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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桃花紅河水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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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1
旭雲腦子「舞」了一下午,熱、躁、亂。
教室在三樓,能看見半邊操場。有兩隊人正在打籃球,一隊紅色球服,一隊藍色。他們奔跑、跳躍、攔截……旭雲的眼睛突然被燙了般,手裡握著的自動鉛筆又在草稿本上畫出一個大叉。力透紙背。
也是這時,她感到有目光聚攏到她身上。收神抬頭,講臺上的老師果然在盯著她,旭雲有片刻慌張,老師剛才喊她答題了嗎?也許吧。但她調動不起一絲精神做出「不好意思,我錯了」的表情哪怕應付下老師。
「朱旭雲。名字起得不錯,父母應該對你很有期望吧?」老師聲音不高不低,用手指敲敲黑板一側中考倒計時的數字。說來諷刺,倒計時板從學期開學第一天就掛起來了,旭雲絲毫沒緊迫感,只覺得慢,巴不得「白駒過隙」。
「這樣神遊到學期末,怕只能變成一朵烏雲吧。」
手下又多一個大叉。那頁紙現在像到處露著棉絮的破棉襖。
「烏雲烏雲快走開,你可知道我不常帶把傘……」後桌的俞文豪惡作劇地輕哼起蔡健雅的歌,此刻聽在旭雲耳朵裡,恰恰成了燃起心裡那團溼穰草的火星子。
旭雲扔下筆,抓起一本閱讀課本,伴隨一聲尖利的「啊」,人起書落。那聲「啊」拖得太長,和俞文豪吃痛的驚呼重疊在了一起。
書角銳利,力道又猛,俞文豪眉毛上方刮出一條長印子,左端有血絲滲出。
弓著腰的旭雲瑟瑟發抖。她不是害怕——她甚至還沒意識到她剛剛乾了什麼——只是翻滾了一下午的憤怒、心酸和難過被濃縮成一聲「啊」出去之後,她也像猛地被抽盡元氣。癟了,空了,冷了。
2
朱孝年從車隊回到小區樓下九點十分,比平時正好晚了一班車的時間。
說是小區,連個做樣子的鐵門都沒。兩棟陳舊的樓,豎在農貿市場邊上,看起來像身上背了無數方口袋的衰老怪獸,奄奄一息。
晚上反而生動些。樓體和坑窪的路被黑暗遮住,一層一層的方口袋裡灌進溫柔的光。朱孝年深深長長地吸口氣,垂著頭往自家門洞走。
女人坐在矮凳上摺疊從外面拿回來加工的紗布,電視只有圖像沒有聲音;旭雲房間的門掩著,一條黃光從門縫擠出來;茶几上兩隻洗菜的塑料筐下蓋著兩盤菜。
朱孝年取來碗筷,發現筐下的魚完整沒動,他拿眼睛詢問女人,才注意到女人的顴骨不知什麼時候又悄悄地高了。還是別拖了,他想。
「你先去睡嘛。」他眼睛移到她不停翻轉著的手上說。
女人每天早上有份送牛奶的工作,4點多就得出門。
「你去喊喊看,剛剛才回來,寡著臉,說不想吃。」女人朝地上那條黃縫努努嘴,憂心忡忡。
朱孝年也為難。女兒越長大和他們越不親。他聽過青春期、叛逆期這些詞,他不大懂,又好像懂。女兒這樣就算吧?總和他們話說不到一塊去的樣子,問今天想吃什麼,答「隨便」,問上課的東西懂不懂,答「嗯」。再問別的,朱孝年和女人不知道問什麼,也問不出什麼。
地上那條縫隙卻在這時變寬了。房門開了。
「餓了吧?有你最喜歡的魚。」朱孝年趕緊用筷子尾朝魚盤子一戳。
旭雲定定地站在房間門口。爸還是那身公交車制服,深藍色,坐在他每晚吃飯的位置——和電視呈45度角,碗裡堆著剛夾的一筷子豆芽,表情平常自如,就像他今天根本沒吃癟、沒被人打過兩個耳光,就像今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樣。
酸楚發脹混合著悲哀難過的感覺再次湧上旭雲心頭,她又想哭。
「班主任讓明天去一趟。」
朱孝年和女人對望一眼,問:「家長會?」
旭雲不說話,低頭拿鞋尖蹭地磚。朱孝年放下碗筷,女人也放下手裡的紗布,齊齊看她。考試考壞了難道?女兒成績一直保持中遊,他和女人都希望最後一學期她能往上夠一夠跳一跳,考個好點的高中,甚至提出讓她去外面補習班突擊下,可女兒死活不去。
他想開口說要好好努力加油的話,眼角餘光瞟見那盤沒動的魚,話吞回去。
「明天我正好休班。」
「我不要你去。」旭雲這次反應極快。
朱孝年聽出顯而易見的嫌棄。
「我去給你丟臉?」朱孝年站起身,女人緊張地扯了扯他衣角。
「你臉都被人打了!」旭雲聲音陡地高起八度,話停不下來,「你怎麼能讓別人打你臉?!」
很久,沙發彈簧發出一聲痛苦的「吱嘎」,朱孝年像塊重物跌坐下去。
屋子裡死一般沉寂。
3
旭雲是中午吃完飯看到那則視頻的。
「臥槽,還手啊!」旭雲從教室後門走回座位時,不過順著俞文豪的聲音挑眼看了下他手上的手機,就愣住了。視頻不清晰,一個穿紅衣的捲髮婦女站在刷卡器旁邊,而站在駕駛座上穿藍色制服的司機是她爸!
有好事的同學問什麼情況,俞文豪說:「轉給你們看!」
「咱萱城還有這麼沒素質的人?該關她起來。」
「女人果然是老虎啊!真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男人怎麼這麼慫?爭口氣也得還她倆巴掌。」
旭雲七七八八聽明白了,紅衣女人嫌司機把車停得離站臺遠了兩米,罵了髒話覺得不解氣,又甩手打了司機兩個耳光
,而司機……沒有還手。
旭雲脊背發涼,頭腦空白,臉卻燒得旺火一般。她生怕別人喊她一起看,拿出草稿本裝作專心做題的樣子,卻只畫出了一個個大叉。她恨不得把那紅衣女人碎屍萬段。
俞文豪的額角輕微紅腫,基本不礙事,班主任卻嚇出一身冷汗:朱旭雲平時是掩在人堆裡引不起人注意的那類同學,從著裝打扮到考試分數都是,突然這樣暴力太危險了,萬一書角戳到的是眼睛呢?班主任說請家長明早趕緊到學校來一趟吧。
旭雲不想讓家長來。媽見誰都緊張謙恭地笑,旭雲看不得她那樣;而爸……現在更不想。她和班主任磨了兩句牙,班主任說:「就算來了,人俞文豪家長還未必肯罷休!」言下之意清楚,誰讓你選他砸呢?總經理兒子。
旭雲就恨自己。為什麼才16?為什麼不是18?如果18,她明天就不來學校了,誰都不用麻煩。如果18,她就能名正言順找份工作,服務員也行,掙一份工資,自食其力,還可以給自己租間屋,小沒關係,但要乾淨整潔明亮……她喪氣的時候總這麼想。
現在這個家是灰的。該亮堂的地方只開一盞塑料吸頂燈,蒼白得發暗。樓道裡永遠有媽早上送牛奶撿回來的礦泉水瓶和硬紙盒。媽很高興這份工比環衛工人起得早點,瓶子給她撿了,像得了多大便宜,全忘了自己給抱怨連連的鄰居賠笑臉時的卑微。
桌上永遠兩個菜,一個蔬菜,另一個是她喜歡的,有時一條魚,有時半碗蝦。魚或者蝦總被當成「貢品」推到她一個人面前,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是期望、是壓力、是負擔。再說什麼東西天天吃還會喜歡?
爸前兩年才轉去開公交車,聽說滿三年能轉合同制,爸期盼得不行——
「到時節油有獎金。」
「到時全勤有獎金。」
「夏天能領高溫補助。」
……
就這樣,他們還想讓她去外面上周末的補習班。一小時一百四十塊!
旭雲早想好了,她不會考高中,用不著浪費錢去補習。她就想考個三年制的中專技校,早點從這個壓抑的籠子裡逃出去。
媽在外面開始啜泣。特意控制了,每從嘴裡呼出一口氣,那聲長嘶聽起來都像恐怖片。
旭雲想把頭埋進桌子抽屜裡。
4
朱孝年一直到半夜還睜著眼醒在床上。
旭雲不說,他還不知道車上有乘客把視頻傳到了網上,當然在網上他沒名沒姓,叫「3路車司機」。
3路車起點站在長門橋,早上停遠了幾米並不是他技術有什麼問題,前面有兩輛別的路線沒動,他的線到了發車時間,便開了前後門。
當第一個巴掌拍到臉上時,他不是不震怒的。可右手臂從腿側只抬到了和身體成90度角,便落了下去。
他不能還擊。和乘客發生肢體衝突的後果極大可能是被停開,這有先例,何況他還不是合同制員工。又何況,他還有不到一年就能轉成合同制員工。
他冒不起那風險。
晚上回車隊交了車,頭兒拍拍朱孝年肩膀說:「今天事情處理得好,沒引起糾紛,沒對車上別的乘客的安全造成影響。這種乘客素質很不高,什麼都豁得出去,你要還了手,她就能賴上你。隊裡決定了,獎勵你兩百塊。」
兩百塊換兩個耳光……朱孝年沒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把錢撕碎拋到空中,或者踩在腳下狠啐口痰。
一個人已經沒有本事,就不能光有脾氣。脾氣撐不起全家老小的日子啊!
他沒覺得生活對他不公,誰活著不遇到事?公交車上電視裡常放的宣傳片上打出的字還是「生活不易」呢。老婆體弱多病,母親中風這種事別人能攤上,他也攤得上,都是兩隻眼睛兩條腿。忍一忍,熬一熬,女兒這不已經初三,很快就長大成人了!
朱孝年也明白自己吃了沒好好讀書學文化的虧。以前爺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不過耳,爺爺一個老農民知道什麼?等到處碰了壁,知道了掙錢的難,吃夠了生活的苦,才想起那句迂腐的話不該不聽的。但世上沒後悔藥,他只希望旭雲以後不要像他和女人這樣辛苦。
可旭雲怎麼變這樣了?在學校砸了同學,問為什麼,不說。說到視頻,問她那麼晚回家是不是去網吧混的,也不否認。總不能上手揍她吧?最傷心,還是旭雲不要他去學校。
「我去給你丟臉?」
「你臉都被別人打了!」
女兒是說他沒臉可丟,沒尊嚴了。
尊嚴對他來說是什麼?就是交女兒學費,按時還貸,按月給鄉下父母贍養費,把女人的手術早點安排做了,再努力為女兒存出點以後的學費……
他能承受兩個莫名其妙的耳光,但承受不起女兒的看不上和不理解。他和女人誠然沒能給她好條件,可他們也盡力了。
朱孝年終於在黑暗中無聲地哭了出來。
怕吵醒女人,他往床沿邊挪了挪,卻不料女人細弱的手臂這時候圈過來,沁涼的手指又在他眼睛上抹了一把。
原來女人也沒睡著。
「這倔脾氣可怎麼好,小時候也不是這樣的。」
「睡吧。」朱孝年把女人的手臂撥開去,「明天……你去吧。七點送完奶,你就先回家來。」
「嗯。我拎點牛奶酸奶,去給人孩子道個歉。」
朱孝年想,牛奶酸奶拎得叮叮咣咣,體積又大,旭雲怕要嫌,她自小臉皮薄。「買兩盒兒巧克力吧,斜對過的小超市開門早,你挑稍微貴點的。」
女人沒說話。
「你身上有錢?」朱孝年問。
「有。」女人頓一頓又說,「要你有多,就再分我點……我怕萬一不夠。」
朱孝年想起口袋裡那兩百塊,「有。」
5
旭雲早上對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昨晚放了學她沒回家,找個網吧進去搜視頻。她也有手機,爸買時圖便宜,三百不到,和老人機差不多,不能上網。平時在學校裡她從不拿出來,設成靜音放在書包夾層裡,也不和同學交換手機號碼,說爸媽管著,不給用。
視頻不清晰,一放大,紅衣女人的臉就變成一個個小方塊。底下的評論五花八門,有說要把女人拘留幾天,有說非行駛過程中類似的襲擊夠不上拘留,又有說現在司機確實野蠻,開車像開坦克,停車更不好好停的,當然還有最辣旭雲眼睛,說司機沒血性的。
查詢了半天法律法規,也沒找到一條闡述得清楚無誤的。不甘心,打85551122公交熱線諮詢,對方不停問貴姓,旭雲氣呼呼說熱心市民,想知道打司機的人能不能抓起來。對方問了一大圈信息,最後說三個工作日內回復她,旭雲留了自己的手機號。
手機帶到學校沒法接,放家裡又怕錯過,在靜音和響鈴模式之間切換幾次猶豫不決著,媽已經在門口叫她。旭雲背了書包,看媽手裡握了兩盒心形的鐵盒子德芙,像是想讓她看看,又不知怎麼開口,那手就停在半路,進退兩難的樣子。旭雲心裡一酸,接過來塞進書包,往公交車站走時,一路眼睛瞥向別處。
媽從沒去過學校,以前都是爸。昨晚她不要爸去時,最直接的顧慮是萬一被班上看了視頻的同學認出來。雖然模糊,但萬一呢?爸總穿那身公交制服,一聯想她昨天突兀的舉動誰都猜得出。她不想讓同學看見「不還手,沒血性,忍氣吞聲」的爸。
後面脫口而出的兩句話,是衝動之下的話趕話。不過旭雲現在也說不清當時確切的情緒,明明是酸楚心疼,但不知怎麼就夾雜了憤怒進去,不是對紅衣女人的憤怒,是對爸的憤怒,對他捧著碗若無其事的憤怒……
昨天下午在教室裡時,是不是也有同樣「怒其不爭」的情緒?有沒有一絲或者兩絲看不起和鄙視?
有沒有?!
旭雲不敢回答自己。
她想起爸呆若木雞的臉,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坐下去時沙發彈簧痛苦的那一聲響,心忽地縮成一團。
媽走在她身後,慢。媽從沒雷厲風行過,說話慢,動作慢,連吃飯都是慢的,幹的卻是送奶的活兒。以前還送報紙,後來沒什麼人看報了,媽接了摺疊紗布的計件活兒在家做,「看著電視,手上順便。」
媽總說「順便」,就像送報又送奶,她說不辛苦,起早一次幹兩樣事——順便——領兩份工資,賺到了。媽說時,臉上總掛著笑,虛弱、卑微、掩飾的笑。
昨晚是媽追問,爸自己在一片死寂中說出來的。媽沒像旭雲那樣激動,她聽完還低下頭又疊了幾片紗布,旭雲懷疑她聽沒聽明白時,一滴淚落到媽手面上,花一樣濺開來。
後來就是媽的啜泣。
6
俞文豪的家長並沒有去學校。
班主任辦公室裡,他還是一貫的油腔滑調,「老師,我昨天就說了我爸媽不會來。再說根本沒事兒這不是。」
他故意拍拍自己額角——昨天紅的,現在倒成了烏青一塊。班主任狠鬆了口氣,但重複的一頓批評少不掉,「別人唱你是烏雲你就是烏雲了?幼兒園孩子?不做烏雲你倒努力做朵旭雲,你努力了嗎?這次俞文豪大度不計較,是你運氣好。」媽唯唯諾諾地點頭。
班主任讓俞文豪和朱旭雲先回去準備上課。媽追出來,「同學,旭雲脾氣不好,真是對不住了。你想唱歌就唱你的……旭雲你東西記得給同學。」
「你媽挺有意思的。」俞文豪說。
「昨天對不起。」旭雲踢著自己鞋尖,「早上我媽買了點巧克力,但我想你應該不會吃……那種。」
「不需要的。這種小事我家人也沒空管,你不知道每次開家長會的都是我爸司機吧?還給我取名文豪。」俞文豪自己笑起來。
旭雲正不知如何回應這突如其來的推心置腹,後面傳來班主任兩聲急促的喊叫:「朱旭雲,俞文豪!」
回頭,班主任正著急朝他們招手,旭雲心一沉,小跑過去,班主任說:「你媽媽突然說胃絞痛。你快通知下你爸爸,我先去開車,就去最近的三院。俞文豪你幫忙搭把手。」
旭雲看見媽的臉果然跟白紙一樣,她顧不上老人機不老人機了,馬上從書包夾層翻出來給爸打,讓他快去三院,說媽胃絞痛。
「讓你爸別急。」媽和旭雲說完,又朝俞文豪看,大概想笑一笑表示感激,嘴角卻沒扯得上去。
朱孝年早上去銀行取了三千塊錢,正在西站準備搭車回鄉下看母親,平時都是大嫂在身邊照顧,他們出不了人,只能多出些錢。接了電話,票沒顧上退,折返了往三院去。趕到時,女人正等著安排進病房。
旭雲早哭成了淚人。掛急診後醫生問詢了情況,讓做胃鏡,媽不讓,說沒多久前做過的,胃角黏膜病變。醫生說當時怎麼沒安排手術,媽說想等一等,孩子馬上中考了。
醫生一瞪眼,「這病拖著容易癌變!」又隨口關照了句無論何時生冷要忌口;媽賠著笑,給人添了麻煩似的,說就今天早上不湊巧,沒來得及弄熱乎的,難得地。
旭雲腦子一轟再轟。她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多麼不配為人兒女。每天兩耳不聞窗外事,關在自己屋子裡,名為看書實則發呆,連媽有這樣的病都不知道!她虛榮,為了自己的面子,不讓爸來,要拖著媽,卻把媽拖倒了……
朱孝年果然還是那身藍色制服,他喘著粗氣抹了把額上的汗水,對老師和同學連說謝謝,又和旭雲說:「沒事。你回去學校安心上課。」
回班級的路上,旭雲把兩盒巧克力拿出來遞給俞文豪,「昨天視頻裡的司機……是我爸。」
俞文豪恍然大悟的樣子,接過一盒說謝謝,又說:「我不會和別人提。」
7
女人的手術安排在周五。朱孝年一下午忙著辦住院手續,取錢充卡,又回了趟家,取了些日常洗漱用品來。
「充了多少?」女人看著柜子上的住院卡問。
朱孝年說:「你別操心,和大哥大嫂打過電話了,媽那頭該給的錢先緩緩。手術早點做了也好,省得我心老懸著。」
女人和他說起早上去學校的事,「也不為大事,幾句歌詞。不過老師說旭雲老走神,不用功,說人沒什麼欲。」
「沒什麼玉?還是說不是什麼玉?」朱孝年擔憂地問。
「求生欲。說沒什麼求生欲。」
朱孝年伸手把那張住院卡拿過來翻來翻去看,心裡難以名狀地堵。他大致懂這幾個字,不就是破罐破摔,得過且過,沒熱情沒幹勁的意思嗎?她才多大啊!
「老師還說什麼了沒?」
女人搖頭。
朱孝年沉默著坐了會兒,看看時間,說先去買點蝦回去,晚了就剩下死的了。
在學校的旭雲又心不在焉混了一天:擔心媽的病,胡思亂想;又要時刻注意藏在書頁下面的手機屏幕會不會亮起。
晚自習開始前十分鐘,俞文豪從後面悄悄遞來張紙條,「昨天的視頻帖沉下去了。」
交換過秘密的人似乎自然而然間就悄悄親近了。旭雲從不知一向以玩世不恭姿態示人的俞文豪有如此心細的一面,不由得生出一層感激。
可,怎麼這麼快就沉了?這世界到底每天發生多少事?難道真的就沒人關心「3路車司機」嗎?爸那兩巴掌就真白挨了嗎?
鬱悶鋪天蓋地包圍了旭雲。桌上的書頁卻亮了,85551122的號。旭雲把手機悄悄揣進口袋,溜出教室。公交熱線人工話務說,和司機所屬公交公司了解過情況,事情已經妥善解決。
「打人乘客給司機道歉了?」
「具體情況我們不清楚。但公交公司明確告知獎勵了當班司機委屈獎,司機本人也不追究此事。」
旭雲蒙了,委屈獎?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獎。真領了這種獎才更委屈吧?那和讓人哭著笑有區別嗎?!
她眼前浮現出爸的臉,不知如何同時安插上哭和笑的表情,手機裡已經切換成刻板的智能話務聲音:「麻煩對我們的服務進行評價,滿意請按#號鍵……」
沒上晚自習,旭雲直奔了三院。
媽問她怎麼不回家,「你爸說回去買蝦,該正給你做呢。」
旭雲莫名其妙又有了煩燥感,說:「我不想吃蝦。」
「別和你爸拗。」媽聲音發虛,「他不容易,負擔重,哪頭都逃不掉。」
「我沒拗。就是不想吃魚吃蝦。用爸領的委屈獎吃不下。」
女人想起半夜偷偷哭的男人,嘆口氣,「誰願意被人打,誰願意領?再窮也可以不要那兩百塊。有時候路走到那兒,不問人願不願意。你爸他是不敢丟了這工作。」
兩百塊……不敢……
旭雲淚如雨下。
8
桌上果然已經擺了半碗蝦,一盤青菜。
朱孝年見旭雲回來,把電視音量調低了。一瞬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旭雲想起小時候。有次為爸不給她買櫥窗裡的一塊粉紅色蛋糕,和爸鬧氣——人家小朋友都吃過,就她沒有——她恨恨地覺得爸不愛她。
放學路上和爸面對面碰上,她不理不睬地從爸身邊擦過去。爸那天罰她站了足足一小時,說她「沒規矩,細頭犯上」。
這兩年,自己明明平方又平方地沒了「規矩」,爸卻這樣沉默了。
是什麼讓爸變了?爸委屈嗎?媽說他哪頭都逃不掉——自己也是讓爸操心、讓爸逃不掉的一頭嗎?
「爸。」旭雲聚了力氣喊,嗓子卻沒放開。
「餓了吧?吃飯。有蝦。」朱孝年眼睛看著電視,聽不出絲毫生氣,或者不高興。
旭雲覺得自己不配吃。她都幹了些什麼呀?!
他們竭盡全力為她搭出一片天地,她說那是牢籠,她嫌棄這個家寒酸雜亂,連他們的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她都嫌棄,覺得窩囊。她選擇的路是「逃」,急匆匆地要往18歲逃,向渴望中的獨立逃,向和寒磣劃清界限的明亮整潔逃。
她覺得他們已經沒了本事,怎麼還可以沒骨氣?她一副尊嚴應該頂在頭頂的樣子,對爸大吼大叫,甚至「怒其不爭」……可是,如果爸這件事發生在自己18歲,或者20歲,她能做什麼?她拿什麼為父母遮風擋雨?她有底氣對爸說「你可以敢」嗎?她能做爸挺直腰杆的後盾嗎?
旭雲深深看不起自己,她是個只會逃避、眼高於頂的懦夫。
「爸,昨天對不起,很多天……都對不起。」
電視上花花綠綠的圖像突然刺痛了朱孝年的眼睛,他看見自己擱在腿上的食指翹了翹,他知道要說點什麼,他也想說點什麼……
「吃吧。」
旭雲把臉低低地埋進碗裡,她迫切地想彌補對爸的傷害,她第一次那麼希望爸爸可以開心些。
「昨天視頻是同學手機放出來的,我生氣才甩了書打到人,我不要別人……欺負你。」
似掩飾什麼,朱孝年站起身往門口走——他不能在女兒面前落淚,「我去醫院給你媽弄飯。」拉開門又停住,「學習上你努把力,夠一夠,爭取上個好高中。」
旭雲抬起頭,使勁點。她再也不會逃避。也許幾個月後依然會選擇不讀高中考大學的路,但只有先有了站在那條線上的資本,才輪得到她說「選擇」。
「我能。」像急於給爸一顆定心丸安慰劑,旭雲擲地有聲,眼神堅定。
那一定就是老師說的「求生欲」了,朱孝年心中的鬱氣幾乎是迅速地一散而光。
騎上自行車去醫院前,他又抬頭看了眼身後的樓,一個個方口袋裡,灌滿了溫柔的光。
路上,迎面的風裡也有了早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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