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江湖
黃集偉
當令狐衝或任盈盈被鋼絲懸掛起來,佐以鼓風機大力贊助下的黃葉翻卷塵土紛揚,我們的想像力隨即剎車---這還是很客氣的說法。
不客氣的說法是那一根根鋼絲已將我們的想像空間徹底斷送掉。這後一個說法稍許誇張了些,可必須承認,金庸筆下的「江湖」至少在今天看來離現實遙遠而離夢幻切近。它常常只飄蕩在我們想像之中,囫圇懵懂,浮遊不定,萬難被一一兌現為具體的抖動塑料布或操持低音鼓製造出來音響效果或由無數替身的背景、遠景拼貼而成的畫面。
我曾有個很糟糕的經歷---某日胡亂按遙控,無意間撞到一個所謂的「電視散文」---那次的「篇目」是朱自清的《背影》。當鏡頭中真就清晰浮現一個龍鍾老態的「父親」,當原文中的字、詞、句、篇被一一置換成貨真價實鏡頭的推拉搖移,麻煩就來了。想像空間被強行終結倒在其次,麻煩的關鍵在於,原本可能將那個朱自清的父親置換成自己父親或羅中立父親的虛擬幻覺被完全閹割。
我們常常懂得再高明的技術也是有缺陷的,可我們卻總是一再忽略更致命的一點:其實技術是另外一個生命---它頑強掙扎生長,滲透內容,並最終成為內容的一部分。當你明白了這一點,再看「飛簷走壁」之類,便有觀賞雜技演員「走鋼絲」時的心理負擔:天啊!他千萬別掉下來!
這也就是麥克盧漢數十年前的預言:「我們塑造了工具,此後工具又塑造了我們。」也幸虧金庸那麼早改定他的「江湖」---放在今天,任是用盡十八般武藝也斷難「為所欲為」……先要想到的,一定是技術上的種種細節。
所以,尤其金庸筆下的「江湖」,拍一個砸一個。一流小說被勾兌成三流影視幾乎就是「國際慣例」。雨果的《悲慘世界》拍過數十次,連卡通片也不止拍過一次,就是證明。而《飄》拍一次就夠了。
技術與美學之間的落差,想像與實在之間的落差,迷戀者的瘋狂與操練者的弱智之間的落差等等成全了央視版《笑傲江湖》如今的尷尬。更大的悲哀在於它本身還是一個隱喻:江湖不再,俠客不再。那些飛動的神情或矯健的身影都是替身罷了。
打開電視機,我們要麼是想投入現實,萃取其意義,要麼是希望逃避到一個添加了致幻劑的虛幻世界……而現實是,黃導一個也沒給我們,他也無法給我們。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怎麼可能讓我們用啜飲可樂的甜膩痛快去體驗烈酒的豪情辛辣?
還有就是,「演砸了」又常常正是「演成了」的一個委婉代指---因為「壞消息使好消息(廣告)佔有市場……」如此「商業技術」遠比那個「鋼絲懸掛技術」
更令人氣餒和無奈。在一個哪怕血雨腥風也會被唇膏香水壓成光滑雜誌封面的語境中,想一圓馳騁江湖之夢,它只好是夢吧?
《笑》劇一播,立即招致一片惡罵。我本來沒想看,看看罵得太兇,不禁勾起了好奇心。
假如我是真的
楊葵
開宗明義,我想為《笑傲江湖》訴訴苦。《笑》劇一播,立即招致一片惡罵。
我本來沒想看,看看罵得太兇,不禁勾起了好奇心,坐到電視機前。一邊看,腦子裡生出好多個「假如我是真的」。
假如現在傳媒沒那麼發達,報紙、刊物、電臺、電視臺的數量銳減90%,回到二十年前《敵營十八年》的狀態,就沒人罵了吧?即便有人罵,也絕對罵不成片,你也聽不見。假如所有的電視觀眾,尤其那些白居易對著寫詩的村婦們,都會寫文章,又都能上上網,投投稿,也會聽到些讚譽之聲吧?否則收視率裡百分號後邊那些數字哪兒來的呢?
假如劇組事先不那麼張揚,少招點兒娛記往劇組跑,影視同期聲不是天天就讓觀眾快樂著這點快樂,突然就有幾十集橫空出世,觀眾想罵,反應也沒這麼快。等你想罵了,對不起,播完了。
假如主創人員多念念書,懂得「謙受益,滿招損」的道理,少說點兒什麼第一第二,什麼不管風吹雨打,勝似閒庭信步;學學現成的金庸,王朔罵半天,始終客客氣氣,觀眾的期待就沒那麼高,即便要罵,至多也就是嗔怪。再說觀眾,假如觀眾理解黃健中導演是搞藝術的,拍電影是長項,慢怎麼啦?看人家伊朗的阿巴斯,多慢!那才叫藝術!亂怎麼啦?看人家義大利的費裡尼,多亂!那才叫大師!你們老用港臺---還是電視劇---的標準來比,起點太低。
假如觀眾不把它當武俠,尤其不當成金庸的武俠,就當是個普通的古裝戲,不也一波三折,盪氣迴腸嗎?武俠氣?武俠也是搞藝術的人稀得沾的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啊!
假如觀眾全都懂得「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的道理,轉移轉移注意力,哪怕看看劇中人的服裝,看看劇中的滿眼翠竹,遍野黃花,胸懷不是也能為之一暢嘛!何必斤斤計較,胸中無名火亂躥呢?
二十多年前,有出話劇,就叫《假如我是真的》,紅極一時。當時我在偏遠的蘇北縣城,縣劇團都演了好些天。以現在的標準去衡量,那戲夠差的;可當時看,好得很。由此想到,好像有個規律---大多紅極一時的東西,過後看都一文不值。
既然反正總要一文不值,所以我們看《笑》劇,不妨假如是在二十多年以後的一次觀看吧,那樣一來,好也罷,壞也罷,就不會那麼悲憤了。不過話說回來,一切都是假如,殘酷的現實是:天要下雨,觀眾要罵,只能由它去。
用電視劇去演繹一本寄託了好多人文化理想的小說,這肯定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苗煒
金庸小說太多配著王司馬的插圖,可《笑傲江湖》的插圖與其他小說插圖的線描手法不大相同,有點兒水墨畫的意思。明報版的這套小說用了傅青主、鄭板橋等人的畫當封面,這些東西都加重了《笑傲江湖》的「文人氣息」,就像「天龍八部」有佛教氣息。
我一直把這小說當成個講文化的東西,像令狐衝那樣,對政治鬥爭、權勢壓榨、門派異見抱有嘲笑態度的人,想當隱士的人,一定是個有文化的傢伙。他有「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如果你不把令狐衝當成一介武夫,那麼梅莊四友、向問天、莫大先生、劉正風和曲洋就都可以算是知識分子,而且是受迫害的知識分子。
向問天這個人,出場時最漂亮,最強烈地反映出了迫害與反迫害的矛盾。然而在電視劇中,他成了個武夫,沒氣質。那扮相讓我想起了《水滸傳》中的楊志。有意思的是,中央臺的電視劇《水滸傳》相當好看,首要原因是「像」,武松像是武松的樣子,花榮也像是花榮的樣子,其中原因,我想對草莽英雄,我們刻畫起來輕車熟路,君不見,「笑傲」裡的祖千秋和老頭子也「像」,嵩山派的左冷禪像是個佔山為王的強盜,任我行像是個財主。可「草莽氣息」不是笑傲江湖的那杯茶。
如果真用一股「文人氣息」去指導這個電視劇,那肯定更糟。「獨立」與「自由」向來只存在於文人的臆想之中,我們玩不轉。唐伯虎、紀曉嵐這樣的「流氓文人」還行。所以,我們看到的江湖花團錦簇、色彩豔麗,一點兒也不肅殺不古典不空靈。
我覺得那些熱愛《笑傲江湖》而對眼下這電視劇嗤之以鼻的人都是有一種「文化特質」的傢伙,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做著左攬江山右擁美人的夢,興許還拿令狐衝自況,他們不願意像李亞鵬那樣。自戀的人看多漂亮的主角都會挑出一大堆毛病。
說到底,笑傲江湖是一種氣質,一種理想狀態,它跟電視劇沒關係,甚至跟金庸的那部小說也沒關係。
只是,我們的電視劇編劇酷愛演繹陰謀故事,華山上嶽不群和他老婆在商量事兒,嵩山上左冷禪和他的兄弟在商量,向問天和任我行也在嘀嘀咕咕,楊蓮亭和東方不敗也在嘀嘀咕咕,這些場景是一種延宕,但他們和盤推出這個江湖的構成之時,這個江湖變得不可怕了,這裡的人物都被卡通化了。
用電視劇這種最沒文化的藝術形式去演繹一本寄託了好多人文化理想的小說,這肯定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它再次證明,想像力是多麼缺乏的一種資源,以至於任何一個改變經典作品的努力都註定會遭到批評,而我們的文化和俗文化,太沒有氣質了,太沒有神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