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蕭蓉蓉】
一
有朋友說,電影《芳華》比嚴歌苓的原著《你觸碰了我》好多了。電影交織輝映青春的優美感和戰爭的崇高感,小說卻停留在80年代的「傷痕文學」,在「星辰大海」的當下,著實土得掉渣。又有朋友說,馮小剛把嚴歌苓旨在「解構革命」的小說變成了「懷舊青春」的電影。同樣是「告別革命」,前者充斥著褻瀆和嘲弄,後者至少還保留了溫情與敬意。
其實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間的差別,「芳華」至少體現出十足的文藝範兒,像是緬懷某種優美的東西;「你觸碰了我」一看就知還是「性與人性」的老套路。但不要忘了作者嚴歌苓同樣是電影的編劇,懷舊與褻瀆,哪個更能代表她的真實想法?
這個問題恐怕嚴歌苓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大抵她憑藉某一敘事套路起家、成名,卻因為太習慣於這樣的套路,反而深陷其中,受其掌控;大抵無論她的初衷是什麼,一落筆就退回到永遠雷同的故事主旨中去。就像我認識的一位著作等身的青年電影文學研究者,他的三百多篇論文只有一個邏輯、一種語言風格,以至於我們看到標題就知道結論是什麼。恐怕不是他們願意這麼簡單,而是他們已經失去了複雜起來的能力。
2017年8月17日,上海,嚴歌苓《芳華》籤售會。(圖/東方IC)
至少從嚴歌苓的自述來看,她對早年文工團的生活還抱有許多回味:
《芳華》電影拍得非常美,我覺得現在看青春愛情片的觀眾們看後會覺得滿足。我們那個時候的愛情是被禁錮的,男女之間的觸碰也是禁錮的,由于禁錮而產生的這種美真的非常動人,會讓人感覺,原來任何情感,任何美的東西都是帶有一點哀愁的。(嚴歌苓:《我為什麼寫<芳華>》,整理自上海書展《芳華》讀者見面會)
然而誰沒有「被禁錮愛情」的青春?高中校園對「男女之間的觸碰」的限制恐怕也同樣嚴格。由于禁錮而產生的純真甜美,不惟50後、60後曾有過,70後、80後也曾有過,至少直到今天,「不準早戀」仍然是一條戒律。這也許才是「現在看青春愛情片的觀眾們看後會覺得滿足」的真實原因吧。
很好奇,如果我們抽掉宏大的歷史背景,把文工團換成舞蹈學校,會得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二
農村插班生何小萍來到了某大城市的舞蹈學校,看到女同學們優雅地翩翩起舞,不禁呆了。班主任老師讓她來一段展示展示自己的基本功,她卻傻不愣登地翻起了一串跟鬥,還摔得四仰八叉引發了群嘲,十足土冒一個。令人懷疑,她的基本功是不是來自於街頭賣藝?
何小萍生父勞改,生母改嫁,遭到繼父嫌棄,骨子裡始終揮不去那強烈的自卑。她本以為只要走進了白天鵝的隊伍,也會變成白天鵝,卻發現自己終不過是只醜小鴨。她想過把白天鵝的癮,於是悄悄借走了室友富二代林丁丁的連衣裙,想去拍照藝術照寄給牢中的父親,卻被誣為小偷。驗證小偷的辦法很有針對性:「聞一聞衣服上有沒有酸臭味,就知道是不是她偷的了。」這是偏遠農村特有的味道。當何小萍的文胸遭到眾位女生奚落時,官二代郝淑雯驕傲地說:「我還嫌自己胸太大,想小一些呢?」這是一種在貧困學生面前赤裸裸的優越感。
在這樣的環境中,助人為樂、品學兼優的班長劉峰,成為了何小萍唯一的依靠。不知不覺地,何小萍愛上了他,卻發現他心有所屬。班長居然會聽黃色歌曲,居然還在聽完黃色歌曲後猥褻女同學!學霸難道不是只配學習嗎?這個事件太顛覆了。準是林丁丁不好好學習,勾引班長。
「別人都可以抱我,就是劉峰不行,誰讓他是劉峰!」市儈的富二代為求自保而告發了劉班長。事情鬧大了,學校為了自己的聲譽,勒令劉峰轉學。這時的何小萍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動力,最終她也離開了這個班集體。……畢業那天,所有人都泣不成聲。……
《芳華》海報(圖/東方IC)
十多年後,成為作家的蕭穗子和珠光寶氣的官二代郝淑雯在海口相遇了,她們突然發現當年的學霸班長竟至於淪落到被治安聯防隊敲詐勒索。天上地下,只緣於一次擁抱、一場早戀的誤會,世事無常,令人唏噓。惟獨失敗者劉峰、何小萍保留了當年的那份純真,上面印刻著對芳華的追憶。
這是一個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校園愛情故事,它能令人感同身受,卻不能令人肅然起敬。禁慾、懵懂、早戀、分手,再到相遇,嗟嘆青春不重來。這樣的劇情不止出現在嚴歌苓筆下,同樣出現在九夜茴筆下,不止停留在《你觸碰了我》,同樣走進了《匆匆那年》。
原來,青春的結局都一樣……
三
「芳華」的故事顯然是非歷史的,或者說,是超越於特定歷史時代的。就連劇中人物的名字也滿是90後的審美情趣,而沒有絲毫50後、60後的時代特徵。
巨大的紅旗與威嚴的毛主席畫像,與其說是政治性的,倒不如說是去政治化的。劉峰因為愛情的破滅而絕望地走上前線,何小萍因為愛情的破滅而絕望地走進戰地醫院。他們一個想死在戰友的屍體旁邊,另一個想死在行將成為屍體的重傷員旁邊,這是禁慾對於愛欲的規訓。
林丁丁卻於這時站在臺前高唱起《英雄讚歌》,讚揚那個因為她而被迫成為戰鬥英雄的劉峰,這是愛欲對于禁欲的反諷。
當失憶的何小萍聽到《沂蒙頌》時,本能地跟著節奏跳起了舞。這時的《沂蒙頌》既不屬於國際無產階級,也不屬於中國人民,它只專屬於何小萍的私人情懷和文工團的集體記憶。嚴歌苓、馮小剛把革命戰歌據為己有了。
他們無非想告訴世人,無論意識形態再怎麼喊得震天響,都不能掩蓋男女之間朦朧的愛欲才是最真實的青春體驗。然而抽掉了政治的愛欲,不就是你有、我有、他也有嗎?
其實,嚴歌苓確乎想體現出他們那代人的與眾不同。她說:
我從12歲到25歲都在軍隊裡度過,從小跳舞,後來成了部隊的創作員。《芳華》裡的故事,是我的一段青春經歷,裡面的人物有我從小到大接觸的戰友們的影子。
又說:
這部《芳華》可以說是最貼近我自己、最貼近我親身經歷的一部小說。……在此之前,我已經很多年不編劇我自己的小說了。(嚴歌苓:《我為什麼寫<芳華>》)
聯繫嚴歌苓的身世。她12歲考進了成都軍區歌舞團,15歲時愛上了一名30歲的軍官,後者卻把她的情書悉數上交給了組織,於是就有了林丁丁告發劉峰的故事。20歲時正逢對越自衛反擊戰,她又主動請纓上前線充當戰地記者,於是就有了蕭穗子的事跡。她在美國與勞倫斯結合,於是林丁丁也嫁給了華僑,僑居海外。
嚴歌苓夫婦(圖/新浪娛樂)
可惜的是,所有這些獨特的個人經歷都要被安排進美國學院體制寫作訓練的框架中去,變成一本本迎合西方評獎委員會的東方想像的小說,進而又被改編成一部部迎合西方評獎委員會的東方想像的電影。這樣的情形不惟發生在嚴歌苓頭上,同樣發生在莫言、閻連科頭上,甚至發生在茅盾文學獎的評委頭上。儘管他們總想以個性解構集體,結果卻毫無個性可言。
四
這部電影真正超越於一般校園青春劇的地方,並不在嚴歌苓所謂的「人性」,而是她始終想揮去又始終揮不掉的「政治」。當巨幅可口可樂廣告代替了毛主席畫像以後,戰鬥英雄也成為了治安聯防隊員欺凌壓迫的對象。硝煙散盡,只剩下西南烈士陵園裡那一座座寞落孤寂的墓碑。陡然發現,我們在積累了大量物質財富的同時,卻丟掉了本該保留下來的靈魂。鄧麗君終歸代替不了《沂蒙頌》,這才是我們追憶芳華的根本理由。
當芳華成為了記憶,我們也就學會了惶恐:假如戰爭今天爆發,還會再有雷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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