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偶然點進了一個直播，
視頻的主人公穿著紅色的運動服，
眼眶溼潤，時不時哽咽著讓出鏡頭外。
在苦情音樂的伴奏下，他慢慢敘述著自己的經歷——
前體操冠軍，退役後生活困苦，沒有工作，無以維生。
背景就是他所居住的地方附近，一片雜亂的荒地，可見其現狀的窘迫。
打賞禮物一個個刷過去，評論裡全是心疼和鼓勵。
這樣的畫面，真的很難讓人不生出惻隱之心。
於是帶著對他的同情，我連著看了三場直播。
每晚九點，他都準時出現在直播間，然後進行一兩個小時的表演後再下播。
沒有工作的他，這一兩個小時就是他全部的勞動時間。
第一場直播，
他時不時為大家表演一會兒體操中的倒立動作，
休息的間歇，再起身感謝幾位打賞的網友：
「感謝榜一榜二的朋友。」
「感謝直播間所有的家人。」
偶爾，穿插著講述自己的經歷，總是適時地紅了眼眶。
第二場直播，
倒立和感謝依然是主要構成，落淚也沒少。
再到第三場，
點開直播後，我發現內容別無二樣。
當說到「特殊學校」4年的艱苦生活時，他幾度哽咽。
這時禮物會更加頻繁地刷上去。
在一個多小時的直播裡，觀看的幾千幾萬的網友中，不斷有人打賞。
就這麼連續一段時間，每天如此。直播打賞成了他的收益來源，已然有了網紅主播的樣子。
他的名字，是張尚武。
他也沒騙人，他的確是體操冠軍。
02
提起「張尚武」這個名字，90後的很多朋友可能會感到陌生，
但在20年前，他是冉冉升起的體操界新星。
2001年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註定是一場不平凡的賽事。
因為那年參賽的選手們，很多日後都成了各領域的佼佼者。
比如，在這次比賽中以13秒33奪冠的劉翔，
拿到了自己職業生涯的第一個世界級冠軍；
同時，也是中國在大運會上的首枚田徑金牌；
比如，斬獲兩屆奧運體操冠軍的楊威，
在這場賽事中和隊友，一起拿下了男團體操金牌。
而跟他組成團隊一起參賽的，就有張尚武。
雖然是首次在世界大賽亮相，但張尚武一鳴驚人，摘金奪冠，將男子吊環獎牌收入囊中。
說來也巧，最初參賽的名單裡，是沒有張尚武的，那是屬於李小鵬的位置。
在當時，李小鵬可是奪冠熱門選手。
畢竟在2000年的雪梨奧運會上，李小鵬就已經證明自己出眾的實力——世界體操雙杆冠軍。
只是由於腿部受傷且傷勢未愈，李小鵬無緣本次大運會。
頂替他的，就是當時的體壇新人張尚武。
誤打誤撞，成就了張尚武這一顆新星。
這一年，張尚武18歲，冠軍加冕是給他的成人禮。
此後，乘著上升的勢頭，他又被派代表國家隊，出徵當時在比利時根特舉辦的世界體操錦標賽，並獲得了第五名的成績。
他興奮地說：「這是我一生中很難忘的事情」。
面對簇擁過來的鏡頭，還帶著點稚氣：
「喜歡吃紅燒肉、荔枝和芒果」，他開心地和記者分享自己的口味。
雖然剛剛邁過成年門檻，但年輕的張尚武已有了無限風光，收穫榮華無數。
只是當時榮耀加身的他，還不會預料到，頂峰之後迎接他的，是斷崖。
03
雖然殘酷，但運動員的職業生涯其實很短暫，黃金年齡一過，傷病困擾和不佳的狀態都會讓他們不得不選擇退役。
這些年來，體操界老一輩的扛把子們，都在功成名就後紛紛退出了體壇。
但張尚武，可能是那一批人裡最早離開的。
2003年，先是落選了雅典奧運會陣容，這也成為了他日後放不下的遺憾。
「奧運會是每個運動員的夢想，當然很難過」，他說。
隨後又意外左腳跟腱斷裂，不得已從國家隊回歸了河北省隊。
只是休養後不見好轉，2005年，他正式離開了體操隊，宣布退役。
「跟腱斷裂意味著一個體操運動員運動生涯的結束。」受傷，儼然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但這一年，張尚武不過也22歲。
退役後的隊友們，拍廣告的拍廣告，接綜藝的接綜藝。
他拿著退下來的3萬多塊補償金，對於未來如何展開畫卷，感到迷茫。
按照規定，省隊需要給退役運動員提供二次就業的工作。
但張尚武放棄了這個機會，因為那工作太低級，他有點不屑：
「如果說到工地打工算是安排工作的話，我自己就能找到。」
在他自己找的工作裡，最初，去應聘過保安，由於身材矮小他沒達到標準。
他的身高只有1.54米，據他自己所說，這是因為長久訓練而被壓得長不了個。
刷碗的工作做了幾個月，因為覺得身體支撐不住這種勞累，也放棄了。
此後，張尚武一直沒有什麼穩定的工作，補償的錢和比賽的獎金很快花完，
入不敷出，生活便難以維持。怎麼來財，張尚武可能也想了許久。
「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不明確，也無經濟收入，當時自己兩手空空，加上年輕，衝動，所以最後走上了違法道路。」
比起努力再找工作，張尚武鬼迷心竅地想到了一條來快財的途徑。
2007年初，這時張尚武剛剛24歲。
某一天，天津的一個體校裡，出現了他悄然的身影。
躲過了所有有人在的時候——自己就是如此訓練出來的，他太熟悉校內各位同行的作息規律。
然後實施了行竊。
拘役時滿後，大概是覺得離開那座被抓到的城市，就不會有人再防備他了，他跑到了北京，變本加厲地實施自己的作案計劃。
這次失竊的物品有筆記本電腦、手機、MP3……價值上萬計。
要知道，這可是2007年時的上萬元。
不過監控錄像悉數記錄下了他的犯罪經過，張尚武難逃落網。
這一次，他在牢獄裡待了四年，直到2011年才獲釋。
而這四年的監獄，大概就是直播時，他口中的「特殊學校」吧。
往後，雖然張尚武常常閉口不談這段牢獄之災，但這無疑已經成為了他身上粘牢的黑點標籤。
從昔日為國爭光的世界冠軍到自甘墮落、人人唾棄的不堪小賊。
這個矛盾落差，足夠大眾嘖嘖稱奇、爭論不休了。
某種意義上，它像是一種信號，標誌了張尚武后來唏噓人生的開端。
04
和公益產生聯繫的那一次，或許是他最能獲得救贖的一次機會。
2011年出獄時，他28歲。
窮愁潦倒，無以維持的他，賤賣了自己的金牌，售價僅150元。
驚人的舉動很快引發了媒體的報導，慈善家陳光標就在這時，注意到了他。
他聘請張尚武成為自己員工，並在旗下公司擔任公益部副部長，同時任愛心形象大使代言人。
不僅有工資、生活用品的補助，還接受了3萬元的特殊獎勵和給爺爺治病的5萬元資金。
授人以魚的同時，也十分體貼地幫助他進行再學習和發展，完全是「操碎了心」。
據公司聲明和張尚武后來在採訪中的表述，就職期間，他曾接受過來自公司聘請專業老師的多種技能培訓：
駕校VIP班學習駕駛、6次播音主持和唱歌的訓練，還有如攝影、廚師、機械操作等的學習。
吃住費用全由公司承擔支付，可以說，張尚武本沒有任何顧慮。
但不過110天，他就辭職離開了。
走的時候，沒學完任何一項謀生的技能。
離開首善陳光標，他給出的理由是一次活動中被專家譏諷。
自那以後，公司的員工都斜眼看他，這讓他感受不到任何尊嚴。
「遭到侮辱」
「精神和尊嚴被踐踏」
他在接受中新網的採訪時，重複說著這樣的話。
「尊重」這個詞，在他的訪談中出現頻率極高。
在張尚武的認知世界裡，自己從退役後從來就沒有被尊重過。
他的語言表達能力不算好，面對鏡頭，常常只能說一些簡單的句子：
「親戚很多，但沒有人接納我……總是對我側目」。
直播裡，這句話他說了四次。
話裡的「側目」，大概就是指親戚們鄙夷和輕蔑的眼神。
受損的自尊心讓他從來不敢白天出門，一整天他都悶在屋子裡不出來，
只有到了晚上一兩點，他才能下決心走出去透透氣，因為那時街上就沒有人了。
「苦也沒少受，罪也沒少受」，他這樣概括自己的經歷。
似是有些傷感和抱怨。
曾經的隊友陳一冰「恨鐵不成鋼」，專門發博勸他：
「我只想告訴他幾句話，希望他能聽進去：
面子和自尊不是別人給的，是要靠自己努力去爭取的！
別人瞧不起不可怕，自己瞧不起自己才最可怕！
想要別人尊敬你，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社會永遠不會拋棄勤奮努力的人！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留的！
作為曾經的隊友，我希望他今後能更好！」
言辭深切，道理中肯，張尚武看完，沒放在心上。
04
走出光環的日子，張尚武始終和正常的生活脫節著。
無家也無業，熱衷於做那個「行為藝術家」。
2012年的初春，一個穿著紅色運動服的男子出現在北京的地鐵口。
他在自己面前放了個小盆，一副要乞討的架勢。
但和普通乞討者不一樣的是，他擺上了自己的照片，大大方方地展示「姓名牌"。
隨後，也不說什麼，就做起了倒立。
很快，圍過來了幾十個人看，人多時甚至造成了擁堵，保安不得不來勸離。
這個被勸離的賣藝人，就是29歲的張尚武。
「乞丐冠軍」，媒體這樣稱他。
三十而立的古語，好像並不適用在張尚武身上。
儘管有網友直言不諱：
「你不是小孩子了，該認真思考未來的路要怎麼走了，放下高姿態，好好去找一份工作，哪怕收破爛，賣廢品，不行嗎？」
他依然在名為「徘徊迷茫」的這條路上一意孤行。
近十年來，他不斷輾轉河北、天津、北京等城市。
但不是做奔波的打工人，而是漂泊的「乞討者」。
持續有人看到他：同情、留下一些錢財；再拍照，發上網絡。
這裡掙不到錢了，他就換個地方去給人表演倒立。
好像從離開了高空的那一刻起，張尚武就不斷下墜。
因為無法接受巨大的落差，甚至不惜自跳泥沼。
時間很近，就在2019年7月。
有網友突然指控，自己遭到了偷竊，損失了包括單反在內的價值高達3萬元的東西。
而指控對象，就是張尚武。
那時他在上海流浪，看見一個沒人拎的包，左右望了望，他覺得不能是偷，就給順走了。
包裡的單反被他拿去折賣，其他東西給直接扔了。
時隔八載，已經不再能用年輕、衝動做理由時，
張尚武重蹈了自己的悲劇，像已然生出旁枝的樹幹，一節之外只會再生新枝。
握不住的人生，他乾脆毀掉。那個自暴自棄的張尚武，令人扼腕。
06
很多次採訪，張尚武都表示過對受到關注的興奮。
或許是冠軍光環的「後遺症」，張尚武懼怕被冷落。
第三次出獄時，已經是今年的四月了。
幾次的抖音直播，他終於又收穫了久違的關注度。
時至今日，他似乎通過平臺，找到了和網絡接軌的方式。
每晚直播一兩個小時，收穫不菲的打賞禮物。
網友們同情的評論每晚暴風式地刷過，但比起第一次，聲音已經小了許多。
什麼時候大眾有限憐憫的額度會被消費殆盡，我們不得而知。
只是現在，他似乎還沒有所考慮。
昨晚，他提前上線給網友們表演了一會兒，然後匆匆下播，因為今天他要休息了。
他不怎麼聊天，但一打開話頭常常是「我剛退役的時候」，像個古稀老人懷戀年少。
但其實，他也不過37歲而已。
網友勸他「曾經的光環就是你的緊箍，但是緊箍不是金箍，面對生活，做自己該做的事，能做的事兒。」也不知他有沒有看到。
前兩天，他剛關掉了私信，或許這類的忠告他已經收到了千萬條，聽了數十年，早已沒有了衝擊力。
他沉痛地回憶，苟且地生存，空蕩蕩地展望，再落下輕飄飄的步伐。
兩年輝煌、三次盜竊、七年牢獄、半生唏噓。
其中有幾分時也，幾分命也，又有幾分人也，已不是看客能說清的了。
只是他依然時常懷念過去的雲煙，像回味一場好夢，但談及未來，總是會皺起眉頭。
看到最近的新聞報導，有網紅孵化公司來找他，
說「工作輕鬆，就是一群人聊聊天，每年能拿50萬。」
應該是看重了張尚武身上有炒作流量的價值。
不過張尚武再一次拒絕了，他跟記者解釋：
所有人都欺負他，身邊的、媒體的、網上的。
他最初想著「要不就去了，跟他們玩去唄」，但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行，已經完蛋了，只能賴著活。」
他氣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