模樣,三弟問他昨夜在何處,他支支吾吾說在書房,三弟又說給他送酒菜時書房根本無人,說他在說謊,於是二人便爭執起來,後來才報了官。」

    說到這裡,二夫人忽然抬眸,因眼底布滿血絲,一時有種欲泣血之感,「可他不會殺人的,三弟一口咬定是他,不過是想奪爵位罷了,他還讓我們交出母親的摺子,這說明母親當真準備上摺子為夫君請封了,應該著急的是三弟,若真有人害人,也不該是夫君……」

    說著說著,二夫人眼淚流了下來,鄭瀟嘴巴一癟,也似要哭出來,就在這時,一個衙差出現在門口,賀成見狀趕忙上前,聽那衙差說了句什麼之後,快步回到了霍危樓身邊。

    他面色沉重的道:「三爺沒找到藥房的鑰匙,說鑰匙不見了。」

    霍危樓磨砂玉扳指的手一停,此刻抬眸問:「昨夜,鄭瀟為何說鄭文宴是個不吉之人?」

    第7章 一寸金07

    二夫人此前之語,分明是指責鄭文宴污衊鄭文宸,更有害人之心,可當霍危樓此話問出,二夫人神色卻現出明顯驚慌,她甚至垂首打了鄭瀟一下,「瀟兒!你胡說什麼!」

    「三弟只是存了爭奪爵位之心,並沒有不吉一言。」

    二夫人垂著眸子,眼神閃躲,語氣有幾分畏色,霍危樓鳳眸微狹,「鄭文宸乃是被人謀害致死,你若有所隱瞞,或許會使兇手隱藏極深,你想好了?」

    二夫人眉心皺起,仍是點頭,「民婦所言句句屬實,不敢瞞侯爺。」

    霍危樓盯了二夫人片刻,轉眸示意福公公繼續。

    福公公便道:「二爺死的那夜,你們為何不曾同去老夫人靈堂?」

    想起那夜,二夫人眼底再生悲戚,「那夜,本是要一起走的,可夫君他卻嫌去的早了,又要難堪,母親死後,三弟懷疑母親之死和夫君有關,一時間,府裡上下都傳是夫君害死了母親,便是下人看夫君神色都不同,夫君為此發過火,卻無絲毫好轉,後來幾日,他日日躲在房中不出門,到了那夜,便想著最後再去靈堂。」

    「夫君不願早去,民婦卻不想失了禮數,我們二房本就艱難,民婦便不是為了自己,亦要為了瀟兒忍著些,便帶著瀟兒先去了,後來……」

    二夫人抹了一把眼角,「便是說夫君去了邀月閣,民婦帶著瀟兒,跟著侍奴最早趕到,到的時候,便見夫君站在三樓圍欄之上,民婦正要疑惑,便看到了他身後之人……」

    二夫人眼底生出恐懼來,「當時來不及想那是誰,便眼睜睜看著夫君從樓上摔了下來,就那般……就那般生生摔死在了民婦和瀟兒眼前。」

    眼淚滂沱而下,二夫人又忍不住哽咽起來,當著霍危樓和眾人之面,她哭的極是壓抑,可越是如此,越令人看的心痛,鄭瀟將臉埋在二夫人身後,也小聲的抽噎著。

    「如果……如果不是三弟懷疑夫君,夫君便不必遭大家猜忌,那夜也就不會拖到後來才去,也就不會死了……」二夫人深深閉眸,輕顫的哭音裡儘是悲痛委屈,卻極少怨恨,仿佛她纖細的身子快要油盡燈枯,已沒力氣再生恨意。

    霍危樓問:「你可知,他為何要去邀月閣?」

    二夫人一邊抹淚一邊搖頭,「民婦不知,邀月閣是賞景之地,從前大哥在時,倒是經常在那裡,大哥去後,也只有母親在有好景之時,偶爾召大家賞景小聚。」

    這便奇怪了,母親頭七之夜,明知法事要開始,卻獨自往偏僻的邀月閣而去。

    邀月閣久無人去,塵灰滿布,總不至於是去那裡小酌賞景,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有人邀約,或誘他前去,可鄭文宸脾性爆裂,在府中地位亦是尊貴,又如何才能令他去呢?

    「闔府上下,你可有懷疑之人?」

    霍危樓問完,二夫人肩背一縮,那是明晃晃寫在面上的恐懼,「民婦……民婦不知,若說有誰與夫君有仇怨,倒也談不上,唯一的可能便是爵位……」

    二夫人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這話說完,她不敢明白指證鄭文宴。

    「頭七那夜,鄭文宴何時到的靈堂,中途可曾離開?在鄭文宸出事時,又是何時出現的?」

    這般一問,二夫人忙抬起了頭來,她用力回想一瞬,眼神稍稍一亮,「他是在三弟妹之後來的,她們也不曾一起過來,後來久等夫君未至,他一邊命人去找夫君,自己也離去了,彼時他掌家,雜事繁多,去哪裡也不必與眾人交代,民婦也不知他去了何處,後來小廝來報說夫君去了邀月閣時,民婦急匆匆的往那邊趕,並未注意他何時到的,只是感覺上,應該是最後才來……」

    這些言辭和鄭雲霓之語皆對了上,霍危樓凝眸,「鄭文宴逼你們交摺子是何時之事?」

    二夫人眼底此時才生出一絲怨恨,「夫君死後第三日,夫君是有瀟兒的,若母親當真寫了摺子,只要是母親親手所寫,蓋了印信,民婦便可著人送去京城,到時候爵位便會順位落在瀟兒身上,他便是為此,才來逼迫,他……甚至派人搜了我們的院子,可我們若當真有摺子,又怎會不送入京中自己留著呢?他什麼也未找到,我到底是他二嫂,府裡那般多人看著,他只得無功而返。」

    到此處暫無別的可問,福公公便道:「勞煩二夫人將三夫人和三爺請進來。」

    「叫鄭文安進來吧。」

    霍危樓開口,卻改了問話的次序,福公公一愣,隨後恍然。

    五爺鄭文安容色溫厚,進門便恭敬行禮,很是守規矩的模樣。

    福公公若先前那般問了一遍,老夫人死的那夜,鄭文安與夫人同住,其院內七八侍從皆可作證,而鄭文宸死的那夜,他夫婦二人到的最早,後來也和大家一同往邀月閣去尋鄭文宸,如此一來,他們二人可被排除在外。

    福公公又問:「五爺可懷疑二爺害了老夫人?」

    鄭文安略一猶豫道:「在下不懷疑。」

    福公公揚眉,「願聞其詳。」

    鄭文安便道:「母親生二哥的時候不容易,因此自小對二哥頗為寵愛,這才將二哥養的性子有些乖戾,從前大哥在時還好些,有個人能壓住他,大哥去後,二哥便有些不受管束,不過二哥雖是脾性暴躁,卻是個懦弱之人,他不敢殺人的。」

    「你們府上,可有流傳鄭文宴是不吉之人的說法?」

    霍危樓忽而這般一問,鄭文安眉頭一揚,似乎有些詫異,可他很快定下神來,「侯爺怎有此問?此話怎講?」

    他仿佛全然不知情的模樣,福公公看了他一會兒,又看了一眼霍危樓,見霍危樓波瀾不驚的,便道:「五爺去吧,請將五夫人請進來——」

    鄭文安拱手退出,福公公低聲道,「不是說鄭二爺會對夫人動手麼?」

    霍危樓淡聲道:「懦弱無能的男人才會對自己的妻子動手。」

    五夫人柳氏很快進來,所言和鄭文安無二,很快便問完了,福公公道,「煩請三爺進來。」

    鄭文宴進門時,神色已有些不好,霍危樓開口便問,「藥庫的鑰匙為何不見蹤影?」

    鄭文宴一臉苦相,「回稟侯爺,府內有處理家務的回事廳,要緊的鑰匙在下隨身帶著,其他不要緊的庫房鑰匙都放在回事廳的小書房內,藥庫的鑰匙便是如此,藥庫多日未開,在下也未曾查看鑰匙還在不在,今日知府大人說要,這才派人去拿,沒想到鑰匙不見了。」

    霍危樓直接問道:「老夫人頭七那日,你到的最晚,後來又離開,你都做了什麼?」

    鄭文宴忙道:「來得晚是因要安排幾位做法事師父的客院,後來離開,是聽說到處找二哥都未找到,派了人去找之後,我忽然想到二哥上次便說自己在書房沒有聽到外面叫人,便親自去二哥書房找他,到了地方,卻見屋門開著,門內的確無人。剛從他書房出來,便聽說看到他去邀月閣了,我趕忙趕去,卻沒想到已經出事了。」

    「可有人為你作證?」

    鄭文宴面露難色,「這……我從書房出來,在西北側的花圃邊遇到了府中林管事……」

    然而西北側的花圃距離邀月閣和鄭文宴的院子都不遠,此證人即便遇到了他,也並不能證明他那段世間沒去過邀月閣。

    「你去鄭文宸的書房,是去找鄭文宸,還是找你母親準備請封鄭文宸的摺子?」

    霍危樓目光如刀,一句話問完,鄭文宴面上已生出一層冷汗,他咬牙道:「侯爺此問在下不明白,我當真是去找二哥。」

    霍危樓眸色分毫未變,仍威壓懾人,鄭文宴又急道:「母親死的那夜,在下整夜都在自己院中,在下有人證,侯爺不該懷疑在下才是——」

    霍危樓卻在此時站起身來,「去藥庫看看。」

    鄭文宴擦了一把汗,恭敬應是,霍危樓便抬步而出,走到薄若幽身側時,目光自她面上掃過,「你跟來。」

    薄若幽應聲,跟在福公公和賀成身後走了出去。

    一行人出偏廳,只見花廳內人人面色凝重,見鄭文宴滿頭大汗帶著霍危樓一行朝外走,想跟上,卻被繡衣使制止。

    藥庫在侯府北側,因並不常用,整個院子顯得有些荒僻。

    進了院子,鄭文宴指著院中左廂房道:「這三間便是藥庫了,侯爺看,鎖還鎖著,就是鑰匙不見了。」

    霍危樓示意身後繡衣使,那繡衣使上前,也不知如何撥弄了一下,鎖便開了,鄭文宴先進門,走到左側一排藥櫃之前,瞅準了寫著「曼陀羅」三字的藥屜打了開,「曼陀羅就放在此——」

    「處」字還未出,鄭文宴話語聲已斷,因那藥屜之內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一丁點曼陀羅的影子?

    「這……這不可能……」

    他隨手極快的將周圍五六個藥屜打開,只見裡面滿滿的放著人參、靈芝等物。

    更珍奇的藥材都在,卻偏偏曼陀羅不見了。

    霍危樓看著鄭文宴,「看來,你要好好解釋一下了。」

    第8章 一寸金08

    鄭文宴額頭滲出薄汗來,「侯爺,這藥庫當真是許久才一開,鑰匙我也從不帶在身上,回事廳的書房雖鎖著門,可平日裡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少,侯爺,在下便是再如何喪心病狂,也不會去謀害自己的親哥哥。」

    見霍危樓神色冷沉,鄭文宴急忙道:「是,那夜我去二哥的書房,的確是為了找摺子去的,過年之前,我曾在母親暖閣裡親眼看到她在寫摺子,見我到了,母親便將摺子收了起來,我當時便覺不妥,可母親不提,我便沒問。後來母親忽然過世,我慌了,整理母親遺物之時,我找過母親的臥房書房,都沒找到那摺子……」

    鄭文宴苦著臉,快要哭出來似的,「我在想,是不是母親已經把摺子給二哥了,前幾日忙著母親的喪事,而二哥終日閉門不出,我沒有機會,那天晚上,二嫂瀟兒都在外面,二哥也不見人影,我這才得了機會去尋。」

    鄭文宴急於自證,再不敢隱瞞,霍危樓聞言面上依舊神色難辨,只掃視了藥庫一圈,「搜一搜,看可有留下線索。」

    幾個繡衣使依令搜查,片刻後,一無所獲。

    霍危樓眸色凝重,「傳府中各院下人管事來問話,務必一人不漏。」吩咐完,霍危樓忽而想起什麼似的問:「玉嬤嬤是何人?」

    鄭文宴一愣,有些遲疑的道:「是母親從京城帶來的貼身侍婢,算是母親十分信得過的人,只是十幾年前犯了錯,被母親趕去了祠堂,為鄭氏守祠堂。」

    「十幾年前犯了錯?」

    鄭文宴頷首,「是,大概十五六年前吧,具體也不知為何,祠堂在府中西北方向,這些年玉嬤嬤沒有再踏出祠堂一步,母親也只有年節去祠堂上香時才見她一面,她是個冷情之人,便是母親過世,她也沒有出現。」

    從京城帶來的親信,卻被懲罰守了十多年祠堂。

    霍危樓看著賀成,「派個人去祠堂看看是否屬實。」

    賀成點頭應下,霍危樓便道,「你無人證,從此刻開始,回自己院中莫要隨意走動,你適才所言,本侯自會求證。」

    鄭文宴有些為難,「侯爺,今日是母親二七之日,待會兒有一場小法事。」

    略一沉吟,霍危樓指了個繡衣使,「你跟著他。」

    鄭文宴鬆了口氣,很快,有繡衣使來稟,「侯爺,所有府中下人,都集齊了。」

    侯府僕從眾多,要依次問話需頗多時間,霍危樓毫不遲疑,命人鎖上藥庫之門,重往前院去,薄若幽卻走到了賀成身邊,「大人,我想驗屍。」

    賀成遲疑,「驗誰……」

    「驗鄭二爺。」

    頓了頓,薄若幽道:「如今還不知鄭二爺為何去邀月閣,死因雖明,疑點卻還有許多,我想看看屍體上有無其他線索。」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走在前的霍危樓卻駐足看過來。

    福公公見他如此,立刻興致勃勃道,「薄姑娘!我與你同去!」

仵作嬌娘 第8節

    福公公說完,徵求霍危樓意見似得望向他,霍危樓微微頷首,這才帶了其他人離開,賀成便道,「福公公既同去,我便陪著侯爺去問話了。」

    福公公笑著揮手,賀成忙跟上了霍危樓,待他們離開,福公公轉頭對薄若幽道:「走吧薄姑娘,咱家太喜歡看你驗屍了……」

    薄若幽哭笑不得,「還是第一次聽聞,有人喜歡看驗屍。」

    福公公長嘆了口氣,「其實咱家出身內宮,一開始哪裡見得這些場面?可自從陛下令咱家跟著侯爺,便也習慣了,不僅習慣了這些,連衙門那套問話審人都知曉了個大概,哎,難為咱家這把老骨頭,跟著侯爺屬實不易。」

    二人已轉向往西院去,福公公邊走便問,「薄姑娘驗過多少屍體了?」

    薄若幽想了想,「十二歲便出入義莊,到如今或有上百。」

    福公公咂舌,「那薄姑娘往後可還要繼續做仵作?」

    薄若幽笑道:「要繼續的。」

    福公公有些擔憂的望著薄若幽,薄若幽被他看的有些發毛,便道:「公公不必替我擔心,仵作雖是賤役,可仵作之術,能替亡者說話,世人信佛信道,可我倒更信手中之刀,我既有此念,便不覺辛苦,亦不會鄙己自憐。」

    話音剛落,便見不遠處的迴廊上,幾個侯府下人正抬著大大小小的法事祭品往老夫人停靈的方向去,福公公頓時笑了,「薄姑娘此言,倒是真真的,當真含冤而死,信佛信道可不管用。」

    正說著,卻見走在最後的一個侍婢,忽而被什麼絆倒倒在了地上,她懷中抱著的瓜果託盤瞬時滾落在地,其中一個果子咕嚕嚕的滾到了福公公和薄若幽面前。

    「傻姑!你做什麼!這是給老夫人的祭品!」

    當首的管事喝罵起來,一轉眸看到薄若幽二人,面色頓是一變,壓低了聲音道,「還不快去撿起來,你還要驚了貴人不成?」

    傻姑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的往薄若幽這邊走來,薄若幽傾身將那果子撿起,待傻姑走到眼前,將果子遞了過去。

    傻姑始終垂著頭,直等到果子被薄若幽放在掌心之時,才倏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抬頭,薄若幽呼吸一滯,傻姑有一雙清淺杏眸,可左臉上卻有一處巴掌大的紫黑疤痕,幾乎蓋滿了她整個左臉,薄若幽看的明白,那是燒傷後留下的陳年舊疤。

    只對薄若幽點了點頭,傻姑便拿著果子轉身而走,這一背過身,薄若幽眉頭又皺了起來。

    傻姑仍然一瘸一拐的,她來時,薄若幽以為她摔倒了某處,可此刻回去之時,薄若幽卻發覺傻姑竟真的是個瘸子。

    等這一行人走遠,福公公嘆道:「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卻又被燒傷,又瘸腿,實在有些可憐。」

    薄若幽應了一聲,「倒是沒想到侯府會用她。」

    尋常侯門世家,對下人也要求嚴苛,身體和面目有殘者,多半不會留用。

    福公公便道:「她也算有福氣。」

    二人說話間,已到了西院之前,院內有衙差守著,見薄若幽和福公公到了,立刻迎上來,昨日薄若幽便粗驗過鄭文宸的屍首,只是今日要剖驗,還得花些功夫。

    進了靈堂,又經一番準備,薄若幽拿起了小巧的剖刀,看她若昨日那般,精準的剖開屍體腹部,福公公到底還是捏著鼻子後退了一步,「咱家跟著侯爺也多時了,薄姑娘這般盡心盡力的仵作卻也不多見。」

    薄若幽神色冷肅,聞言並未抬頭的道:「時間越久,案子越是難斷。」

    「的確如此。」福公公嘆了口氣,「只望前面查問下人,能查問出有用的證供。」

    薄若幽道:「只怕不易,不過若屍體上有所發現,能比一百句證詞都有用。」

    今日是鄭文宸死的第七日,屍斑沉澱散布的更多,四肢表皮成駭人的淤紫色,口鼻和下體有細小黴斑,腹腔內更生腐爛,薄若幽低著頭,仔細的在腹腔內查驗著什麼,沒多時,薄若幽拿過一旁裝祭品的瓷盤,小心的將一團汙物從屍體腹內取了出來。

    福公公捏著鼻子,「這是何物?」

    薄若幽搖頭,「還不知,死者死亡七日,胃內已無飯食,可此物卻還未被消解。」

    聽說是屍體胃內取出來的,福公公幾步走到門口深深的呼了口氣,薄若幽將屍體縫合整理好,這才端著那瓷盤朝一旁的耳房走來,先淨了手,而後薄若幽將水倒在了瓷盤之中,汙液被水稀解,很快,那一團黏在一起的汙物展了開。

    福公公趕忙走近些,「是何物?」

    薄若幽取過木箱中的竹鑷,小心將那物夾起,眉頭幾皺之後道,「是紙。」

    「紙?什麼紙?」

    薄若幽蹙眉,「是灑金箋。」

    灑金箋雖算貴重,可在侯門世家,也算尋常。

    忽而,薄若幽又道,「上面有字。」

    福公公還未來得及再問,身後便出現了一道低沉的聲音,「什麼字?」

    薄若幽一愣,抬眸看向門口,果不其然是霍危樓來了。

    她直起身來,搖了搖頭,「墨色已極淺了,暫時看不出。」

    霍危樓走近了些,他背光而站,五官藏在陰影之中,只一雙眸子寒亮如星,薄若幽不閃不避的與他四目相對,「不過,民女有法子。」

    第9章 一寸金09

    「灑金箋本為尋常宣紙,只是在宣紙製作時,在紙面上以膠粉施以細金銀粉或金銀箔,而後令彩色蠟箋紙上生出金銀的光彩,因此,又叫灑金銀五色蠟箋。」

    薄若幽用兩支竹鑷,小心的在瓷盤中撥弄著,「因此,灑金箋比較尋常宣紙要更為厚實,亦不易散墨,許多人喜好在上吟詩作畫,顯得更古意淡遠些,在侯府,應當是常見之物。不過此物被死者吞下,在胃內多時,墨跡已被消解了大半,幸而紙質厚實,倒是有挽救之法。」

    說至此,薄若幽抬起頭來,「民女需一樣藍草。」

    薄若幽彎著身子,衣袖挽起,一小截玉臂和皓腕便露了出來,而她纖細的腰身越發盈盈一握,整個人分明在忙碌著,卻又透著一股子莫名的溫婉優雅來。

    霍危樓睨著她,「何種藍草?」

    「蓼藍,菘藍皆可。」

    藍草可著色,為尋常染布坊常用,霍危樓點了點頭,走出門吩咐了一句。

    薄若幽便又垂眸撥弄那一小團灑金箋。

    灑金箋只有巴掌大小,是被揉成一團後吞咽下肚,又在胃內消融數日,此刻最外面一層,已經只剩下透薄的一層,薄若幽不敢輕慢,生怕弄破後尋不出字跡。

    又換了兩道清水,那皺巴巴黏糊糊的紙團才稍稍顯了形狀,福公公也站在一旁看著,驚道:「竟然真的是灑金箋。」

    被清水稀解後,灑金箋上淡淡的金銀細粉現出了光彩,可整張紙都變的薄透鬆軟,上面的字跡也只有偶爾的一撇一捺可見墨跡。

    福公公嘆道:「這怎麼辨的出來?」

    薄若幽道:「想要每個字都辨出不可能,民女會盡力而為的。」

    福公公轉眸看了一眼霍危樓,「侯爺前院問話可有收穫?」

    霍危樓神色沉凝,「與鄭文宴所言出入不大。」

    福公公嘆了口氣,「如此,便是無法確定鄭三爺說謊了,他的心思雖有些不端,可無證據,到底定不了是他害人。」

    福公公雙眸明亮的落在薄若幽身上,「就看薄姑娘能不能從上尋出字跡來了。」

    霍危樓也在看著薄若幽。

    他下至地方州府辦案數回,卻還是頭次遇見薄若幽這般,小小仵作比主官還要勤勉的,最緊要是的確技有所長,倘若是男子,倒可收用。

    霍危樓眼底不免生出了一絲遺憾來,薄若幽恰在此時以手背拭汗,稍一抬眸便對上了霍危樓此般目光,她微微一愣,有些不明。

    霍危樓眼底的情緒一閃而逝,蹙眉道:「若要令字跡現出,需要多久?」

    他語氣又威嚴起來,仿佛適才那一瞬只是薄若幽眼花,她想了想,「只怕要明天了。」說完看向窗外,只見旭日已經快到中天,又道,「還需今日日頭好。」

    霍危樓皺眉,似乎不太滿意這個時間,薄若幽也不知怎地,忽而就想到了昨日初見時,霍危樓得知她竟是賀成所請仵作時的不滿,「霍危樓看不起女子」的念頭在心頭一滑而過,她隨之改了口,「天黑,最早也要今日天黑。」

    霍危樓眉頭稍展,眸色也雲開霧霽,世上有哪個上官不喜這樣的下屬呢?

    霍危樓心底再次生出一絲遺憾,這次卻分毫都不曾露在臉上。

    「侯爺——」

    聲音忽至,是賀成匆匆而來,霍危樓轉身,賀成進門便道:「祠堂那邊下官派人去了,已經見到了那位玉嬤嬤,她獨自住在祠堂,據她自己說,這幾年從未出過祠堂大門,府內的事,她只知道老夫人亡故,連鄭二爺墜樓都不知。」

    說完,賀成神色有些奇怪,「此人有些詭異。」

    霍危樓望著賀成,賀成胖乎乎的臉皺成一團,「下官也不知怎麼說,就是覺得一個人在祠堂住了那麼多年,足不出戶,這似乎不太可能,且……侯爺沒見過她,她看著,便叫人心底有些發毛,陰氣,陰氣的很……」

    想了半晌,賀成用了「陰氣」這個詞。

    霍危樓蹙眉,「人如今在何處?」

    賀成便道:「還是在祠堂裡。」

    霍危樓掃了薄若幽這邊一眼,道,「帶本侯去看看。」

    賀成立刻點頭,霍危樓又看了眼福公公,福公公立刻道:「侯爺放心,老奴留下。」

    這般說完,霍危樓方才離開了靈堂。

    一出門,便覺今日雖有日頭,可迎面而來的風卻格外的冷,這時不遠處又走來兩個往靈堂搬重物的下人,霍危樓一眼便看到他們抬東西的手皆被凍得通紅,他鳳眸輕沉,忽而就想到薄若幽拿著竹鑷的十指,細若削蔥的纖纖玉指,仿佛在冰雪裡捂過一般。

    霍危樓收回了視線。

    他隻字未提心中所思,只打量侯府的園子,因祠堂已經脫離了侯府主體,因此霍危樓越往北走,越發覺侯府之大,「這園子是鄭氏修建?」

    賀成咂摸不出霍危樓問話的意味,只得老實道:「不是的,此園乃是前朝一位親王行邸,建造之時引來了城南浣花溪的活水,在園內造了三處內湖,後來朝代更迭,園子廢棄,內湖都幹了,大概六七十年前,被當時的鄭老爺買下,重新修繕之後做了祖宅。」

    霍危樓目之所及,越是往北,越可見百年松柏,若此園是鄭氏自己建造,則要花費不少價錢,他身負監察百官之責,自會在意這些旁枝末節。

    穿過一道月門,便當真離開了侯府主體,眼前一片茂密竹林,日頭當空,竹林裡投下斑駁的一片光影,霍危樓帶著人穿過幽徑,很快便看到了隱秘在松柏之下的侯府祠堂。

    松柏參天,雪積翠稍,茂如傘蓋的松柏仿佛天穹似得籠罩著祠堂,以至於只站在祠堂之外,便覺此處難見天光,陰氣極重。

    雖尋常祠堂多伴以松柏彰顯肅穆敬祖之意,可眼前這一幕,當真應了賀成所言「陰氣」二字。

    一行人進了院門,院內積雪鋪地,其上只有幾串單調腳印,還是片刻前所留,賀成快步走在前叫門,「玉嬤嬤?侯爺來了,開門——」

    屋內安靜的落針可聞,就在賀成皺眉之時,門忽而毫無預兆的打開了,而此前,賀成竟未聽見半分靠近門口的腳步聲。

    門內出現了一張因常年不見光而顯得有些死白的臉,玉嬤嬤年過半百,一張臉本就枯槁若雞皮,再加上褐色斑點和一雙毫無生氣,黑洞洞的眼睛,乍一出現,便有些瘮人。

    她一張臉露在門縫後,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目光定在了霍危樓身後。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忽而生出幾分變化,唇角一抿,將門打了開。

    她穿著一襲黑衣,未著縞素,屋內昏暗一片,她整個人亦像隱在黑暗中似的,賀成躊躇著沒進門,霍危樓大步入了祠堂。

    進門便是闊達的正廳,鄭氏祖先牌位擺在正北方向,其下長明燈燈火幽微,兩側皆有廂房,一側為香火祭奠之物,一側則為玉嬤嬤之居室,霍危樓大眼一掃,轉眸盯著玉嬤嬤,玉嬤嬤負手而立,腦袋垂著不與霍危樓對視。

    霍危樓道:「你來此多少年?」

    「奴婢來此十五年了。」

    玉嬤嬤說話之時,透著一股子久不與人言語的僵硬感,再加之語聲沙啞,聽著略顯古怪。

    霍危樓又問:「因何至此?」

    玉嬤嬤抿著唇,「奴婢有罪,來此贖罪。」

仵作嬌娘 第9節

    玉嬤嬤低著頭,若將門關上,便如同隱在黑暗中的一具人偶,通身上下不見半分活人氣息,霍危樓默了默才問,「何罪?」

    玉嬤嬤垂著頭,至此便不答話了。

    霍危樓蹙眉,賀成道:「問話的是武昭侯,玉嬤嬤,如今府上老夫人之死有疑,本官勸你知無不言,好為老夫人求個公道,也全了你們主僕情誼。」

    玉嬤嬤腦袋仍垂著,「老夫人年過半百,乃壽終正寢,過幾日,奴婢也會隨她而去,到底了地下,奴婢自會和老夫人再續主僕之情。」

    這般說完,賀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沒得說自己過幾日也要死的,還說什麼到了地下……

    一片黑暗中,霍危樓冷冷的笑了一下,「嬤嬤不畏死,可是否想過侯府其他子孫?嬤嬤是老夫人身邊的老人了,既不答因何罪至此,不若說說,府上鄭文宴生而不吉之事吧?」

    玉嬤嬤的肩膀明顯的瑟縮了一下,她忽而抬眸往霍危樓身後看了一眼,仿佛霍危樓身後藏著什麼人一樣,這一眼看的賀成心底一抖,也連忙往霍危樓身後看去,可霍危樓身後不遠處,只有一張掛在牆上的不知哪位鄭氏先祖的畫像。

    「十五年前,侯爺身邊一妾產子,奴婢照顧不力,使其母死子亡,本該被杖斃,老夫人卻念主僕之情,令奴婢來此恕罪,這便是奴婢來此之緣故。」

    玉嬤嬤說完,轉身走到鄭氏列祖列宗之前跪下,口中念起了經文來。

    她背影好似一尊石雕,賀成欲要上前再問,霍危樓卻抬手制止了他,霍危樓知道,這位玉嬤嬤,今日絕不會再開口了。

    霍危樓唇角噙著一絲冷笑,轉身朝外走去,賀成跟在後面,出來後忍不住揉了揉起滿了雞皮疙瘩的手臂,「侯爺,就是這麼個人,太古怪了,適才下官來時,她就開了半邊門,亦只站在門內答話,當真瘮人。侯爺,現在怎麼辦?」

    「去查侯府下人,看誰是在府裡待了十五年以上的,看看她說的是真是假。還有關於鄭文宴的不吉傳言,所有侯府的老人,一個個問。」

    霍危樓走到院門口忽而停步,轉身再看向屋門之時,冷凝之色再度浮現在了眼底,「越是裝神弄鬼,那不吉之言越是大有文章。」

    霍危樓頭也未回的離開了祠堂。

    西院靈堂中,繡衣使尋來了繆藍草,薄若幽正將薄薄的灑金箋浸入無色汁水之中,福公公又是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薄若幽便道,「此汁水看起來無色,可將布匹或紙張浸透之後,再經暴曬便可使其著色,這灑金箋已是稀薄,著色會極差,可有墨色之地,便會顯色。」

    福公公驚訝道,「你如何知道的?」

    薄若幽笑,「義父教過,前兩年縣衙一宗案子,兇手將一封書信沉入了湖底,亦是字跡淺淡難辨,義父便用這等法子讓些字跡現形的。」

    福公公便道:「那你義父也是極厲害的人物。」

    薄若幽只笑不語,讓那灑金箋浸泡了半個時辰之後,撈起來平鋪於一塊巾帕之上,而後便拿到了日頭之下晾曬,福公公眼也不眨的瞧著那灑金箋,只見曬的越久,果然原本褐黃的紙張開始色變,而那墨跡亦現出了些形狀。

    日頭漸漸西斜,字跡顯得越來越多,卻只有一二字能勉強認出,薄若幽面露沉色,拿了巾帕紙張入靈堂,又請衙差生來火盆,加以炙烤。

    黃昏之時,霍危樓帶著賀成再度到了靈堂,待說起祠堂之行,賀成滿腹慨嘆,福公公則聽的嘖嘖稱奇,「好好的侯門世家,怎處處透著古怪?」

    夜色已要降臨,而薄若幽說在天黑之時便能使字現形,福公公或已忘記此話,薄若幽卻沒忘,她拿著那張紙,距離近了會被烤脆,距離遠了不見效用,就這般不近不遠的捧著,一張小臉被烤的紅彤彤的,而那雙明眸映著火光,火光一躍,瀲灩秀色便在其眉眼間流轉,竟生出幾分清嫵嬌媚之意味來。

    霍危樓站在門口,本只是驚鴻一瞥,卻不由得住了目光。

    就在這時,薄若幽秀眉一揚,一雙美眸生亮,唇角亦高高揚了起來,「見字了……」

    這是霍危樓第一次見薄若幽這般笑顏,流轉的瀲灩嫵媚霎時間更為鮮活,剎那間如穿過黎明時晦暗飛煙渺霧的曦光一般懾住了他的心神,他那慣常只專注在案情公差上的心思,竟因此一滯,落後了福公公一步方才踱過去。

    幽幽的火光中,福公公忍不住念出了上面的字跡。

    「吾之頭七,爾之死期。」

    「陰年陰時,為吾……這是何字?」

    墨跡有些脫了形,福公公一時認不出來,可霍危樓認出來了。

    「陰年陰時,為吾償命。」

    霍危樓冷沉的念出這八字,福公公和賀成當時便打了個寒顫,而薄若幽忽然皺眉,「今日……是老夫人二七之日……」

    賀成和福公公沒明白薄若幽的意思,霍危樓卻瞬間直了身子,也就在此時,一個繡衣使快步入了靈堂,「侯爺,鄭三爺出事了!」

    第10章 一寸金10

    鄭文宴死在了自己的書房裡。

    夜幕已徹底的籠罩下來,霍危樓帶著薄若幽到書房時,書房院內燈火通明。

    三夫人柳氏正帶著鄭文宴之子鄭浩哭倒在地,小小的鄭浩白著臉,靠在三夫人懷中,一邊哭一邊發著抖,像受過什麼驚嚇。

    守著此處的繡衣使道:「老夫人的法事在酉時結束,期間屬下一直跟著鄭三爺,後來鄭三爺親自將幾位做法事的師父送出了侯府,而後便回了自己院中,屬下一直守在院門口,鄭三爺回院中不到半個時辰,便忽而神色凝重的離開,徑直到了此處。」

    「屬下不知鄭三爺生了何事,見他只是進了書房再不出來,便只守著院門,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鄭家二公子來尋鄭三爺,他獨自一人進了院子,屬下先聽到敲門聲,二公子敲了許久卻都無人應答,屬下正覺不對勁之時,便聽二公子在內驚叫一聲。」

    「屬下忙進院內,進來時,便見二公子面色雪白的跌坐在窗沿下,口中喊著『祖母』二字,屬下發現二公子戳破了窗紙,忙從那窗紙處往內看,當下見鄭三爺趴在書案之上,還能聞到血氣。屬下心知不好,便用隨身匕首開了門栓,進門之後,鄭三爺卻已斷了氣。」

    說完這些,此繡衣使跪地請罪,「屬下看護不力,請侯爺降罪。」

    霍危樓晨時令此繡衣使跟著鄭文宴,而整整一日,他亦的確是近身跟隨,後來也都守在鄭文宴所處院外,綜其所述,並無失職之處。

    侯府已生兩宗命案,誰會想到還會死第三人?

    饒是如此,霍危樓仍是神色嚴厲的掃了此人一眼,「自去領罰。」

    繡衣使面色微白,卻鬆了口氣似的應聲退下。

    三夫人和鄭浩來的最快,此刻身邊兩個侍婢扶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霍危樓心知此時問不出什麼,帶著薄若幽進了書房之門。

    侯府闊達,幾位主子皆有獨立小院做書房,此院只一進,左右廂房小,三間正廳尤為闊達,正廳全部打通,只以多寶閣做隔斷,右側放著高大書架,其上書冊繁浩,幾乎擺滿了架格,左側則為鄭文宴見客進學之地。

    鄭文宴趴在書案之上,一把形制精美的降魔杵插在其後心處,血順著他背脊而下,此刻整個書案座椅之下,血色洇成一汪赤湖。

    刺鼻的血腥味令人頭皮發麻,霍危樓分明站在燈火最盛處,可他周身卻有著濃鬱到燈火都照不進的黑暗冷酷,薄若幽知道,霍危樓動怒了。

    有他坐鎮之地,兇手竟還敢動手殺人。

    賀成額上冷汗頻出,忍不住拿著巾帕一直擦汗,福公公看著鄭文宴的屍體面露不忍,「白日還是活生生一個人,這會兒就……」

    「驗屍。」霍危樓忽而下令。

    薄若幽應了一聲,抬步往鄭文宴身邊走去。

    屍體的溫度還未完全散去,傷口也未曾結痂,稍做扶動,便發覺鄭文宴的身體格外的鬆弛柔軟,而其口唇微張,雙目微睜,因趴在桌案上而生的壓痕亦清晰可見,再查看其落於桌案的手臂,踏在地上的腳掌等處,尚未發現屍斑形成。

    這一切,都說明鄭文宴死亡時間在半個時辰之內。

    薄若幽檢查屍體之時,霍危樓正在打量這屋子,廳閣闊達,四周軒窗採光亦是極好,然而整個屋子,所有的窗戶皆是鎖死的。

    窗戶從內鎖著,門也上了門栓,兇手如何殺人的?

    而更詭異的是,殺人的兇器,是那把插在鄭文宴後背背心的降魔杵。

    屋內安靜的落針可聞,這時,外面院子裡卻傳來呼嘯而至的腳步聲,鄭文安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鄭文安先勸慰了一句三夫人,而後便奔到了書房門口。

    一眼看到鄭文宴趴在書案之上,腳下血色刺目,鄭文安語聲含悲,「三哥——」

    霍危樓令鄭文安進門,指著鄭文宴後背的降魔杵,「可認得此物?」

    鄭文安看到那降魔杵,神色一變,「這……這是今日為母親做法事用過的法器,幾位師父本來打算帶走,可三哥出言令其留下,說放在靈堂可闢邪。」

    霍危樓蹙眉,「此物放在靈堂的?」

    鄭文安搖頭,「還沒有,是先和所有的祭品法器一起收起來的,說明日再重新布置母親的靈堂,免得不像樣子,三哥說反正案子還未破,也是打算給母親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待過了七七,所有法事做完了,方才下葬。」

    鄭文安說完,鼻尖一酸,「下午還好好的,怎麼會……」

    正說著,院子裡又響起人聲,很快,門口出現了一抹纖柔端莊的身影!

    鄭雲霓站在門口,面白神驚,一雙美眸幾動,淚意已到了眼角,「三叔……」

    侯府一月之間,竟死了三人,且死的都是至親,鄭雲霓身子一晃,扶著門框方才站穩,鄭文安轉頭看到鄭雲霓,關切的道:「雲霓,你不要看,去陪陪你三嬸。」

    鄭雲霓哽咽的應了一聲,僵愣了半晌方才退了出去。

    見到鄭雲霓,三夫人嚎哭之聲更大,鄭雲霓細聲安慰,又過了半刻鐘,三夫人才稍稍平靜了半分,霍危樓正令繡衣使和衙差們在院內搜查,見狀踱步過來。

    三夫人哭的雙眸通紅,見霍危樓走來,到底有些忌憚,口中道:「侯爺……夫君死的冤枉,請您一定找出害人的兇手,為夫君伸冤啊……」

    說著又哭起來,霍危樓嚴聲問:「鄭文宴本回了院子,為何忽而來了書房?」

    三夫人一愣,摸著眼淚道:「民婦也不知,今日夫君為了母親的法事累了一日,本是要回去歇歇的,可也不知怎麼,剛換了衣裳,他便神色大變的疾步出了院門,民婦在後叫他,他卻頭也不回,那時民婦正要備飯,見此便也隨他去了,後來飯食備好,人還未回,民婦便令浩兒出來尋他父親,浩兒出門半刻鐘,民婦才知出事了。」

    三夫人看了屋門一眼,哭聲再起,「夫君不過而立之年,浩兒才七歲,以後我們孤兒寡母要如何活啊……」

    鄭雲霓在旁聽著,亦是淚盈於睫,一邊勸慰三夫人,一邊哄著鄭浩。

    鄭浩埋頭在三夫人懷裡,人仍然在發抖,霍危樓看著鄭浩,「你適才看到了什麼?」

    若細心些,便能發覺霍危樓語氣是溫和了些的,可對鄭浩而言,霍危樓本身就足夠駭人,無論他用什麼語氣。

    一時鄭浩更怕了,三夫人抽噎著道:「侯爺,浩兒說他看到了母親……說他看到了母親的鬼魂。」三夫人面露恐懼的神色,「這門窗都鎖著,若非鬼魂,要如何進去害人呢?可母親為何害夫君,夫君沒有害過母親啊……二哥死在母親頭七,今日是母親二七……」

    三夫人喃喃自語,越說神色越是驚懼,只抱緊了鄭浩,生怕鬼魂來害她們母子一般,鄭雲霓搖了搖三夫人,「三嬸,莫說胡話,沒有鬼神的!」

    滿院皆處在鬼魂殺人的恐懼之中,鄭雲霓倒是顯得十分鎮靜,霍危樓看了她一瞬,又問三夫人,「鄭文宴離開之前都做了什麼,可有見過什麼人,聽過什麼話?」

    三夫人神色茫然的回想著,越想眉頭皺的越緊,顯然想不起有用之物來,就在這時,屋內響起了薄若幽的聲音,「侯爺,請進來——」

    霍危樓沒有遲疑的轉身,待快步入書房,便見薄若幽站在書案左側西窗之下,手中拿著一物示意他,「侯爺,找到鄭三爺忽然離開的原因了。」

    她的語氣有些沉重,而這一刻,霍危樓也看清了,她手中拿著的,是一張燒的只剩下一小半的紙。

    是灑金箋。

    霍危樓邁步過去,毫不意外的在上看到了「吾之二七」四字。

    吾之頭七,爾之死期。

    陰年陰時,為吾償命。

    片刻前才看到的另一張灑金箋上,寫著同樣的言辭,只是此處「頭七」變作了「二七」,霍危樓和薄若幽四目相對,二人眼底都透出了一絲凜然。

    兇手以老夫人死七為時,以其鬼魂之形殺人,若憑此言,下一個七日,或許還會有一人殞命,而兇手如此大費周折,到底是為了殺人,還是別有所圖?

    霍危樓和薄若幽幾乎同時生出一種預感,在這處處透著詭異的侯府貴胄之下,有什麼隱藏多年的秘密,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11章 一寸金11

    「這張灑金箋是在角落的硯臺內發現的,沒有燒在別處,而是燒在硯臺裡,說明鄭三爺很是急慌,而紙未燒完,他卻未曾注意到,也說明了這一點,被燒掉的部分灰燼十分完整,說明他將硯臺放在角落後便再未管過。」

    薄若幽說完繼續道:「初步斷定,鄭三爺是因降魔杵插入後心,刺破心脈失血過多而死,從他手臂、脖頸、腰腹等處的衣袍折壓痕跡推斷,他先是昏迷,趴在桌上之後,兇手未費力氣便將降魔杵插入了其後心。」

    霍危樓蹙眉,「昏迷?」

    薄若幽點頭,從桌上拿起一方白色巾帕,巾帕之上有一小塊黑色的汙漬,「這是從鄭三爺鼻腔中找到的,仍是曼陀羅。」

仵作嬌娘 第10節

    「鄭三爺身體還未出現屍僵,屍斑也未開始沉澱,而人死之後,最快出現的是肌理經脈的鬆弛,鄭三爺此刻便是如此,且他身體仍是溫熱,說明他死亡時間應該在半個時辰之內,也就是說,他到了書房,燒掉了那漲灑金箋,之後沒多久兇手就到了。」

    薄若幽一邊說著,霍危樓一邊去後窗之處查看,很快,在北面靠牆的窗縫之中,發現了一點被煙燻火燎過的痕跡,此處距離鄭文宴書案並不遠,卻在鄭文宴書案的斜後方,就算有明顯煙霧,鄭文宴或許一時半刻也發覺不了。

    霍危樓未曾多言,親自帶著繡衣使到了後窗之外。

    從屋簷到後牆,不到十步距離,此刻皆被積雪覆蓋,天色已晚,繡衣使們照著火把,剛走近,霍危樓便看到了地上紛亂的腳印。

    霍危樓抬了抬手,又指了指地上和後牆,立刻有繡衣使上前查看。

    很快,繡衣使回來道:「侯爺,腳印有來有走,只有一人的腳印,後牆之上的覆雪也有被壓覆之後的痕跡,來人應該是攀牆而入。」

    因是府內閣院,所以院牆並不高,放在霍危樓和一眾繡衣使眼底,簡直形同無物,霍危樓道:「沿著這痕跡出去繼續搜。」

    書房內,薄若幽本還在查看屍體,卻忽而聽到後院聲響,而後窗雖然都緊閉著,霍危樓的聲音還是十分明顯的傳了進來。

    薄若幽覺得有些奇怪,她目光抬起,再抬起,忽然看到了後窗上方,屋閣橫梁之上的位置,竟然有一處形如氣窗的所在,她心底一動。

    等霍危樓再進來時,便看到薄若幽站在椅子上。

    此刻繡衣使和衙差都被派了出去,賀成在外查問剛趕來的五夫人和二夫人,福公公在逗鄭瀟說話,屋內只薄若幽一人,薄若幽身量不算矮,可就算站在椅子上,也無論如何夠不到橫梁,於是她只能高高揚著脖子,使勁往那氣窗處看。

    可即便如此,仍是看不到那氣窗是開著還是關著,於是薄若幽一手扶著牆,身子後仰,再後仰,眼看著就要看到了,可就在這時,腳下椅子一動,剎那間薄若幽便穩不住身形,眼看著就要從椅子上跌下,忽而,一隻手扶在了她腰上。

    此番危險和上次救命不同,霍危樓也不過是在她後腰處一託,他大掌硬如鐵石,十指更是修長有力,此刻他這般一託,竟發覺薄若幽之腰身,竟可為他一掌所覆,他指尖微收,甚至還像能握住其腰身似得。

    霍危樓第一次知道,女子的腰身竟能細弱至此。

    腰若流紈,盈似無骨。

    霍危樓臂彎一麻,驟然回想起這纖腰被他臂彎攬住時的觸覺來。

    早間佳人在懷時未心猿意馬,反倒是此刻,他後知後覺的有些神思難定,就在這時,他聽到薄若幽輕呼了一聲,「氣窗是開著的!」

    薄若幽說完此言,霍危樓掌中一輕,是薄若幽抓著椅背站直了身子,又轉身輕靈的跳下椅子,霍危樓見狀手下意識想去扶,可薄若幽顯然非嬌弱之人,落地站穩,轉身之時面帶激動,「侯爺,氣窗開著,勞煩侯爺派個人查看查看。」

    薄若幽雙眸明燦,帶著對發現線索的熱忱和執著,顯然,適才那蜻蜓點水般的一觸,根本不曾在她心間生出一絲漣漪,霍危樓更懷疑,薄若幽根本沒發覺他剛才扶了她一把。

    他沉沉看了她一眼,撩袍自己站上了椅子。

    薄若幽身量只到霍危樓肩頭,平日不覺多大差距,此刻霍危樓一站上椅子,薄若幽便是看霍危樓,也要高高揚著脖頸,而霍危樓發頂更已觸到了橫梁。

    書房之中藏書甚多,平日裡開窗透風,皆在正午時分,還要視天氣而定,於是,只有房梁之上的氣窗,是常年半開,霍危樓很快下了椅子,「氣窗的確開著。」

    薄若幽眼底一亮,「門窗緊鎖,兇手可會是從此處進來?」

    霍危樓往氣窗之上看了一眼,「氣窗位置極高,要從此處進入,兇手要有些身手,另外,氣窗雖開著,口徑卻不過十來寸,除非是十歲之下的孩童,否則不可能從此處進入。」

    薄若幽明眸暗了下來,「那兇手是如何進來又是如何逃離的呢?院外守著繡衣使,兇手想必也不敢大意,且二公子來時,還看到了兇手,他被嚇到之後,繡衣使立刻從院門過來,這幾丈距離,也不過幾息的功夫,兇手要如何憑空消失?」

    薄若幽說完,人仿佛也當真沉浸在此疑問之中了,秀眉籠著,又仰頭望著氣窗的方向。

    霍危樓在公差上極用心力,卻從不會將焦灼寫在臉上,任何事在他身上皆是舉重若輕,可薄若幽卻不同,她尚不會掩藏情緒。

    就在這時,賀成從外走了進來,「侯爺,兩位夫人問過了,尚無疑竇,今日除了二夫人和大公子之外,三夫人五夫人都去了老夫人的靈堂做法事,後來大家散去,皆是相安無事,二夫人身體不適,加上戴著二爺的孝,便未去,期間一直在院內,人證頗多。」

    說至此,賀成面色微沉,「另外,適才前院來報,說已經查問了所有府內下人,整個侯府,除了玉嬤嬤之外,沒有一個人是在侯府做工超過了十五年的。」

    霍危樓的眉頭皺了起來,「幾個管家也不超過十五年?」

    侯門世家的奴僕之中家生子極多,許多人莫說十五年,可能好幾代人都在同一侯府做僕從,可賀成道:「沒有,幾個管家最老的也是十三年前來的,其他下人,更是來來去去沒個定數,至於府內家生子,倒是有,可大都是管莊子上的事,一直在府內伺候的並無。」

    賀成皺眉道:「給下官之感,十多年前,侯府似乎有過一次大清理,將所有侍從都換了一遍似的。」

    無緣無故,絕不可能將所有侍從換掉。

    鳳眸微狹,霍危樓一眼掃過角落的硯臺,吩咐道:「去請個青州城中聲望好些的道人來。」

    賀成忙道:「侯爺可是要查陰年陰時之意?」

    霍危樓頷首,「紙上四言,唯有此言不同尋常,至於償命之說,明白了陰年陰時之意,只怕離真相便不遠了。」

    賀成立刻轉身去吩咐,陰年陰時,一聽便和道家吉兇卜測有關。

    薄若幽道:「老夫人死在佛堂,可鄭二爺和鄭三爺,卻都是先從自己院子離開,而後死於非命,侯爺是否覺得,兇手是用這四言引他們離開?」

    霍危樓頷首,「尤其鄭二爺之行徑,最為古怪。」

    鄭二爺放這母親頭七法事不去,卻偏偏去了偏遠的邀月閣,若非兇手故意引誘,便無旁的解釋了,霍危樓又道:「鄭文宸看到那四言,若只是尋常故弄玄虛,他必定使人查證,可他竟吞咽入腹,而鄭文宴選擇了將紙條燒掉,也是不想讓旁人看見。」

    霍危樓篤定道:「此四言,或許牽扯到了侯府舊事,而這兩兄弟知道此事,看到後便想為侯府遮掩,卻為兇手所害。」

    說到此處,霍危樓高聲道:「傳鄭文安入內。」

    鄭文安很快進來,霍危樓看著他道:「府上可是極信神鬼之說?」

    鄭文安微愣,搖頭,「倒也不是,只是家母信佛。」

    霍危樓一絲不錯的睨著他,「你的兩位兄長,在死前都看到過一張灑金箋字條,其上寫著幾句話,有一句是『陰年陰時,為吾償命』,他二人看了此話,一個去了邀月閣,一個從居所離開到了書房,後都為兇手謀害,你可知此話之意?」

    鄭文安的眸子迅速垂了下去,可他又很快抬眼,「侯爺,母親離開那日,也就是大年初一,便是個不太吉利的日子,母親死後為做法事請了幾位師父前來,當時算下葬之日,師父們曾說,初一是個陰日,近來都無好日子,不若為母親停靈七七四十九日,那之後倒有幾個好日子,因此,三哥當時便定下了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決定。」

    鄭文安眼瞳幾動,神色也驚惶起來,「侯爺,莫非當真是母親的鬼魂害人?」

    霍危樓目光冷冷的看著鄭文安,「你二哥三哥相繼而死,你猜,再過七日,兇手若未被抓到,下一個人死的,會是誰?」

    鄭文安面色白了白,僵硬的一扯唇角,「不……不會的,在下是母親幼兒,從來孝順,絕不會的……」

    霍危樓也彎了彎唇角,淡聲道,「如此最好,退下吧。」

    鄭文安拱手行禮,推出去時腳步沉重,連背脊都佝僂了兩分。

    霍危樓笑意瞬間散的乾乾淨淨,眼底沉的駭人,「演的一手好戲,派人盯著些,本侯猜他今晚上,只怕便要去尋那位玉嬤嬤了。」

    賀成忙應了,霍危樓氣勢迫人,所思臣下難猜,賀成緊張的又開始出汗。

    薄若幽上前道:「侯爺,大人,鄭三爺的屍體,還需細驗。」

    霍危樓便吩咐門口繡衣使,「將屍體送去西院和鄭文宴之屍體停放一處。」

    繡衣使們應聲,進門抬屍,屍體剛抬出門口,三夫人又摟著鄭浩撲上來大哭,霍危樓見狀倒也未攔阻,只當先帶著薄若幽抬步往西院去。

    眼看著就要走出院門,忽然,一個鬢髮散亂的婦人橫衝了進來,那婦人眼不看路,就那般重重的撞在了霍危樓身上,霍危樓頓足,那婦人自己反而跌在地上,剎那間,所有人都呼吸一滯,忙看向霍危樓,生怕他因此生怒。

    可霍危樓只是平靜的看著地上的婦人。

    而那婦人望了霍危樓一眼,又看向了不遠處鄭文宴的屍首,她不僅不害怕,反而瞪大眸子桀桀怪笑了起來。

    第12章 一寸金12

    「母親——」

    鄭雲霓輕呼一聲,疾步跑到了婦人身邊來。

    她一邊扶這婦人,一邊回頭看了霍危樓一眼,見霍危樓未曾生怒,方才鬆了口氣。

    「母親,您怎麼出來了?」

    鄭雲霓輕聲問著,可婦人還是望著鄭文宴的屍首呵呵發笑。

    一旁福公公驚的張大了嘴巴,因被鄭雲霓叫做母親的婦人,明顯看著精神有異。他忍不住看了霍危樓一眼,便見霍危樓看著安慶侯夫人的目光幽沉沉的。

    福公公上前來,「大小姐,這位是令慈?」

    鄭雲霓「嗯」了一聲,這時,兩個侍婢驚慌失措的追到了院門口,看到來人,鄭雲霓面上溫婉一變,厲聲斥道:「你們是如何做事的?怎能讓母親一人出來?若出了事如何是好?」

    兩個侍婢「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小姐息怒,夫人晚上不喝藥,非說想出來看雪,結果一出門就扔掉鬥篷和湯婆子跑了,奴婢們一時未追上……」

    許是顧忌到有外人在場,鄭雲霓克制的道:「這般冷,還不將母親請回去?」

    兩個侍婢忙又站起身來,拉著安慶侯夫人的手臂朝外走,可安慶侯夫人卻不願離開,口中笑音古怪,鄭雲霓只怕鬧下去不好看,低聲道:「傻姑呢?去把傻姑叫來——」

    說著,她也上前去低哄安慶侯夫人,安慶侯夫人看著鄭雲霓,似回神一分,鄭雲霓忙抓住機會,和兩個侍婢連拖帶拽的將安慶侯夫人帶了出去。

    院子裡頓時安靜的落針可聞,三夫人哭號聲停了,其他人亦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福公公見狀扯了扯唇角,想和緩氣氛一般的走到二夫人跟前,「二夫人,為何大夫人……那般……要叫傻姑?」

    福公公遇見過傻姑,想到那孩子模樣,又身份低微,不免有些奇怪。

    二夫人嘆了口氣,「大嫂病了多年,那傻姑是大嫂一次出門時在路邊撿的,許是見她可憐吧,那傻姑也有些呆呆痴痴的,平日裡不怎會說話,可大嫂就是喜歡她。因此有時病發的厲害了,雲霓便會令傻姑去陪一會兒大嫂。」

    薄若幽聽的有些唏噓,原來說大夫人重病不得見客,竟是患的瘋病。而瘋瘋癲癲的大夫人,卻喜歡一個痴痴傻傻的傻姑……

    一絲詭異漫上心頭,薄若幽下意識想到了案子上,可念及她二人一個瘋一個傻,便又覺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些。

    霍危樓神色仍是晦暗不明的,此時出聲道:「走吧。」

    薄若幽連忙跟在了霍危樓身後,出了院門直往西院去,走在路上,福公公見誰都不說話,輕咳一聲道:「也不知大夫人病了多久了。」

    「聽聞病了十多年了。」

    霍危樓顯然早就知道,福公公唇角幾抿,也不言語了。

    一行人到了西院,因傷在背部,便令屍體俯趴在氈毯之上,薄若幽立刻開始驗屍。

    鄭文宴衣袍很是齊整,無絲毫拉扯打鬥的痕跡,唯一便是趴在書案上造成的摺痕,而兇手次次皆以迷藥先手,如此便保證了在現場留下最少的痕跡。

    屍體之上亦無其餘傷痕,薄若幽仔細檢驗之後,將兇器取了下來。

    「降魔杵杵尖長約四寸,其中約二寸半刺入死者後心,傷口內出血量多,應是刺破心脈導致失血量多致死,屍體體表無其他損傷,只刺入處有輕微挫傷,傷口深,內壁平整,只此一次刺入,依照兇器刺入角度看,事發時兇手應當站在死者身後,因死者俯趴,兇手以降魔杵直刺入後心。」

    說至此,薄若幽眉頭微皺,而後下意識往霍危樓身上看了一眼。

    霍危樓望著她,薄若幽便道:「死者身量不至五尺半,比侯爺矮一些,且當時俯趴在桌案之上,若兇手是侯爺或者福公公這般高,刺入的角度應當是直直往下走。」

    薄若幽揮了揮降魔杵,「鄭三爺昏迷後毫無防備,兇手亦只刺過一次,任何人在此等境況下,必定會選擇最易發力的角度刺入,如果身量高,卻以傾斜的角度刺入,那握著降魔杵的手勢會十分奇怪,反而難刺的深,若是民女這般高矮,多半也能做到直上直下,可眼下這傷口,卻是略微傾斜著的……」

    薄若幽話語一定,「除非,兇手比民女還要矮上兩分。」

    老夫人死於隱疾暴發,鄭文宸死於墜樓,二人身上,都無兇手直接留下的致死傷痕,而鄭文宴雖然衣袍齊整,身上亦無別的痕跡,可兇手選擇以降魔杵殺人,此創口便是鐵錚錚的罪證,而兇手又如何能想到,這尋常的害人之法竟能暴露其身量。

    霍危樓眼底生出一絲微芒,「兇手身量只有五尺上下。」

    薄若幽點頭,這時,一個繡衣使從外走了進來,「侯爺,院外有發現。」

    霍危樓眉峰微動,福公公忙道,「侯爺且去,老奴留下。」

    霍危樓掃了薄若幽一眼,轉身而去,他一走,福公公便望著他背影嘆了口氣,薄若幽疑道:「公公怎麼了?」

    福公公轉身笑道:「這案子越發看不明白,也不知何時能破。」

    見薄若幽還望著自己,福公公便道:「其實此番侯爺來侯府,不過是打算來看一眼便走的,可沒想到老夫人之死當真有疑,還死了個二爺,到底臨走之時信陽侯一把年紀上門拜託過,便留了下來,可侯爺還有別的公差在身,耽誤的越久,越是不利。」

仵作嬌娘 第11節

    薄若幽面露恍然,口中忙道:「民女會盡力而為的。」

    福公公笑出聲來,拉過一旁的敞椅坐了下來,「咱家可不是為了催你,咱家也看得出來,你是個盡心盡力的好姑娘。」

    薄若幽唇角微彎不再多言,只垂眸繼續檢查屍體。

    死因已明,兇手殺人手法並不複雜,倒也無剖驗之必要,可薄若幽想到霍危樓急赴旁的公差,便想尋出更多線索來,早間那一救,她到底深深放在了心底。

    然而任憑薄若幽翻來覆去的查驗,屍體之上都再無新的線索,她一時有些發愁,望著鄭文宴那張仍是活生生的臉,不由嘆了口氣,一轉頭,卻見福公公靠著椅背,竟疲憊的打起了瞌睡,薄若幽這才發覺,夜色已深了。

    霍危樓尚未歸來,許是院外發現了更重要的線索,薄若幽整理好鄭文宴的屍體,輕手輕腳的走出了門去,門外一盞喪燈在廊簷下投下一片發白的光,夜風一來,燈影斑駁搖晃,薄若幽攏了攏鬥篷,正要進去叫醒福公公免得他著涼,可眼風一錯,卻瞥見院門口的黑暗之中站著個人。

    薄若幽眉頭一皺,抬步走到院中,「誰在那裡?」

    走了幾步站定,薄若幽出聲問了一句,很快,一抹白袍自黑暗中走出。

    薄若幽定睛看過去,下一刻,她便見鬼似得後退了一步。

    因她看見,剛剛被她仔細檢驗過的鄭文宴,此刻,竟然直挺挺的站在黑暗中,一雙眸子黑沉沉的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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